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左右而言他,你这是又要拒绝我了?”康王捏着茶杯,眯了眯眼。
崔令宜心道,她也不想拒绝的,但如果直接替卫云章答应下来,后面少不得一番风波。
“殿下所行之事,名不正,言不顺,当今陛下雄才大略,臣不敢行欺君之举。臣如今任翰林院编修一职,得陛下器重,行修书之事,清静安定,为何要自找麻烦?”
“名不正,言不顺?”康王咀嚼着她的话,歪头笑了笑,“所谓的名正言顺,不过是占了个嫡长之位。但嫡长又如何?父皇他是嫡非长,不也照样登上了皇位?只要我母妃当上了皇后,我不也是中宫嫡出?你还说你不敢欺君,你习武之事,难道父皇知晓吗?”
“陛下从未问过臣是否会武,臣也从未和陛下说过臣不会武,如何算得上是欺君?殿下想作中宫嫡出,臣心中理解,但臣还没这个本事劝陛下立后,实在是爱莫能助。”
“卫云章!”康王低喝,眉头紧锁,“你不要在这里跟我歪曲重点!我可没说让你管立后的事!”
“别的事,臣也很难管到。”崔令宜镇定回答,“臣只是个小小编修,只负责修书和讲学的事情,顶多是做些学问,连替陛下写文书拟旨的事都不归臣管,臣实在无能为力。”
“卫云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本王已给足了你面子了!”康王拍案。
崔令宜后撤几步,俯首一拜。
康王俯视着她,冷笑:“看来你还真是挺有自己的主意的。只不过,你已经知道了本王的打算,今日出了这道门,你想过以后如何吗?”
崔令宜道:“殿下说笑了,臣每日躬耕研学,何曾来过此地?又何曾见过殿下?”
康王盯了她半晌,忽地道:“你是不是已经投靠了太子了?”
哈?
崔令宜微微抬起头,看见桌案之上的那双手正紧紧攥着,青筋暴出,她毫不怀疑,倘若她答一声是,康王会立刻决定了结她的性命。
“殿下说笑了,太子是储君,何须臣去投靠?臣投靠的意义又何在?难道没有了臣,他便不是储君了?”崔令宜道。
康王沉默地看着她,片刻后,渐渐咂摸出了味儿。
他按住长案,身体微微前倾:“本王且问你,倘若那储君之位上,有朝一日换了人呢?”
崔令宜平静地说:“臣还是那句话,臣只是个小小编修,只做分内之事,食君之禄,分君之忧。”
“你还真是会明哲保身。”他讥嘲道,“当年卫相可比你有魄力得多。”
崔令宜想,她大概知道康王说的是什么事情。既然要嫁进卫家,那肯定得事先了解过,据她所知,卫相似乎与当年的卫家有些龃龉,是被当今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他甘愿当一把天子手中刀,清除了碍事的卫家人,留下了懂事的卫家人。
她拜得更低了些:“殿下既然觉得臣父有魄力,那也该知道卫家走到今天的不易。臣只忠于一君,不敢拿全家作赌。”
康王轻哼一声,似乎是她的行动取悦了他,他的怒气略微消减了些,道:“太子不曾犯过大错,父皇也似乎没有废太子的打算,你觉得跟着本王,是要行大凶险之事,因而退缩犹豫,本王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本王奉劝你一句,你卫家能有今天,全是倚仗父皇。一朝天子一朝臣,等父皇百年之后,太子继位,你卫家还能有如今的风光吗?”
崔令宜没有回答。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你父亲遇到了父皇这样的明主,才能成为人人称道的相爷。卫云章,你也是博古通今之人,你当真觉得,当今太子有执掌天下的能力吗?他当了这么多年太子,可有什么出色的功绩吗?父皇在他这个年纪,可已经执掌三军了。”康王一字一顿道,“你如果有机会在他手下做事,你才会知道,他与父皇的差距有多大。而你,只会被限制才能,成为庸主治下的庸臣,多么可惜。”
崔令宜:“……”
“本王自认为读书不比太子差,武功更是远胜于他。太子此人,谨小慎微,优柔寡断,如何能接过父皇手中的河山?唯有本王,才是最像父皇的儿子,才最能接过父皇的担子,带领我大邺王朝,走向鼎盛!”
说到激动之处,康王不由捶了一下桌案,激得案上茶杯都溅出了水花。
而崔令宜听在耳朵里,却忍不住腹诽:这话好像不太吉利吧……一个王朝鼎盛之后,就该走下坡路了……你这是打算晚年贪图享乐,还是打算生不出什么好继承人啊?
“殿下有此雄心壮志,是大邺之幸。”崔令宜清清嗓子,道,“只不过兄弟阋墙,绝非陛下所愿。臣担心……”
“你觉得本王会和太子正面硬碰?笑话,本王有这么傻,存心给父皇添堵?”康王道,“本王还猜,你觉得本王和太子相争,会引发朝局动荡,影响百姓,是也不是?”
