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绣坊的门打开了一条缝,尹娘子抱着包袱,一脸黯然地走了出来。
卫云章打量着她:“你这是……”
尹娘子深吸一口气,低下了头:“掌柜不肯原谅我。”
“当真如此狠心?”
“掌柜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何况是我犯错在先。”尹娘子咬了咬嘴唇,“走吧,我们别待在这里了。”
卫云章迈步:“是我导致的这一切,我再去跟她求求情。”
“你别去,哎,你别去!”尹娘子一把拉住他,“若是你还念着我的人情,就别去找掌柜了。她和她家郎君闹和离,正是看男人都不顺眼的时候,你这么一去,无异于火上浇油。”
“那怎么办?我是个男人,无所谓,你一个女儿家,没了容身之所,怎么办?”
尹娘子叹了口气:“先去找家最便宜的客栈住吧,好在我身上还攒了一些钱,不至于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说着,便往前走去。
卫云章跟在她身后:“对不住,都是我连累了你。”
尹娘子摇了摇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怪不得别人。何况,也许掌柜的早就不想养我这个闲人了,这只不过是瞌睡送枕头罢了。”
尹娘子在本地住了不少时间,很快就找到了一家最便宜的客栈落脚。她原本想给卫云章也开一间房,却被卫云章拦住了。
他执意不让她再破费,她便也没有强装大方。
只是两个人还是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简陋的包子配粥午饭。
“住客栈不是长久之计。”卫云章同尹娘子分析,“就算你能立刻找一个新的营生做,但再便宜的客栈,成本也比住家高得多。可是以你的积蓄,加上你终究还要离开此地去找亲戚,也租不到什么房子。”
“所以还是得找一个包吃住的。”尹娘子揉了揉脑袋,“哪有这么容易呢。”
“营州这里的女人,大多做一些什么营生?”
“要么自己做点小生意,要么就做点体力活。”尹娘子道,“可是做生意,我本钱不够,体力活,我力气也不够大。要说有什么其他擅长的本事……也许是我认字,也读过一点书。”
卫云章:“那你可以帮人代写信啊!便宜些的笔墨纸砚总是买得起的。”
尹娘子怔了一下:“可是……我一个孤女,在街市上独自摆摊,多有不便……那些做生意的娘子,都得泼辣些,才能镇得住场子……我不行。”
卫云章默了默,道:“以后的事,我没法保证,但至少这段时间,我可以在你旁边陪着。有个男人,你总不怕了吧?”
尹娘子望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眼眶渐渐地红了。
她匆忙低下头,抬手抹了下眼睛。
“怎么就哭了?是我冒犯了?”卫云章问。
尹娘子飞快地摇了摇头,小声道:“不是的,是我自己……没控制住。在营州这么久了,感觉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替我考虑……不仅帮我想办法,还说要陪我……”
卫云章身上没有带帕子,只能坐在那儿看她感伤流泪。
好在她很快就收住了情绪,朝他笑了笑,继续吃饭。
吃完饭,二人上街,买需要的笔墨纸砚。
因为买的不是什么好货,所以买得很快,只是在路过那些做工精致的昂贵器具时,尹娘子也会留恋地停住脚步,用手悄悄摸一下,再飞快收回。
卫云章观察着她的动作,终于没忍住,问她:“你读过书?”
尹娘子点头:“读过一点,只是不多。”
“怎么不继续读?是家里没有钱,还是说家里不让女孩儿读书?”
尹娘子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含糊道:“没必要读。”
她迅速结了账,与卫云章离开了店铺。路上,她还带卫云章去了一趟旧货街,捡了别人不要的几块破损木板,带回了客栈。
卫云章问客栈小二借了把榔头和几根钉子,开始给尹娘子钉摆摊需要用的桌板――他当然没做过木工,不过钉个四方桌子而已,不是什么难事,看看别人也能学会。
他在屋里钉桌子的时候,尹娘子就坐在一旁,试刚买的笔墨。
卫云章钉完桌子,收工起身,走到她旁边看了一会儿,却发现她正在默写一首长篇古体诗。
“你读过不少书。”卫云章笃定开口,“这诗即使是硬背,也得背去不少时间。”
尹娘子笔下一滑,晕开一团墨渍。
“你就是想读书,但因为各种原因,没继续读吧。”卫云章道,“若只是单纯的家境贫寒,应该也接触不到这么难的古体诗,你是家道中落了,所以去其他地方投奔亲戚?”
没办法,老毛病了,看到人写诗,就实在忍不住要问。
“你既然能看得出我在写什么,那你不是也背过吗?”尹娘子低声道,“我们两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你也不必这么紧张,我只是想感叹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卫云章在她身边坐下,“想读便读,不想读便不读,只
是我见你背书背得还挺流利,字写得也端正,不像是会说出‘没必要读’的人来。”
尹娘子搁下了笔,眉头蹙着,嘴唇用力地抿了又抿,才道:“若我说,我本就没资格读书呢?”
