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怀愫【完结+番外】
时间:2024-10-08 14:32:18

  朝华吃完手中最后一口玫瑰饼,抬起眼来看向真娘,烛火轻簇映得她目似含波。
  “多谢你。”
  真娘笑着也咬完最后一口玫瑰饼,拍拍手上的饼酥碎屑:“成啦,你歇着罢,在这儿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真娘提着小篮子把余下的饼子送给甘棠芸苓几个,朝华隔窗看见沉璧一个人拿两份不够,甘棠还多给她一个。
  刹时眉眼一松,用灯簪挑了挑灯心,翻开桌上的医案。
  金娘子已经有七八个月没犯过病了;芸娘是生下来便痴傻,这些日子也慢慢教她自己洗头穿衣,已经做些细活了。
  譬如串珠子,芸娘自己一个人坐着,能穿大半盘细米珠。
  只有哑娘的病还在反反复复,朝华对着医案轻轻叹息,案上烛光摇曳。
  恐怕要等圣人没了,才能在哑娘身上施十三针。
  ……
  万寿寺是专为皇太后所建的祈福庙宇。
  往日寺门不开,只有四月这几日,自山门一路火蛇蜿蜒至万寿殿。
  殿内烛光千盏,照得煌煌烨烨,若是从宫阙高处眺望,也能看见西边这一团火光。
  太后手执铜勺子,往灯台内添上酥油,听见身后竹轮声响起,知道是外孙来了。
  她并未回头,声音中却带上几分慈爱:“看过你母亲了?”
  “是。”裴忌应了一声,“我还给外祖母带了些甜点心来,都是素的,没放猪油。”咸点心多半是荤的,礼佛这三日,太后不食荤腥五味。
  太后将手中铜勺交给太监,太监接过灯油勺退出殿外。
  太后背着手,站远了看殿内全部点亮的灯火,责备外孙:“你啊你,鲁莽。”虽是责备,却没有当真责怪他。
  “是。”裴忌应了。
  “就这么喜欢?”
  “是。”
  太后依旧在看灯:“那就喜欢罢。”
  灯盏将裴忌的影子投到大殿砖石上,囫囵一团,不是个正常完人该有的影子,底下那一团是轮椅。
  太后看着那团影子说:“你母亲以前又爱笑又活泼。”像所有备受父母宠爱的公主那样带点蛮横。
  隔了多年再见,她已经认不出她的女儿了。
  “她出嫁那天下了大雪,她坐在和亲的鸾车中扒着栏杆,伸手向我求救。”
  那时她站在贞顺门上,丈夫在她身边,儿子在她身后,他们一齐站在贞顺门门楼上送公主出嫁,只有得宠爱的公主方能有这份殊荣。
  午夜梦醒,耳畔哭声回荡。
  “外祖母,母亲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父亲骑马过宫门时的样子。”裴忌想让太后心中好受一些,“这是她今日才刚跟容姑娘说过的话。”
  太后笑了,还有些欣慰的点点头:“我知道她不记得了,可是我记得。”
  她永远记得她想伸出手去,哪怕在虚空中一握,可她的手才刚抬起来,就被儿子扶住:“母后是不是想跟妹妹挥手?”
  “我不明白。”太后说,“明明我站得越高,我的儿女也跟着越高了,太子之位已经唾手可得,他为什么还要献出妹妹?”
  邓太后银发生辉,声音穿透千盏灯烛:“后来我明白了,母亲,妹妹,不是他的亲人,只是他的灯油。”
  因正醒悟得早,她总比儿子更快一步。
  她还是帮助儿子成为了太子,帮助儿子登上帝位,之前铺好的每一步都派上了用场。
  皇后那条路她也走了很久,她足够有耐心。
  从十几年前,她抱养邓姝进引凤殿的那天起,就已经想好要把邓姝嫁给誉王。
  邓太后终于抬眸看了眼裴忌的腿:“你求亲又被拒了?”
  “是。”裴忌无奈。
  “慢些来也好,等到年末光景好,正好喝你一盅喜酒。”
  裴忌脸上终于露出笑影:“得人家姑娘点了头才行。”
  太后礼佛三日,第三日为圣人求签,求得一只上上签,那封签文由高僧念经加持之后送进宫去。
  张皇后亲手做了荷包袋,把那张签文装在荷包中,悬在圣人纱帐内。
  张皇后还写表告罪,说本该由她侍奉太后去万寿寺,但实在离不开圣人榻前。
  她当然离不开,圣人欲给太子选妃,徐妃从东宫冲到勤政殿,求圣人选她母家的女孩儿当太子妃。
  气得圣人头风病再一次发作。
  本来好不容易能见点光亮,这回又支起重重帘幕,不许徐妃再迈进勤政殿内。
  张皇后劝说圣人:“陛下千万不要因此扰了圣体安康,其实我家与太后娘娘家岂会不帮太子呢?”
