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的盯了她,深沉的目光似乎要将她烧出个洞来。
崔令宜努力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终究是抵挡不住,再一次低下头,往后退了两步,以更轻的声音说道:“所以……所以我把事情都告诉当家的您,您看在我诚实的份上,给我个准话,我还是按照您最初的吩咐,在贵人面前说那些您教的话就好吧?”
声音有一丝喑哑和颤抖,连原本垂放在两侧的双手,都下意识地交叠紧握在了身前。
当家的翘了翘嘴角,手指摩挲着冷茶杯。
果然还是个年轻娘子,有点小聪明,但没见过大世面,镇不住场子,坚持不了多久就原形毕露了。
“那是自然,还是娘子识时务。”他轻飘飘地道,“我的人,自有我管教,娘子若真要牵扯其中,只怕不必我出手,就要被下面这些人玩死了。”
崔令宜咬住了嘴唇。
“你说的事,我都知晓了,栓子说的那些,你就当没听过。”当家的道,“你若是怕因为不听他的而被报复,那我便在此承诺于你,事成之后,保你无恙。”
“如此……便多谢当家的了。”她低低地说道。
然后,行了一礼,乖巧地退出了门。
当家的站在窗边,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脸上表情莫测。
……
两刻钟后,崔令宜折返回院落。
依旧是静悄悄、黑漆漆,先前谈话时亮起的灯烛,此刻也已经熄灭,看来当家的已经再次睡下了。
崔令宜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房门。
一片幽暗中,她走到里屋床边,负手弯腰,仔细端详着床上人的面孔。
――双目阖起,表情平静,呼吸平缓,当家的显然已经睡熟了。
她笑了笑,走了出去,端起桌上的烛台,点亮,然后开始迅速翻找起屋中柜子、桌案、夹壁等任何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烛火静静燃烧,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鬓发下灰暗的耳坠轻轻摇曳。
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此时此刻,她左耳耳坠下的镂空铁球中,有一枚小小的圆丸正在里面来回滚动,而右耳耳坠下,镂空的铁球中却是空空如也。
――一边是毒药,一边是迷药。
本来是准备给卫云章用的,卫云章没用上,她倒是用上了。
就在她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当家的背过身去点烛之时,她便已将那枚迷药粉丸,投进了他的茶杯之中。
也许他对她有所防备,但绝不会想到,她一来便给他下药。而他,又怎么可能抵挡得住拂衣楼的药力呢?
既然是受贵人指派,那一定会有往来信件,或者别的什么证据。
虽然理论上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往来证据也应该阅后即焚,但既然能被一个手下不听话的“赵老五”牵连,那说明这位当家的,在贵人那里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位,最多只是好用听话罢了。
而这当家的,既然敢隐瞒贵人劫掠民女一事,那就说明也没有多么忠心,两者的关系,不过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罢了。
既然如此,除非是这当家的脑子有病,才会真的把他们二人勾结的证据销毁。否则,若是真的被官府当山匪给剿了,他岂不是白干了?
对找东西这种事,崔令宜驾轻就熟。
更何况,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根本不存在什么精妙的机关。
第81章 第 81 章
卫云章陪尹娘子在营州城里摆了好几天的摊。
一开始, 他们把摊摆在较为热闹的商铺酒楼一带,结果那里虽然人多,但鱼龙混杂,尹娘子长得文气秀致, 常常遇到一些不轻不重的调侃与骚扰, 若不是每每有卫云章出面, 恐怕真要出麻烦。
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 后来, 卫云章就带她换了个位置, 改在菜市的尽头摆摊。每天清晨都是菜市人最多的时候, 他们早早出摊,挂上牌子, 木桌一搭, 文房用具一摆,便很明显是代写书信的了。
这里虽然只有早上热闹些, 一天下来赚的钱不如在商铺酒楼那里多,但来菜市买菜的大多是些妇人,不会去调戏尹娘子, 大大减轻了她的压力。再加上尹娘子温声细语的好说话, 有些妇人在找她写完书信之后,还会忍不住拉着她聊几句家里的琐事, 算是有了个倾诉之地。
如此一来,尹娘子的摊子不仅看上去热闹多了, 而且麻烦也少了,她很是高兴, 想请卫云章喝酒,被卫云章婉拒。
“我伤还没好, 不宜饮酒。”他说。
“瞧我,把这事儿都给忘了。”尹娘子笑着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那咱们晚上就多点一份小炒肉,就当我谢谢你这几日的关照!”
“应该的。”卫云章也笑了笑。
二人正闲聊,又来了个老妇人,托尹娘子写家书,寄给离家的儿子。内容无非是问问儿子
现在过得好不好,赚了多少钱,有没有生病等等,又说自己和老爷子身体也还不错,让他不要挂念等等。
写完一看,一页信纸还没满,因尹娘子写信按页收费,老妇人觉得空了小半张浪费,便又让尹娘子添话:“你再跟他说,听说朝廷已经下了令,派了援军过来剿匪,若这事是真的,那他也不必在外面了,还是回家过安生日子吧。”
尹娘子笔尖一顿,诧异道:“朝廷有人来剿匪了?之前不是说,曹刺史上书被驳回了吗?”