“什么意思?”
“崔大哥,你问我,既然读过这么难的诗,是不是家道中落才会沦落至此,想必你自己就是这样的。”尹娘子似乎有些委屈。
卫云章没吭声。
“我说我没资格读书,不是因为什么家境贫寒,也不是因为什么女孩儿不能读书,而是因为……我本来就不被允许读书。”她吸了吸鼻子,“现在也没有别人,我看你也是个好人,我就把实话说给你听,请你千万不要嫌弃我。”
卫云章直了直身子,肃然道:“你说。”
“我其实……出身不怎么干净,我从小在花楼长大,给花楼里的娘子当丫鬟。娘子们为了风雅,在那些文人墨客身上多赚些钱,是得学些诗文的,但丫鬟们不能学这些,一旦念的书多了,便会心思浮动。”尹娘子垂着眼睛道,“但我和娘子们在一起待久了,慢慢地也认得了不少字,学会了不少诗文,只是有很多诗文虽会念,却不解其意,我也不敢问。你今日看到我默写的这首诗,我只是觉得读起来好听,实则一知半解。”
“你从小就是花楼里的丫鬟?”卫云章盯着她。
尹娘子头更低了,声如蚊蚋:“是。”
“你没有父母吗?是他们把你卖进去的?”
“我……不大记得了,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进去的。”尹娘子说,“但我对父母有一点印象,印象中他们应该很疼爱我,我们家里……应该也挺有钱的,只是不知最后怎么会变成这样……”
卫云章微微眯起眼。
“所以,我总怀着些微的幻想,想找到我的亲生父母,问个明白。去年花楼里有客人闹事,砸坏了鸨娘的屋子,后来一堆人都被官兵带走,我趁着混乱,从鸨娘柜子里翻出了我的身契撕毁,然后拿着钱跑了。”尹娘子道,“后来便如你所知,我本想北上,最后却来了营州。”
卫云章:“你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
“我不知道。”尹娘子沮丧地说,“我只隐约记得一个地名,也许是叫康乐坊?或者别的差不多的名字,总之是这么个音,那时候年纪太小了,谁记得住?我想商队里的人见多识广,就去问商队的人,结果他们也没人知道,只有一个人说,他几年前去过京城,京城里有座康乐坊,让我去碰碰运气。”
卫云章的眼神陡然凌厉。
他的手置于桌下膝上,缓缓握紧。
崔伦一家,就住在康乐坊。
第80章 第 80 章
卫云章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
天下之大, 万万民众,偏偏就在自己受伤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了唯一一个施以援手的人;而这个人又偏偏受他连累,被扫地出门, 她一个女子, 无处可去, 他不能不管她。
偏偏这个人又是个“身世凄苦的孤儿”, 听起来似曾相识;偏偏她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 只记住了一个“康乐坊”。
倘若一开始他没有和崔令宜互换, 他便不可能知道枕边人其实是个冒牌货。在接到陛下密旨之后, 他就应该带着随从上路,以他的性格, 若是真在营州查案的时候受了伤, 遇到了这样一名身世可怜、自称家乡在“康乐坊”的女子,他虽不会当场坦露自己的身份, 但出于报答及好心,他一定会在事毕之后,与随从一起, 顺路捎女子回京城。
回到京城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
但也许, 也许这一切只是他的臆想。是他太敏感,想得太多了。天下之大, 未必只有京城一个地方有康乐坊。
“那你还没有攒够去京城的钱?”卫云章不动声色。
“若是省吃俭用,路费倒是能凑出来。只是京城那种地方, 恐怕我消费不起,到时候身无分文, 又不认识人,容易在京城过不下去。”尹娘子愁闷不已。
“没关系, 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你觉得钱不够,那我们便从自己摆摊替人代写开始。这比进山挖药草容易多了,也安全多了。”
尹娘子感动地看着他:“多谢崔大哥!”
“不必言谢,是你帮助我在先,又是我牵连的你,我理应留下来帮你。”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卫云章便与尹娘子考察哪条街适合摆摊,既没有同类型的摊位竞争,又人多热闹些。
等一切忙完,已是晚上。
二人一同吃了顿饭,尹娘子问卫云章夜里睡哪儿,卫云章道:“这客栈上了年头,客人不多,我同掌柜打过招呼了,我每天替他们劈两捆柴,他们就允许我在大堂长凳上睡一夜。”
尹娘子“啊”了一声:“睡长凳……是不是太苦了些?”
卫云章笑了一下:“放心吧,我行走在外,野地都睡过,长凳有什么关系?”
