“醒了,那贼人也被捉住上拷审问过了,贡院已经连夜上报,现在应该已经有卫队往瑶林书院赶去了。”瑞白道,“这消息是有人偷偷传过来告诉老爷的,毕竟是姻亲,若崔院长出了事,咱们卫府也会被牵连啊。”
“父亲人呢?”
“老爷说他不方便现身,一切就交给郎君和夫人了。”瑞白望着他们,胆颤道,“这么大的事……若对方是死士,一口咬定就是崔院长所为,那,那咱们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
崔令宜忽然顿住:“那人还没死?”
“当然没死!”犹豫了一下,瑞白又道,“至少,至少消息传到咱们这儿来的时候还没死。若是死了,肯定会提到的。”
“什么时候抓到的人?”
“大约是子时刚过不久。”
崔令宜回头看了一眼更漏:“现在午时已过半,这过了半个时辰还没死,可见是没打算死。否则多活一刻,便会被多拷问一刻,多问多答便会多错,反而容易让我爹洗脱罪名。”
她冷笑起来:“纪空明。此人一定是纪空明。”
第121章 第 121 章
崔令宜和卫云章赶到贡院时, 里面已经灯火通明。
大理寺卿最近为了康王的案子焦头烂额,万万没想到春闱这里还能出事,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出来见卫云章的时候, 眼圈下面都吊着青袋。
“卢大人。”卫云章连忙行了一礼, “下官听闻……”
“对不住, 卫翰林, 你们真的不能进去。”大理寺卿一看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审问犯人不能有无关人员在场, 还请回吧。”
卫云章道:“卢大人, 我们绝不干扰大理寺办案,我们只旁听, 一个字也不说, 还请通融通融吧。”
大理寺卿叹了一口气:“非是我想为难你们,只是这可是春闱啊, 考题泄露,多么大的事,如今犯人声称是受崔院长指使, 你们……对吧, 这实在没法通融。”
卫云章:“那可否……”
话音未落,却见崔令宜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将卫云章和大理寺卿双双吓了一跳。
“卢大人,妾身父亲一世清白, 断不可能行此之举。瑶林书院考过那么多届学生,没道理这届忽然舞弊。”崔令宜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梨花带雨,委顿无助, 好不可怜,“卢大人不要怪罪郎君,郎君他也是被妾身磨得没办法,才带妾身来此的。妾身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听说前几日还在书院里晕倒,被学生们集体救下。妾身简直不敢想,今夜父亲会遭受多么大的侮辱和打击,万一,万一……”
卫云章:“……”
好久没看她使出这招了,一时间竟有些感慨。另外,崔公什么时候晕倒了,不要乱诅咒自己爹啊!
大理寺卿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多的是苦主找到他磕头悲泣求情陈冤,他的心早就硬得像铁一样了。只是他自己也觉得此案有些蹊跷,凭经验也觉得不像是崔伦会做的事,毕竟,崔家和卫家如今是姻亲,想要考题,找卫相走关系都比找个人进来窃题靠谱啊!
如今案情还没查明,崔令宜还是卫相的儿媳,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实在不成体统。加上他又好几日点灯熬油没睡好,此刻更是觉得脑袋痛,便道:“卫夫人,快快起来吧,本官传崔院长来此,也只是问明情况,具体怎么回事,也不是本官一个人便能定论的。”
崔令宜泪眼婆娑地抬起头,便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飞奔的马蹄声,原来是去传唤崔伦的那队人马从外面回来了。
崔伦出行不怎么骑马,此时却被迫与一名士兵共乘一骑,一路上颠得他面白如纸,一落地便差点摔倒。这模样看在大理寺卿眼中,更是坐实了崔令宜方才说的“身体不好”。
崔令宜登时又哭道:“卢大人,妾身不敢耽误办案,只求卢大人给妾身一点点时间,让妾身与父亲说几句话,成吗?说完之后,妾身就不再纠缠。”
大理寺卿:“这……”
“卢大人难不成是怀疑妾身要做什么手脚吗?”
“没有,没有。”大理寺卿无可奈何地揉了把脸,“既然只有几句话,那就请卫夫人快些说。”
“多谢卢大人!”崔令宜擦了擦眼泪,从地上站起来,小跑到崔伦身边。
崔伦半夜从床上被叫起,虽出来得仓促,但衣冠还算整齐,他一手扶着腰间的蹀躞带,一手扶着一棵树顺气,缓解想吐的感觉,余光瞥见崔令宜竟然满面泪痕地过来了,登时一惊:“四娘……”
“爹!”崔令宜一把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别慌。”
她说到做到,真的只与崔伦说了几句话,便回到了卫云章身边,快得大理寺卿都没反应过来:“说完了?”
崔令宜点点头:“说完了。”
“卫夫人果然言出必行。”大理寺卿点点头,看向一旁的崔伦,“崔院长想必已知道发生了何事吧?”
