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一直跟在马车后,街上半个人影也没,他无处可躲翻墙进来。甘棠实在没地方塞他,把他藏进了绣房里。
朝华平日不做女工,绣房是丫头们围一块儿做针线闲磕牙的地方,夏青已经喝了一壶茶吃了一匣子点心。
甘棠放下帘子,朝华进屋瞧见夏青手里拿着圆绣绷来回比划,问他:“外头是为什么过兵?”
夏青跟布谷鸟儿似的回报:“那是捉荣王世子的,他扮成担水人出城门了。”
京城郊外山上有清泉,城中担水人天不亮出城取水,再回城来卖,是最早出城的一批人。
荣王在封地,世子在王府,走关系通人脉收买人心全是他来干的。太子薨了,他一面上表一面出逃,这会儿人已经拿到了。
朝华松了口气,她其实不该紧张,太后已经布局这么久。
可她还是问:“世子他……无事罢?”
“容姑娘莫急,世子这几天不得闲,等得了闲一定会给姑娘写信的。”夏青吃饱了也喝足了,街上也有人了,他拍拍糕饼屑。
一纵身还翻出院墙去,从后巷子绕出来混进人群中去,依旧守在殷府后门。
朝华知道裴忌没事,可她夜里还是睡不实,第二天天蒙蒙亮,她便起床送岳氏出门。
岳氏换上丧服,头簪白花,脂粉不施:“你这孩子,你起来干什么,赶紧睡去罢,别担心我。”
丧服袖中的手帕上涂了药,到时候要是哭不出来,就往眼睛下面抹一抹。
命妇们每天早晚各去一次,朝会早上送舅妈出门,吩咐厨房预备粥食,接舅妈回家,晚上再送一次。
等到第三天岳氏回来,她长出口气:“这可好了,后头是宗室们继续,我便不用再去啦。”
太子实在没什么人望,人品不明,武功不行,文治更不知道,只有文章写得极高明,但文章这回事,是能做假的。
翰林院写的悼文中说“圣人钟爱之”,这句倒是没错。
一直等到第四日,朝华才等来了书信,信上盖着一枚小花戳。
随信送来的还有一封誉王妃的请柬,请朝华去万寿寺陪同誉王妃一起赴法会,一共七日。
岳氏看着请柬眉头微蹙,万寿寺是皇家寺庙,就算是法会,朝华去也不合规矩。
来送请柬的小太监道:“太后娘娘特开万寿寺办法会,着万民为太子祈福,王爷要为太子治丧,王妃一人实在孤单,这才想请容家姑娘陪伴。”
不光是来殷家说了,还去容家也说了。
三日哭丧岳氏一点也没操心,跪在后头哭就是,朝华要去万寿寺,她提心吊胆:“要不然称病不去罢。”
朝华心急如焚,裴忌一直没有送信来,好容易来了信,竟然要她出门七天。
会不会是他受了伤?
她立时设法安抚岳氏:“万一王妃挂念我,请太医上门来怎办?不过是几天法会,我想法子天天都叫人给您送信。”
来接人的马车确实是誉王府的,可马车到万寿寺转了一圈,又往西山行宫驶去。
半道换了马车夫,夏青在马车外嚷嚷:“容姑娘,这会儿山上暖棚里都已经结出大石榴啦!”
朝华一听是夏青的声音,一把掀开车帘:“裴忌到底怎么样了?”
夏青“嘿嘿”一笑,只是加快了马鞭,并没回答她。
马车驶进宫道,在殿宇前停下,裴忌已经等在殿宇前。
朝华看他安然无恙,心中不解,让她想办法出来几天,就是来汤山行宫?总不会是热五月请她洗温泉浴罢?
裴忌并不解释,只是转动竹轮在前方引路:“跟我来。”
朝华跟在他身后:“你到底请我来做什么?”
她除了不解,还有些尴尬。二人是说定了认真见面,彼此熟悉,可连续跟裴忌在行宫中呆七日,实在有些破格。
她来之前脑中全是他受了伤,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裴忌引她进殿:“带你见一个人,也是办一件事。”
朝华想了片刻,总不会这时候再见太后罢?