  平日里张皇后是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的,但圣人刚赶走徐妃,又将将施过针,正是情致虚弱的时候。
  “为淑妃妹妹安心,不如就许她侧妃罢。”张皇后道,“正妃的位子还是该在功臣之后与朝中大员的女儿里选,这样对太子才最好。”
  “我已经想好了几个人选,等圣人好些,我们慢慢议。”
  帐中没有一丝光亮,圣人紧紧闭着眼,捏捏皇后的手。
  等太后回朝时,东宫里已经有了两个姓徐的女孩儿,不当正妃便不用过明路,就说是送进去两个婢女。
  只要有了身孕,一样会是太子良娣。
  ……
  这些是朝华不知第三次坐着船,去世子府时听裴忌说的。
  二人坐在小舟上,青纱一垂,外面就瞧不见里面人在做什么在说什么。
  裴忌在宫里还句句打哑迷说反话,生怕传出一句半句被人抓到把柄。在世子府的湖上他顾无忌惮,几乎全倒给朝华听了。
  “圣人还在选,只是愿意的人家不多。”据说永安伯家的女孩都差点在里头,永安伯家上上代娶过公主,那一支便不算在内。
  裴忌一直说到滚热茶水变温,终于把话倒完了,看向朝华:“容姑娘想好了没有?要不要说?”
  她主动送信,必是有话想说,但她坐在舟上好半晌都张不开口。
  给她预备了三次的果子馅软酪,今日终于尝了,还连吃了三块,想必她想说的话很难启齿了。
  朝华饮口玉兰窨,搁下茶盏道:“世子求亲,我已经知道是认真的了。”
  裴忌等她继续往下说。
  “我想与世子约法。”
  裴忌挑挑眉头:“请说。”
  “我想求一封手谕,”朝华深吸口气,明眸流光,“求一封无论何时,都可与世子义绝的手谕。”
  裴忌定定看着她,良久问:“有了手谕你便肯答允?”
  “有了手谕,咱们再像如今这般往来。”
  所以给她一封手谕,也不过是能继续如此,而不是马上就能成亲。
  裴忌也吸了口气:“既是手谕,那盖谁的印信?”总不会是他的?那盖跟不盖有什么差别?
  “我想求誉王殿下的。”朝华猜测誉王会是将来的皇帝。
  裴忌想了想,提点她:“不如,盖太后娘娘的?”
  朝华蓦地抬头,太后娘娘不是要扶誉王登位,是她要当掌权人。
第134章 暗号
  华枝春/怀愫
  日正西斜, 小舫荡于波间,湖光霞色透过青纱映在朝华脸上, 犹胜明月生晕。
  她望着裴忌,此等隐秘事,他竟也说了。
  裴忌回望,太后是不会停下脚步的,她不会再安心把权利交到任何人的手中。至于誉王么,誉王其实是个极聪明,也极有耐心的人。
  朝华想问裴忌有没有把握, 胜算是多少的, 念头一转, 没有开口。
  太后筹谋此事少说也有十数年, 若是按昭阳公主出嫁的日子来算, 那就已经二十多年了。
  圣人登基之后, 太后也掌过权。起初样样都好, 后来圣人大概也明白了太后对权利的掌握比他更强。
  这才撑着病体重新上朝,在圣人看来太后难免心存芥蒂,现今的局面是太后心软和解, 愿意为孙子保驾。
  传闻太后娘娘在万寿寺茹素祈福三日, 带回一尊白衣观音像送去东宫, 意为太子祈福添寿, 不出两三日的功夫, 已经传得街知巷闻。
  人人都道太后娘娘一片慈心。
  朝华敛眉:“那么, 你是答应了?”这一句, 她没再称呼裴忌为世子。
  “我答应了, 无论何时,都可与我义绝。”裴忌甚至有些担心她转变主意, 万一她又不要手谕了怎么好?
  他赶紧道:“今日我便进宫去……不,待我先写一封,让你看看合不合意。”
  小舫上并没备笔墨纸砚,裴忌将手伸到纱帘外,向岸上打了个手势。
  蹲在大柳树下的夏青立时站起身来,他一看手势就知主子是要纸笔,但他不明白主子要纸笔干什么用?
  必是跟容姑娘游湖,突然诗性大发!
  夏青赶紧撑着小艇给湖中小舫送上笔墨纸砚,他还特意选了叠罗纹撒金纸。
  裴忌研墨提笔,落笔之前,思索片刻。
  夏青还没走远,看见主子墨磨得快,久久都不下笔,还以为是主子做诗做不出来。
  这可不成,沈公子那是探花郎,有才有貌,主子要是连诗都写不出来,那岂不是矮人一头了!
  朝华看裴忌研磨,心中倏地一松。
  手执茶盏,隔窗望出去,远处山景连绵,还有一座六合宝塔藏在山间。
  朝华不是头回此坐船,却是头回有兴致欣赏景色:“这里的景致倒有些眼熟。”
  天气晴好,彩霞漫天。
  裴忌应一声,撒金罗纹纸上已经有了个开头:“此处的湖、塔和桥,都是仿照西湖建造的。”外祖母时不时就会登上宫阙高台,远望这片湖景。
  裴忌说着,抬头看向朝华。
  若是她肯嫁,住在这里也能让她想起家乡的景色,或者等事了之后,他也可以去余杭……或者他们可以去任何地方。
  他从十三岁时就被迫“断腿”,实在有许多想去而未能踏足之处。
  朝华从裴忌眼中读懂了他心中所想,她转过脸去,面朝着湖面,口中提醒裴忌:“墨氲开了。”
  裴忌低头一瞧,笔尖落得太久,纸上果然留了个墨点子。
  他揉掉这张,重又取张新的,收敛心神,继续落墨。
  夏青甘棠几人在岸边树下,夏青刚刚兴兜兜告诉甘棠:“姐姐,我们世子怕是要作诗,容姑娘会不会作诗?”