这是实话。几张长凳一拼,和硬床板也差不多,客栈门一关,也没有风,条件比露宿山林好多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没劈过柴,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愿意卖力就行。他只要注意不要让脖子上的刀口崩裂,鲜血弄脏围脖,引起旁人注意,那便万事大吉。
见他给自己安排得稳稳当当,尹娘子便笑了笑,夸他厉害。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明天的日程,尹娘子便回房休息去了,卫云章则去了后院劈柴。
重复性极高的工作,无聊而劳累。
卫云章提着斧头,站在地上,借着大堂里透出来的灯光,一下一下地劈着。
月光从头顶温柔洒落,他的斧锋陷在木身之中,有片刻的滞涩。
他抬起头,望着月亮,想起崔令宜。
此时此刻,她在山寨里,安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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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山林,星辉漫落。
崔令宜推开柴房的门,缓步走了出来。
万籁俱寂,除了外面有几支火把照亮,所有的房屋俱是一片漆黑――大家早已歇下了。
崔令宜在外面徘徊片刻,确认了当家的所住的院落,径直走了过去。
她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无人回应,她又敲了敲。
这一次,里面传来了脚步声,门很快被打开,当家的披着一件厚厚的外袍,面露不耐,看见是她后,不由愣了一下,随即眯起了眼睛,将她仔细打量了几遍。
“是你?你来做什么?”他问。
崔令宜拢了拢衣襟,轻声道:“外面风大,当家的可否容我进屋细说?”
当家的拧起眉,显然对她这种反差很是不解。
白日里见到她,还是个易怒易急的普通女子,这过去大半日,倒也会打哑谜了。
但这终究只是个瘦弱的女人,就算别有目的,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他生起几分探究之意,松口道:“那你进来吧。”
崔令宜跟着他进了屋,站在一边,看他点起了灯。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边?”当家的往椅子上一坐,斜睨着她。
崔令宜垂首:“这并不难,既然是当家的,一定住的是最大最宽敞的屋子。而且当家的吩咐不必再将我锁在屋里,我在白日里便特意观察过,赵老五、栓子都常常往这个方向走,应该是来跟当家的您复命的。”
当家的若有所思:“你好像比白
日里聪明了不少。”
崔令宜:“我之前失态,是害怕赵老五等人要对我不利,所以破罐子破摔。但现在既然当家的说,只是想让我帮个忙,我冷静到现在,觉得也不能不懂事,所以才特意来拜见当家的。”
“你有急事找我?”
“说不上急,但也有些重要。”
“既然不急,为何不明日再找我?”当家的扫视着她,语气缓慢,“这深更半夜,你我孤男寡女,莫非你想……”
崔令宜顿时一凛,退后一步,脸上明显浮现怒色:“请当家的自重!”
看来还是老样子。
当家的扯了一下嘴角,举起手边的冷茶,喝了一口:“你若真是来投怀送抱的,我倒要怀疑你的居心了。”
这才对嘛,之前还一副贞洁烈女、对赵老三横眉冷对的样子,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转了性?
“说吧,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要你大半夜的特意来找我?”他问。
崔令宜深吸一口气:“当家的,我只是个外乡人,和兄长一起来此投奔亲戚,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既然这里找不到亲戚,那我与兄长离开便是,就当从未来过此地。我进了山,招惹了赵老五他们,我自认倒霉;当家的放了我兄长一条生路,我也愿意听话,为当家的做事。只是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该听谁的话,想请当家的解答。”
当家的略略直起了身子:“谁?跟你说了什么话?”
“赵老五看上了我,偏偏又想磋磨我,他身边的栓子看出我厌恶他,便给我支了个招,让我去向你们头上那位贵人告状,说赵老五不守规矩,真的有在强抢民女,那贵人肯定生气,一定会惩治赵老五。”崔令宜一字一句道,“我就问栓子,可是当家的让我不要告诉贵人这件事,怎么办?栓子说,当家的这么做,只是为了不被赵老五连累。而我作为苦主,只要我咬死是赵老五一人所为,撇清您的关系,您就不会受到贵人责罚。”
听她所言,当家的不由冷笑一声。
只是他并没有当着她的面评断什么,而是问道:“所以你白日不说,非要晚上说,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来找我?
崔令宜点了点头。
“那你希望我是什么反应?”当家的轻摸胡茬,“栓子这不是给你出气?你若是真想报复赵老五,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你现在却反过来向我告密,难道是希望我在贵人面前堵上你的嘴?”
崔令宜抬起头,注视着他:“我没有什么希望,我一开始就说了,我只是不知道该听谁的话。平心而论,我当然希望赵老五得到惩罚,可是,我的理智告诉我,您才是这里说话最有分量的人,我不该盲目听信下面的人,而背叛了您。更何况,我对那位贵人一无所知,万一他知道我并非自愿,而是真的被掳掠而来,情急之下杀我灭口呢?我岂不是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