“究竟是见……”朝华还没说完,已然顿住脚步。
裴忌停下竹轮,心中叹息,他都已经这么神秘了,竟然还能被她猜中。
面前锦帐中走出道瘦削人影,净尘师太已然换下佛门缁衣,束起了头发。她衣着虽变,望向朝华时依旧满是慈和笑意:“容施主,善哉善哉。”
第143章 指花
华枝春/怀愫
朝华满心欢喜, 猛然向前迈了两步,走到了净尘师太面前, 张口却不知该称呼她什么。
净尘师太已然换下了僧衣,出家也只为了掩人耳目……
朝华轻吸口气,叫了她一声:“师父。”
净尘师太先是讶然抬眉,而后笑着坦然受下。朝华虽没正经拜在她门下,却是学到她一半绝技的小弟子。
她点头对朝华道:“我俗家姓王,我这一脉已经传承百年,数百年前是姓姬的。”
姬氏数百年前确是出过一位名震天下的名医。
“你既然叫了我一声师父, 若是愿意, 往后可以跟我好好学。”她教给朝华的, 只有针术和一些简单药理而已, 离真正的倾囊相授还差得远。
听到净尘师太认下朝华这个弟子, 裴忌转动竹轮, 退出殿阁, 只留下她们二人。
朝华跟在净尘师太身后,走到殿后高台,从此处望出去, 绿树碧檐间处处点缀火红榴花榴子, 灯笼一般挂在枝头。
高台上设着茶座, 二人相对坐下, 净尘师太缓缓对朝华道:“你这样聪明, 有些事便不说也该猜到了罢?”
朝华刚才叫了一声“师父”, 这会儿净手, 取水, 烧炉,煮茶。
一道一道工序的将茶沏好, 恭恭敬敬奉给净尘师太。
净尘师太接过杯盏,浅啜一口,缓缓向朝华诉起旧事。
“三十……”净尘师太许久不曾谈起那段往事了,她摇摇头,“不对,该是四十年前了……”
“那时我刚考入太医院当医女,我自幼年起便一心习医道,考太医院是我听说太医院中有间书阁,书阁里收罗了天下医书。”
“可越是以术为重的地方,反而越是……敝帚自珍。”
小小的医女根本不被允许进入书阁,明明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偏偏还藏着怕人看见,。
她一身的医术不受重视,又年轻气盛不肯低头,吃了许多亏。
“医女只是在医官为后妃们诊治时,打打下手的。”
每日做些择药、分药、磨药、称药的工作,做的最接近看病的事,是诊看宫妃们的带下,看她们有没有带下症。
“那时,太后娘娘还是邓选侍,我是王医女。”
选侍是份位最低的,邓选侍又还未承宠,生了病医官们根本不会去看,随意派了个医女过去。
王医女在太医院处处被排挤,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就轮到了她的头上,她提着医箱,穿过宫巷,来到邓选侍的屋子。
朝华没想到净尘师太跟太后竟是相识微时的旧友,她给净尘师太添了些茶,看到盘中摆着新鲜石榴,用银刀破开,挑出榴实奉给净尘师太。
看朝华一直在做小弟子做的事,净尘师太微微一笑,继续说那段旧事。
“也是那天,我看见了一个机会。”她有一身医术却只能看宫妃带下,连太医院的专设的书阁都进不去,她不甘心。
她为邓选侍调理身体,能被采选入宫的本就貌美,蜀地女子更是肤白如莹,她只略加调理,邓选侍便容色摄人。
几月之后的花宴上,邓选侍得到了先帝宠爱,先帝赞她“软光笼细脉,妖色暖鲜肤”。
经她的手,邓选侍很快就怀上身孕,晋位为邓贵人。
她依旧用医术为邓贵人调理身体,让她将要生产之前,自背后望去还身形窈窕,面不生斑。
邓贵人生下皇子又晋位为嫔。
“她当上嫔的第一天,就建议先帝嘉奖我,让我当医官。”
她们太着急了,先帝当时已经有五个儿子,再多一个儿子并没有让他龙颜大悦到破格让女人当医官的程度。
“也是那日,娘娘对我说,会有我当医官的那一天。”净尘师太望着檐牙上的云团,轻道,“娘娘从来都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从嫔至妃,用了三年,从妃到皇后的这一步,十年光景。
邓选侍,邓贵人,慧嫔,慧妃,邓皇后。
净尘师太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
这中间有多少回她看到邓太后挣扎,猜忌,试探,认清,绝望,反击。
旁人犹可,血脉亲人的一刀是扎她最深最痛的,让她差点再也站不起来。
净尘师太不是个好的讲书人,她把这些隐在深处,能说出来的都是最平常的话。
但朝华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看着净尘师太思绪飘远,等待净尘师太回神才又问:“之后您就能去太医院的书阁了?”
净尘师太笑了:“那会儿我早就能进太医院书阁了。”
妃子是没有权利封官,但前朝后宫都会各自选人拥趸,太医院已经有了自己人,可以大开方便之门。
“皇后当上太后那年,我也当上了王医官。”她当时广选医女,考核她们当医官,那是她入太医院之后最开心的岁月。
朝华之前一直都不明白,按歌诀上说的,十三针要扎的穴位如此重要,圣人为何会相信施针人。
现在她明白了,因为为圣人施针的不是别人,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王医官。
王医官不仅是看着圣人长大的,也是看着昭阳公主长大的。
净尘师太收回望向远处宫阙的目光,向朝华点点头:“后头的事,你该知道了。”她违背她学针那日的誓言,用针害人。
她为圣人施针许多次,这种手段不会让人猝死,只会让他头疼。
日子越久,头疼越重,直到太后可以稳定把握朝局。
施针成功之后她就假死离京,一开始是假出家避人耳目,到后来她便觉得自己跟太医院里那些老顽固没有差别。
“我一心只想精进我的医术,却没想过将它造福万民。”净尘师太道,“我也一样,不过敝帚自珍而已。”
所以她施医舍药,她望着朝华颔首:“还得多谢你。”要不是朝华,她做不了那么多事。
圣人的病越来越重,邓太后觉得目标就要到达,暗中召她回京。
二人隔却十数年再见,邓太后问她:“你现在想要什么?是当太医院的院正?还是你想做别的事?”