崔令宜:“……是。”
“那你可就多虑了,本王隐忍了这么多年,不急于这一时半刻。而太子他总是瞻前顾后,绝非本王对手。”康王喝了口茶,“如此,你的后顾之忧全无,还有什么可说的?”
崔令宜哑口无言。
见她态度似有松动,康王乘胜追击,巴掌和甜枣齐下:“卫编修,说实话,本王也不差你们卫家这么个帮手,只是本王一向欣赏你,舍不得你在翰林院里蹉跎,所以才特意给了你们家这个机会。本王在此允诺,只要你从现在起跟着本王做事,卫相现在的位子,将来一定是你的。但倘若你不识好歹,本王也不可能当今日无事发生,你们卫家在这个朝廷上待得太久了,也是时候以换些新鲜的面孔入局了。”
崔令宜张了张口,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怎么,是认为你卫家行得正坐得直,不怕本王下手?”他笑了一声,“那你可
就想错了。单你隐瞒会武一事,本王便有的是办法对付你。你不要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卫家是父皇亲自提拔,也算是父皇的心腹,如今你一个文官却暗中习武而不为他所知,你猜,他会怎么想?”
崔令宜:“……”
她想,真他大爷的倒霉,她怎么还能一个人打两份工,当男当女都要给康王办事,什么天选康王党。
直到半个时辰后,崔令宜才从康王的屋子里出来。
她沉默着上了马车,先前的男人驾车带她离去,她瘫坐在车厢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当然没有立刻答应康王,康王也知道兹事体大,她一个人做不了主,给了她三天时间,和家中商议决定――当然,要是商议完还不答应,那肯定就要发生另外一个故事,啊不,事故了。
崔令宜拍了拍脑袋,在心里把康王大骂八百遍,一想到等会儿说不定还得和卫云章吵架,她就觉得脑袋更疼了。
她闭上眼睛,刚想放空休息一下,脑中却猛地灵光一现,直接弹坐了起来。
不对……不对,她好像漏了什么!
她分明记得,卫相亲口跟她说过,当今陛下喜欢制衡之道,有意压制世家,扶持新秀,是以主动推进了国子监与瑶林书院的合作,让瑶林书院里的学生,也能听到政务类经卷的讲学。
她当时推测,这说明卫家和崔家的联姻也是皇帝在背后推动,利用卫家给新秀铺路,所以她才会觉得幕后金主就是皇帝。
但倘若幕后金主不是皇帝,而是康王,康王又为什么要促进卫家和崔家的联姻?卫家会不会投诚还不一定呢,他为什么不直接联系崔家?若是觉得崔家向来不沾政事,那也可以绕过崔家,直接资助那些有潜力的新秀学子,何必要多此一举?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康王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要撮合卫家和崔家?明明是皇帝看起来更有动机啊?
难不成,康王如此自信能够夺位,就是因为他特别擅长揣摩圣意?
唉……好复杂,头更痛了。
应该也让卫云章这么痛痛。
第56章 第 56 章
马车在一条小道中停下, 男人掀开帘子,对卫云章道:“卫编修,前面再过去一条街,就是卫府了, 我不方便直接把您送过去, 得劳烦您先下车了。”
崔令宜表示理解, 自行下了车, 独自回了卫府。
还没到下值的点, 府上的人看见了她都很惊讶。陆从兰正带着襄儿在外头玩耍, 看见她一个人回来, 不由咦了一声:“翰林院是有什么事吗?怎么下值得这么早?”
襄儿蹬蹬蹬地跑过来,抬起头冲崔令宜道:“叔叔, 你最近好忙呀!娘亲在陪我玩球, 你要是现在没事,要不要也一起来玩?”
崔令宜摸了摸她的脑袋, 笑笑:“叔叔最近确实有点忙,提前回家是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你跟你娘亲接着玩。”
说罢, 又朝陆从兰颔首:“嫂嫂,我先走了, 有点事要找四娘。”
“好,那你去吧。”
告别了她们, 崔令宜匆匆回到自己的院落。
她推开门,卫云章正坐在屋里喝茶看书, 闻声抬头,和她对上视线。
然后皱了皱眉, 又转头看了一眼刻漏,似乎在确认时间,而后才道:“你提前下值了?”
崔令宜抱着胳膊,在他旁边坐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卫云章问着,还顺势给她倒了一杯茶。
崔令宜现在看到茶就倒胃口,摆摆手拒绝了,只道:“有人今天找我了。”
“谁?”卫云章顿了一下,而后微微偏头,眸色转深,“买通你们拂衣楼的那位客人,终于找上门了?”
“是啊。”崔令宜点头,“他找人假装卫府小厮,将我从翰林院里喊了出去,然后载着我去了一个独院,与他单独见面。”
卫云章盯着她:“所以是谁?”
崔令宜:“你难道心里没有猜测?”
“我猜测有什么用?我要的是实证。”卫云章道,“莫非你到现在还不肯说?”