倚在墙边的卫云章不由直起了身子。
老妇人道:“我也不清楚啊,我只是昨天听街坊这么传的,至于真假,我当然希望是真的了。”她叹了一口气,“我儿子以前是帮木材店伐木的,自从山里闹了匪徒,大家就不怎么敢进山了,我儿子便跟着邻居家一个大哥去外地找差事了,这去了一个月,还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呢。”
尹娘子帮她写完了信,吹干交到了她手里。老妇人付了钱,正欲起身,却被卫云章叫住:“这位阿婆,你可知朝廷派了谁来剿匪?又带了多少人?”
“哟,那我可不知道。”老妇人摇了摇头,“你要不问问别人去?不过,我估计外面传得也不怎么准,除非你去问官府的人。”
看着老妇人离去,尹娘子不由感慨:“要是真的就好了。”
“若朝廷真要剿匪,为何之前不答应?”卫云章喃喃。
尹娘子看向他:“你是不是还在担心你家妹子?”
“如何能不担心呢。”卫云章揉了揉额角,“那群人劫走我妹子,我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如今朝廷终于出手,我自然是支持,但我也怕那群人狗急跳墙,把我妹子……”
尹娘子安慰他:“一个人胡思乱想可没用,不如去官府附近打听打听?”
卫云章犹豫了一下,点了头。
尹娘子起身收拾用具,卫云章道:“你做什么?我一个人去便可以,这里还比较安全,你一个人在这儿摆摊也无妨,还能多赚一点钱。”
“没事,最多也就多赚几个铜板而已,不差这么一点儿。”尹娘子道,“你陪了我这么久,我也该陪陪你才是。”
卫云章垂下眼,未再阻拦。
两个人结伴来到官府附近,威严大门前,依旧有人守卫,偶尔有士兵结队进进出出,也看不出什么名头。
尹娘子道:“若是朝廷真的派人下来,是不是应该更忙碌才对?”
卫云章道:“也未必。若是朝廷只派了个钦差下来督战,那营州州府压力会增大,忙着修缮军备、操练军队;但若是朝廷派了一队人马过来,军需军备都是自带,那营州州府便不会有什么压力,输了也算是朝廷的,最多只需要给这些人马打扫出住所就好了。”
“只需要做这些吗?不用准备些好酒好菜,给朝廷的人接风洗尘吗?”尹娘子疑惑。
卫云章:“稍微过得去便可以了,若真是大摆排场,你猜曹刺史和朝廷的人马,谁先受到弹劾?”
尹娘子恍然,望向卫云章的目光不由露出几丝钦佩:“崔大哥,你想得真多,好厉害!你是不是见过很多世面?”
卫云章:“也就一般吧。”
尹娘子轻声道:“若我也见过这么多世面便好了。”
卫云章听见了,没有接话。
二人立在道路侧边,远远望着官府门口的动静。路上也不止他们一对闲人,有人坐在路旁的茶摊里,一边嗑瓜子一边道:“你说朝廷真的派人下来了吗?”
“那应该是真的吧?谁敢乱传朝廷的话啊,不要命了吗?”
“那之前为什么不派人?”
“你问我,我问谁去?”
“也不知道会派多少人……这些山匪狡猾得很,京城来的兵马,未必熟悉咱们这的地形啊!”
“会不会他们只是送了些新的军需过来?”
“也有可能……”
正说着,一人一骑从街道尽头疾驰而来,路上行人纷纷闪避。
“又出什么事了?”尹娘子伸了伸脖子,“跑得这么急。”
只见那骑马的士兵在官府门口一勒缰绳,翻身下马,朝门口的守卫出示了什么牌子,便径直入了里去,另有人替他将马牵走照看。
“不是营州的兵。”卫云章笃定道,“兵甲制式虽与营州兵大体相似,但有些部件颜色却不一样。”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
此人策马从他眼前一闪而过,腰间挂着的令牌乌字镶金,他识得,正是驻扎在京城外的骁卫营所有。
而骁卫营名义上的统领,正是康王。
他合了合眼。
“难道真是朝廷的人?”尹娘子眼睛一亮,下意识抓住了卫云章的手腕,“朝廷一来,那匪患肯定能根除!”
卫云章低头看了她的手一眼,尹娘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尴尬地松开了手:“我、我就是一时激动……”
“激动就对了!”卫云章慢慢地扬起唇角,含笑与她对视,“若真是朝廷派兵前来,我一定要想办法进去,不求别的,只求救出我妹子!”
“那会不会太危险了?”
“危险又如何?我愿意相信朝廷剿匪的决心,可我只怕那些山匪为了报复,将我妹子灭口!”卫云章握拳,“我得亲眼确认她的安全才行!”