人想要的东西总是在变换的,邓太后初当选侍时,想要的不过是一间自己的屋子,夏日有冰,冬天有炭而已。
净尘师太摇头,她早就不想当太医院的院正了,就算她是太医院中第一国手又如何?她想将医术传扬下去。
如今她再不觉得带下症是微不足道的小毛病,在荐福寺中的这些年,她研究民间女子最容易得到的药材,最简单明了的办法,教她们用药。
不知替多少女人看好了带下症。
朝华不禁动容,目中微热:“师太大义。”
净尘师太只是笑,她没有看错人,邓太后许诺她开选女医官,从此各县各州府衙门都得选送医女入京上学。
“娘娘要做的事有许多,这只是其中一件。”
京城会先有女学堂。
要做的事有许多,邓太后玩笑般问:“你为我延寿,总能保我再活二十年罢?”
净尘师太也笑:“娘娘小看我了。”
圣人是不会死的,他还不能死。
朝华禁不住胸膛起伏,连师父的茶壶空了,她都没有瞧见。
净尘师太等到她心绪平复,这才向她说明来意:“请你来,是要教你一套新针法,前三日你看,后几日你自己来。”她说着又补了一句,“病人已经同意了。”
何止是同意,是千肯万肯。
“什么样针法?”
“让人久坐轮椅,还能行动如初,马踏山河的针法。”
朝华呼吸轻滞,净尘师太搁下茶盏,冲她招手:“来罢。”
后殿之中设有一张长榻,长榻无扶手无靠背,跟荐福寺中病人们睡的长竹床相似,榻边摆放着针具,水盆,毛巾。虽日光清澄,但殿内还是点起了烛火增加照明。
裴忌已然沐过浴,只穿着中衣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通身散发出水气和薄荷叶的清凉气味。
朝华倏地脚步一顿,净尘师太扭头看了她一眼,她便抬步往前。
裴忌发间还在滴水,本来只是师太为他施针,他是不用洗澡的。可这些日子天气渐热,他怕身上有汗味,被她闻到总归不雅。
看见她面上泛红,脚步迟疑的时候,裴忌略勾起唇角。
没想到下一刻,他就听她说:“师父,我要取我的医箱来,里面有我的手记笔录。”
突然要出门七天,朝华当然带着医箱,不说医箱了,她发间还簪着特制的花簪长针。只是没想到,他们见面不过一个时辰,还当真用上了。
她将披拂在身后的长发几把扎成辫子,又将宽袖卷起来,露出细白手腕。
取出手扎毛笔,飞快就在纸页上画出人形:“请问师父要扎几处穴位?可有歌诀?”
净尘师太满意点头:“有。”把早已写下的针灸歌诀递给她。
朝华飞快扫过,在纸页上画上穴位图,站到净尘师太的身侧,满面肃容:“请师父起针罢。”
裴忌不意她这么快就能适应,这会儿扭捏的反而成了他,薄毯直盖到大腿。
还被净尘师太说:“拉上去点儿。”
裴忌吸了口气,把毯子往上拉了一截,依旧将大半身体盖得严严实实。
净尘师太掀开他的裤管,和颜对朝华道:“看清楚了。”
朝华目不转睛,哪里还顾得上看裴忌一眼。
裴忌洗澡梳头,还特意往浴桶里添了薄荷叶的功夫全都白做了,她眼里此刻根本没有他的脸,只有他的腿。
朝华不看他,他却在看朝华。
见她一脸认真,目不转瞬,时不时低头在手扎上写上什么。
指节如玉,指甲上还染画着淡淡的指花。
第144章 未求
华枝春/怀愫
“人足上有几条经络?”净尘师太发问。
“人足上有三阴经, 三阳经,六条经络。”朝华稍加思索, 便立时回答。
她们已有一年半不曾见面,也一年半没授业,不意再见第一面师父就考问她基础功课。
净尘师太颔首,她刚才看见朝华在纸上画的图形,穴道筋脉都是对的。
跟着净尘师太将指尖指向裴忌腿上伤处:“这一处是世子当年摔马的旧伤。”年深日久伤口早已经愈合,小腿上却留下两道长长的凸起。
裴忌“摔马”的时候十三岁,骨骼还未长成, 要不是当日净尘师太赶到的快, 他的腿就真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