“我为什么一定要说?”她抬眉,往后一仰,翘起了二郎腿,“我若是想说,早告诉你他是谁,不就好了?”
“因为你直到今天才知道他是谁。”卫云章淡然回答。
崔令宜眉头一跳。
“我仔细想了想,既然那个人是通过拂衣楼下的单,拂衣楼再分配给的你,那你应该从未与那个人直接接触过。你和他之间,应该还隔着至少一个拂衣楼的高层。”
“那可未必。”崔令宜道,“我也不是第一次执行任务,我有时候不仅知道客人是谁,还知道客人和目标对象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情仇呢。”
“但这个人不一样。”卫云章微笑起来,“因为他是康王,他要做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崔令宜猛地坐直了身子。
“你竟然知道!”她脱口而出,“你既然知道,还来问我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我没有实证。”卫云章以手支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仿佛很欣赏她吃惊的样子,“怎么样,你之前迟迟不告诉我幕后主使的身份,是因为不确定是谁,所以不敢妄动吧?现在知道了是康王,觉得可以弃暗投明了?”
“卫编修,卫大人,您这话说的,怪不得康王说,你们卫家要是不愿意投效于他,他就要毁了你们。瞧瞧您这架势,这是真打算跟他对着干,还自信能干过?您有这个自信,我可没有,我就算是武功盖世,也挡不住康王喊百十来个人围攻我啊。”崔令宜阴阳怪气道。
卫云章:“你不必故意说这些话,也不必故意来试探我了。你若是想继续为他效命,大可以不把今日他见你的事情告诉我,完全可以回到翰林院,装作正常下值的样子再回家。”
“嗯?”崔令宜敏锐地察觉不对,“你既然故意向他透露你会武的事实,不就是要钓他来主动找你吗?我就算不告诉你,你也会自己查吧?”
“说对了。”卫云章笑容愈深,“其实最近每一天,瑞白送完你上值后,都并未回家。”
今天,终于等到了那幕后之人的动静。瑞白亲眼看到有个陌生男人把崔令宜从宫门口带走,只是为防打草惊蛇,他没有跟上去。
如果她今日隐瞒了此事,那他不会再手下留情。
“看时间,你应该是和他见完面,就立刻回了家吧?看来你倒是对我颇为坦诚,真令我欣慰。”卫云章冲她挑了一下眉。
崔令宜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他想让我卫家为他效力,助他夺嫡,那你是怎么回复他的?”
“我倒是想直接答应他,只可惜‘卫云章’若是答应得太快,他肯定反而会怀疑真实性,所以我只好拒绝了。”崔令宜耸了耸肩,“不过他给了我三天时间再好好想想,三天之后如果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恐怕你们卫家就――”她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卫云章:“你应该知道我的答案。”
“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崔令宜追问,“我知道你父亲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但帮助康王上位,又不代表要造陛下的反。恰恰相反,我看康王言谈之间,对陛下的认知非常清晰,他一点也不想惹怒陛下,只想徐徐图之。”
卫云章凝声:“你觉得自己很了解他?”
“我了不了解他不重要,从我的角度来说,我自然是希望你们卫家投效他,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解脱了。”
“你现在可是‘卫云章’,倘若康王夺嫡失败了呢?”
“只要你们投诚,我就立刻和你换回来。我相信以你们父子联手的能力,应该不至于扳不倒太子吧?”
“多谢你肯定我们的能力,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这是在送我们去死。”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崔令宜:“你对康王这么没信心?我倒是没发现他和太子之间有什么很大的差距,也没听说太子背后有什
么人撑腰。当今陛下虽然看上去没有废太子的打算,但好像对他也并没有特别宠爱吧?努一努力,康王还是有机会的。”
卫云章不接她的话,只是喝了口茶。
“卫云章,你实在不愿意给康王效力,我也不能逼你。我还是那个打算,要不你就演一演,假意投诚,然后我俩换回来,想个办法和离,到时候我给你当内应,你转头跟皇帝告状,拿着证据把康王卖了,这总可以吧?”崔令宜说。
“你这是把事情变复杂,说到底,你只想着保全自己,不考虑我的风险。”
“我怎么不考虑你了?但你的风险说到底是康王给的,可不能怪我啊。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崔令宜道,“我觉得你直接拒绝他才是傻,你非跟他撕破这个脸做什么?如此强硬,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见他不语,她忽然向前探过身子,双手交叉搁在下巴下,眼神微敛,探究道:“还是说,你是故意在我面前装成这样的?让我觉得你是那种绝不会被康王胁迫的人,从而让我焦虑,也让拂衣楼焦虑。要是三天之内你还没有松口,拂衣楼肯定会让‘崔令宜’施加压力,而现在你就是‘崔令宜’,‘崔令宜’当然能成功了。于是,直到此时,内外夹击,双管齐下,‘卫云章’的投诚才彻底变得可靠起来。”
“哦?”卫云章道,“若如你所说,我绕这么一大圈,最后还是投诚了康王,意义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