崔伦苍白着脸道:“草民……问心无愧。”
大理寺卿:“无论有愧无愧,里面一问便知。崔院长,还请移步吧。”
一群人乌泱泱进了贡院,门口除了守卫,又只剩下崔令宜和卫云章两个人。
二人对视一眼,回到了马车里。
瑞白驾起马车,默默地掉头回去。
卫云章低声道:“看出什么了没有?”
崔令宜:“附近没人躲藏,墙头没有,书上没有,屋檐上应当也没有。”
“楼主不在?还是他藏得太好了?”
“贡院这么多守卫也不是吃干饭的,抓了个纪空明,肯定又已经把贡院内外能藏人的地方搜查了一遍,他是个人,不是只蛾子,没道理能隐藏得这么深。”崔令宜道,“但他一定会在。”
“何以见得?”
“窃题者声称是受我爹指使,而我爹一定在短时间内无法洗清自身,等卢大人在这里简单问完话后,他便会被暂时收押,留待后续审讯查明――楼主绝不会放过这个看我爹笑话的机会。”崔令宜幽幽道,“崔家最引以为傲的,所谓清白,所谓高洁,只要今夜我爹进了牢房,无论他是否无辜,都将被彻底打破。楼主要看的,就是这个。”
正如杀人凶手往往喜欢返回凶案现场回味作案过程,像楼主这样的人,给仇人布了个局,便一定喜欢亲眼看着仇人入局,永不翻身。
“他既然不在墙上,不在树上,不在屋檐上,那他在什么地方能看清楚?”崔令宜勾起唇角,冷冷一笑,“自然是在,贡院的守卫人群中!”
她挑起一线车帘,隔着逐渐远去的高墙,目光阴冷地看向高墙内映出的照明火光。
纪空明能拿到贡院守卫的衣服和腰牌,楼主自然也能拿到。而他藏匿的技术,只会比纪空明更加高明。
贡院内。
中央的空地被守卫们严阵以待地围拢,一名穿着与守卫一模一样的男子,被五花大绑着,跪坐在地上。
崔伦走到他身边,看了他两眼。
大理
寺卿:“崔伦,你可认识此人?”
崔伦摇头:“卢大人,草民并不认识此人。”
“崔院长,你当初找上小人,可不是这副嘴脸呀!”男人叫道,“你答应给小人五百两金子,让小人来偷题,要不是您财大气粗,小人哪置于冒这个风险呀!”
“一派胡言!”崔伦气得胸脯起伏,对大理寺卿道,“卢大人,草民吃住都在瑶林书院,周围人皆可作证,从没见过此人!更何况,草民家中也拿不出五百两金子啊!那可是金子!”
男人却道:“大人明鉴,小人一开始也觉得崔院长是在信口开河,拿不出五百两金子,可他却说,现在没有,以后却未必没有,只要瑶林书院的学子高中……啧。”
崔伦怒极,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指着他:“我、我崔家世代家风清正,你竟如此污蔑我,我到底何处得罪了你……”
话未说完,便噗地喷出一口鲜血,一头栽在了地上。
男人顿时一愣。
大理寺卿大惊失色:“来人!看看怎么回事!”
立刻有人上前摸脉探鼻息,探了一会儿,犹豫着道:“大人……好像……没气了。”
“什么?!”大理寺卿脸色煞白,“不可能!这人刚才还好好的呢!”
说是这么说,可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崔令宜的担忧哭诉……
这可怎么办!人竟真的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了!而且能气成这样,多半还真是清白的……
他拧紧眉头,蹲下/身亲自检查一番,竟真的感觉不到脉搏和鼻息,连心跳亦感觉不到。
“快去叫大夫!”大理寺卿当机立断,“有些人只是一时没缓过气,不是真的没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是是是!”手下连忙狂奔出去。
大理寺卿看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崔伦,不禁额头冒汗。这案子还没查清呢,又多了一条人命,可如何是好!倘若崔伦真是无辜,那他岂不是同时得罪了很多人?
“谁会抢救?”大理寺卿叫道,“能救活一点是一点!”
“卑职愿意一试!”一名守卫出列,正色道。
“别废话,快点!”大理寺卿挥手,让他赶紧上。
这名守卫快步走到崔伦身边,将右手的长枪换到左手,再将右手的手指按在了崔伦颈侧。
下一瞬,他忽地眯起眼,猛地往后一仰,与此同时,自崔伦腰间蹀躞带上飞出一枚长针,泛着幽冷的微光,擦着他的面庞掠过。
他眼中陡然浮起怒色,左手长枪提起,以迅雷之势朝着崔伦疾刺下去。
崔伦慌忙从地上爬起来,然而他动作慢了些,枪尖划破他的后腰,拉开一条淋漓的血肉线。
大理寺卿目瞪口呆。
“有刺客!”几乎是同一时间,贡院内外响起相似的呼喝声。
持枪的守卫抬起头,看见皎洁明月下,一抹从屋顶跃下的熟悉身影。
她穿着黑衣,蒙着黑巾,戴着幞头,仿佛只是个身材瘦小、身手灵活的男子。身后是追她而来呼啸而至的箭矢,却因为要避免误伤院里的官员,纷纷失了准头,零零散散地落在屋檐和草地上。
而她,足尖点空,右臂绑一把轻弩,三支精铁利箭连发,冲他破空而来。
第122章 第 122 章
大理寺卿这一生断案无数, 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画面。
竟然有人敢在贡院里公然行刺!而且……行刺的目标还不是官员,而是一名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守卫!