尹娘子:“可是你伤还没好呢……”
“已经结痂,并无大碍。”卫云章道,“你放心好了,我绝不是那种有勇无谋之人。”
“唉……我自然是理解你与她的兄妹之情,只是我也担心你的身体。”尹娘子抿了抿唇,眉眼间笼上淡淡的忧愁,“你若执意要去,我也不会再劝你,只是希望你不要逞强,也多为自己考虑考虑,你也不想又添一身伤病,惹你妹子反过来担心你吧?”
卫云章看着她,面露怔然之色。
尹娘子别开目光,耳根微红:“我在客栈里等你和你妹子回来。她一个弱女子,被山匪劫去那么多日,一定很害怕,也需要有个女子来照顾她。”
卫云章深吸一口气,笑道:“那便多谢你了。”
-
崔令宜在山寨里安然无恙地待到了现在。
那天夜里,她在当家的屋里一通翻找,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几张窄窄的纸卷,被藏在冬袄夹层之中,她抽出来一一看过,又原样放回了夹层之中。
没有落款,笔迹也是陌生的笔迹,但已经验证了她的猜想。
操控这群山匪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远在京城、高坐庙堂的康王。因为往来的纸卷中提到,自从皇帝在年初驳回了曹刺史的奏折后,便陆续有大臣上奏,请皇帝再考虑一下营州百姓的生计,就算不派人前去剿匪,也得派人去给营州送军需,毕竟,营州缺军需,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皇帝终于被说动,下旨让邻近的州府分拨一批军需送往营州,又派了先前就自告奋勇的康王,率领一队骁卫营军士,前去剿匪。
前几天夜里,当家的突然把山匪们叫走集中开会,正是因为收到了最新的消息,说康王已经动身离京,率兵往营州赶来。
从京城传消息到营州,即使是使用信鸽,中途也得换几次鸽子,花上个两三日。而康王等人一路骑行,等山匪们收到信件时,没几天康王也该到营州了。
所以这几天,山匪们都忙得很,没空搭理崔令宜,崔令宜也乐意当一个透明人,安安静静地待在柴房,绝不惹是生非。
说实话,发现这群山匪是康王安排,并不让崔令宜吃惊。官匪勾结,而曹刺史又没有明显的动机主动勾结,那便只能是比曹刺史更高级别的人,来安排这一切。
联想到此前在京城康王主动请缨的行为,所有的事情,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天下太平,难有康王表现的机会,所以,他便自己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机会。但万一事情闹得太大,牵扯了过多无辜人命,局面就容易失控,所
以康王也不敢让这些山匪太过分,只打劫打劫平民,与官兵演演戏,便足够了。
这山寨里只有几十个人,显然不足以请动一个堂堂亲王来剿匪,但此前山匪与官兵交手,后者损失惨重,摸不清山寨具体情况,没在奏折里写明,也是情有可原。而且,康王肯定留有后手,只要有钱,雇上百来个人伪装山匪,相信也有很多人心甘情愿。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真正令崔令宜捉摸不透的,是皇帝的态度。
这皇帝分明从一开始就察觉了营州有鬼,所以才会第一次驳回奏折,又派了卫云章前来调查。可皇帝怎么敢笃定卫云章一定不是康王的人?而且,既然他对康王起了疑心,后面又为什么同意让康王来剿匪呢?这不是把卫云章置于险境吗?那卫云章查到了始作俑者是康王,这到底是该上报,还是不该上报啊?
崔令宜想,她得赶紧与卫云章汇合,商讨一下此事才行。
现在没人管控她,她偷了通信纸卷,逃离山寨并不难。
但坏就坏在万一她跑了,这群山匪就会立刻反应过来她有问题,本来他们已经忘了还有一个被丢在荒郊野岭的卫云章,要是现在想起来,去那儿一看,发现尸体没了,定会与城中的官府联络,而卫云章并不知道此事,如果官府抢在她前面找到了卫云章,那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她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即使逃跑,这群山匪也来不及管她的机会。
第82章 第 82 章
这个机会, 在三天后到来了。
当家的把崔令宜叫进院子,告诉她:“贵人已经抵达营州,今晚就要来剿匪。”
“今晚?”她一愣,“这么快?”
“这正是贵人剿匪的计策。”当家的解释, “按照正常速度, 贵人还需几日才能抵达, 但贵人一路疾行, 正是为了悄悄进城, 然后在夜里发动奇袭, 打山寨一个措手不及。”
崔令宜明白了。
康王不仅想要一个“拯救百姓于水火”的仁义名声, 还想展现一个“善用兵法出奇制胜”的聪慧头脑。
“届时,寨子里的人会兵分三路, 两路往不同的方向逃跑供人追赶, 剩下一路留在山寨与他们作战,你呢, 就留在山寨里,什么也不用干,等着贵人他们把你解救出来就好了。”当家的又指了指身后的栓子, “他也会留下, 有什么事情,你找他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