  甘棠笑眯眯的,张口却不气怯:“金石篆刻,琴棋书画,我们姑娘没有不会的。”
  夏青刚想说他们世子也不弱,没摔马之前,那可是人人称颂的文武双全,还没张嘴呢就见湖心小船上的青纱帘子又掀开了。
  主子往湖里扔了个纸团,罗纹纸遇水而化,很快就消散在水中。
  夏青紧紧抿住嘴巴,主子怎么偏偏这时候不争气!
  那封手谕裴忌写了一遍又改一遍,觉得没有疏漏处,方才递向朝华:“你看看,如何?”
  朝华双手接过,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
  比看寻常女儿家看婚书聘礼单子还要更仔细,确定字字明白无误,这才点头,她还有最后一点隐忧:“太后娘娘……会盖上印信么?”
  “会的。”
  这张纸送到外祖母面前,外祖母看了便会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容朝华。
  裴忌将那张纸收入袖中:“容姑娘已经两重试探我了,结果可还满意?”
  第一重是他肯不肯给这手谕,第二重是手谕写得合不合她心意。
  朝华说不出不满意,但她也不肯说满意,只微点下颏。
  “那么容姑娘能不能满足我一个愿望。”裴忌观察着她神色,继续往下说,“我们通信,十日之中,得有一日见面。”
  她与沈聿见面的次数可不多,平日里该当是写信传情的,沈聿妙笔文章,说不定信中也是情丝绵绵。
  这么一想,裴忌感觉自己喝了一口陈年老醋。
  他咽下酸气,心中竟有点忐忑,不知她会不会答允。
  朝华答应了:“这是自然,你有事办,我也有事办,十日见一次正好。”拿到了盖着太后印信的手谕,还有什么不能?
  “那以后我在信中留暗号,若是信上有花戳,那便是约会相见。”
  朝华点头应承:“好。”
  裴忌神清气爽。
  朝华看他神色,突然想到有一事还没告诉他:“我父母和离了。”
  裴忌的脸上一丝惊讶也无。
  “你知道了?”
  裴忌并不避讳:“是。你年前那段日子怏郁不乐,我初时以为是因为退亲……”还特意调去烟火想哄她高兴。
  待知道不是,自然要探究原由。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朝华垂眉,一盏茶已经喝空,点心也吃够了,她一只手摩挲腕间金玉钏,将目光投得更远。
  流水采采,远春蓬蓬。
  裴忌兴致极好:“我们见面那日,也是如此。”
  去年林中有他,沈聿,楚六,今日舟上只有她和他。
  “那夜月圆天清,暖水和风……”他想请她多留一会儿,看看月亮。
  朝华古怪的望着他:“那日你衣衫透湿,一身水腥气,握着我的脚时可半点也不暖和。”哪来的暖水和风,那会儿西湖的水冻着呢!
  裴忌毫不脸红:“今日水暖,要不要留下来赏月?”
  今日不行,朝华出门之前,真娘说等她回家有事要说。
  于是朝华道:“你不进宫请太后娘娘盖印信么?”看这个天色,太阳都已经落到山后了,再晚上些宫门便要下钥了。
  裴忌被这句甜住,一点也没有被拒绝后的不虞,她也想早点拿到盖着印信的手谕。
  “好,我现在就去。”
  朝华回殷家,裴忌急赶进宫。
  二人都从誉王府借道走。
  誉王忙完了舞弊案,又缩在王府过他的逍遥日子。他正跟邓姝一块抱着女儿吃着瓜果,预备高台赏月。
  就见有人借道,问妻子:“今儿又来了?”
  邓姝喂女儿吃紫樱桃,抬头瞧上一眼:“我已经让下面人不必禀报了。”
  要是每回都报,她听了都觉得烦耳朵。
  ……
  朝华到家时,真娘已经在等她,看见她便笑:“你倒有口福,我还道太阳都落山了,必要留你用饭的。”
  “是留了,我给辞了。”朝华一面进屋一面脱下手上金玉钏儿,搁在妆奁中叮咚一声响。
  真娘给她盛上一碗鲜鱼汤,端到桌上。
  等朝华换衣脱簪,坐到桌前时,汤温得更合口,她喝上一口赞一声“鲜”,问:“你说有事要同我说,是什么事儿?”
  真娘眼睛亮晶晶望着她:“我想跟哥哥出门去。”
  朝华拿勺子的手顿住了:“出门?”
  真娘点头:“是,这是我原来就想好的,我觉得也是时候了,跟哥哥嫂嫂商量过,他们俩还没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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