但眼前这个将长枪转得飞快,迅速后退的男人,显然已经不是什么平平无奇的守卫了。
三支利箭尖端抹了火油, 燃着腾腾的烈焰袭来, 却被他迅捷的枪势挡了出去, 扎在大理寺卿的脚边。
弩箭上火光未熄, 升起淡淡的白烟。大理寺卿连退几步, 拽起受伤的崔伦, 一把将他甩到后方守卫堆里, 同时一声厉喝:“将此他们拿下!”
一队守卫从外面奔入内院,举起弯弓, 对准了庭院中心的两个人。
箭在弦上, 却因大理寺卿说的是“拿下”而不是“杀死”,所以只有威慑之意, 却无离弦之机。
而原本就守在内院里的守卫们也纷纷举起了手中长枪。
崔令宜轻巧落地,站在楼主对面,相距不到十尺的距离, 冷冷地与他对视。
他今夜改了面容, 也许仿照的是某个守卫的模样。但,再如何改头换面, 也不可能做到一模一样,他之所以没有被发现, 也许是因为这夜色浓重,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妆痕。
如果她与他此刻只是擦肩而过, 她也许也不会察觉异样,然而他动手的习惯, 和他看人的眼神,却令她一眼就确信,此人正是楼主。
也是,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急迫地想要知道,崔伦到底死没死呢?他想要的是折磨崔伦,摧毁他看重的一切,绝不能接受那样轻松的猝死。
她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看向跌坐在大理寺卿身后的崔伦。
他捂着腰,面色痛苦,鲜血顺着他的蹀躞带,一滴一滴地打湿青砖石地。
那是一条新的蹀躞带,是她专程前往瑶林书院送给他的。她教他:“这段时日,你尽量都用这一条腰带,右手这里有个暗扣,按下去,就能飞出毒针。我不可能时时与你待在一起,万一你自己遇到什么事,可以用来自保。”
这条蹀躞带的灵感来源于卫云章藏软剑的腰带,可崔伦不是卫云章,他不仅没有丝毫武功功底,甚至连架都没跟人打过,极有可能暗器还没发射出去,他漏洞百出的动作,便已暴露了他的底牌。可她只能这么安排,这已经够简单了。
今夜贡院外,当她看到他穿着这条蹀躞带的时候,便松了一口气。
大理寺卿同意他们父女俩说几句私话,她握住他的手,塞给他两枚药丸,飞快道:“楼主一定就在贡院里面,他是冲着你让你身败名裂来的,你切不可自乱阵脚。等会儿你把这两枚药丸含在口中,看准时机,一枚咽下,可让你有短暂濒死之感,脉搏心跳皆会骤弱;另一枚咬破,里面有红色囊液,可伪装成血迹。你记住,倒下的时候,一定要把手放在蹀躞带的暗扣上,如果有人自告奋勇要来检查你的情况,你不要管是谁,按下暗扣便是。运气好,击中他了,那自然是最好;运气不好落空了,也实属正常,你赶紧跑,剩下的都交给我。”
崔伦很紧张,可他也很听话,一举一动,皆是按照她的嘱咐来。
她在卫云章的马车里换上了夜行衣,备好了武器,谨慎地藏在离贡院不远的地方,一听见里面有人自荐抢救崔伦,便立刻闪身而出。
她当然知道自己这样强闯贡院,是风险最高的行为,可过了今夜,崔伦被押入大牢候审,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楼主要在这里毁了崔伦,毁了她,那她也要让楼主,在这里付出代价。
崔伦强撑着,抬起手指,指向地面上的某处。
她蒙着面,眉眼压低,目光从崔伦指过的地面上收回,手指扣在机弩之上,严阵以待。
而贡院的守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气氛剑拔弩张,却不知这二人是何底细,一时之间有些顾忌,只呈包围之势,缓慢地往中间聚拢。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大理寺卿怒不可遏,“此乃贡院,是科举重地,岂能由尔等随意进入,肆意行凶?!”
“大人这话就问对了。”崔令宜压着嗓子,声音沙哑,雌雄难辨,“此人乃拂衣楼楼主,听从康王调遣,今夜贡院一案,正是由他一手策划!”
大理寺卿倒吸一口冷气,周围守卫亦是面面相觑。
这正是崔令宜要的效果。
单论拳脚功夫,硬碰硬,她不是楼主的对手,所以她必须得借助些外力才行,无论是武器,还是人。
她这一生的颠沛坎坷,都是由楼主一手造成。她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亲手了结他的性命。但她也有理智尚存,她想的从来不是逞一时英雄,不计后果,她想的是自己可以失败,却不能连累他人,将案件复杂化,也不能让他轻易逃走,从此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