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老宅的院里怎么布置的,如今还依着样子来,不能叫姑娘瞧出破绽。
姑娘的身子可撑不住再发作一次了。
唐妈妈抹了把脸,刚要到西院去跟老爷求些墨宝来,常福亲自把东西送来了。
常福在院门边道:“这是老爷细心选出来的,老爷想着如今夫人屋里没他的东西,除了书画,还有张琴,几根笛子,和些金石篆刻。”
“这一箱是书,怎么摆都写在签上了。”
唐妈妈道:“老爷心细。”
两人从恩爱夫妻到如今这样,跟在身边的老仆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常福叹息:“老爷他心里也苦。”
“都苦。”唐妈妈抹了把泪,吩咐人把箱子抬进去,“绕着窗户走!别叫姑娘…夫人从窗中看见。”
打开箱子一瞧,是些平日里常用的东西,连墨都是用了半块儿的,还有几件青色白色的家常衣裳和几双鞋。
唐妈妈拿起来一瞧,又忍不住要叹息,这些全是姑娘的针线。
她一针一线给“未来”夫婿做衣做鞋,做好了就包起来,说是寄送,其实就是送到竹外一枝轩去。
衣服鞋子荷包汗巾全都是簇新的,老爷收了就没舍得穿。
澄心几人都没见过原来的屋子,她们方才站在屋里连气都不敢喘。
夫人两年前发作跟这回发作不同,这回醒来说了好些她们压根就不知道的事,要不是有唐妈妈在,都没人敢接话。
夫人恍惚了一阵,叫出了她们的名字,她们才松口气上前去,这会儿一个个听唐妈妈的吩咐把书画琴棋摆出来。
“琴要对窗,这十二生肖的玉摆件摆在清供桌上……”
书桌上要摆玉镇纸玉花瓶,要是剪白海棠就用青玉瓶,垂丝海棠就用白玉瓶。
澄心偷偷回主屋,取了两双新做还没穿的绣鞋,又把绣箩拿过来搁到书斋的榻上。这地方这么一布置,还真就是新婚小夫妻的屋子。
“妈妈,库里的衣裳翻找出来挂着散味儿,要怎么放进柜子?”冰心亲自去开的库,先把老爷年轻时的旧春裳寻出来。
“先把这两件搭在榻上,等夫人过来书斋,再把余下几件收到柜里去。”
唐妈妈并不知道净尘师太说的那些话,她只想着也许慢慢儿的姑娘就能好起来!
这都已经到婚后了,说不定就能想起有孕,想起三姑娘是她的女儿!
正房中朝华卷起了衣袖,亲自喂母亲喝药。
真娘每回发作都极耗元气,不过一夜,人就像被霜打过的花朵,刚才只略振了振精神,此时就又萎靡下来。
“先把药喝了,说话也伤气血,把身子养好再说笑。”
真娘躺在榻上乖乖喝药,冰心端了燕窝糕来给她送药。
真娘喜食甜,糕中多搁了石蜜,她只咬了小半块儿就吃不下了。
朝华托着碟把半块糕接过来,又替她拢拢头发:“这汤药还得再喝两天,等不喝药了就吃得下东西了。”
药效上来,真娘迷迷糊糊将要睡去,她牵着朝华的手,突然含混问她:“我病中看见有个小女孩儿,趴在我的床边哭,我想摸摸她,可又抬不起手来。”
“阿容,她是哪家亲戚的孩子?”
真娘咕哝完这句,眼皮便抬不起来,安然睡了过去。
甘棠冰心候在落地罩外,冰心眼见夫人已经睡熟,刚要抬步过去,甘棠拦住她摇了摇头。
朝华定定坐了半晌,再起身时,脸上已经恢复平静,她又去书斋看了一眼,才坐上小辇回到濯缨阁。
“叫几个人把五峰书屋收拾出来,添上成套家具,再把我小时候用的那套书桌椅子,还有琴和棋都寻出来。”
那套桌椅是她开蒙的时候,父亲亲自画了图纸请人打造的,年长些用不上了,就一直收在库房中。
甘棠送上牛乳燕窝粥,这一夜一日姑娘只略沾水米,夫人的脸色不好看,姑娘的脸色也不好看。
朝华接过去喝了一口:“今年纪叔那里选上来的丫头有几个?把单子列上来我瞧瞧。”
教养嬷嬷倒是已经有人选了,贴身侍候的丫头们也都要仔细选,先在身边养起来,再慢慢教着识字读书,有机会送到母亲跟前去。
“和心园里几个丫头都辛苦了,你捡几样她们喜欢的,用得着的,夜里就送过去。”朝华又喝了一口粥,“叫厨房上宽着些,她们要吃什么,只管去点。”
她们好了,才有精神照顾母亲。
“还有唐妈妈,我记得唐妈妈的小孙子已经跟着纪叔去跑船了?”
“是,去年跟着跑船的,说走个一二年回来再定亲事。”
“你记一笔,给唐妈妈送两罐玄参膏去。”
甘棠看姑娘累成这样还在操心,心疼得不行:“余事都有我呢,姑娘先睡罢。”
芸苓捧上香炉,点了块梅花安神香的香饼,又拢上窗户,撒下半边床帐。
甘棠替朝华宽衣,扶着她坐到床上去。
“沉璧呢?怎么没见她。”
甘棠一面抖开被子一面回:“一早上就没见她,我问了才知道,她天没亮就到梅阁外头那个小横塘里练功去了。”
梅阁就是朝华养兔子练针的地方,梅林边有个小梅塘,塘中泊着条小船。
沉璧练的是船拳,平日朝华不出门时,她就窝在小梅塘练功。
朝华了然,沉璧是在自责,但当时的情状,本就不可能放手搏斗。
“她还说得把竹杆换成长渔叉,鱼叉才……”
“才什么?”
“一叉子就死透了。”也不知是说鱼还是说别的什么。
朝华心头松下,竟莞尔一笑:“要没有合适的,就去铁匠铺子给她打一个称手的。”
甘棠抿嘴笑道:“已经吩咐了,连同姑娘说的那种细簪身的花头短簪也已经吩咐了金店去打。”
女儿家发上的短簪簪身多粗而短,最长不过一指,姑娘这回却要如细针一般长的,金店说这样的簪身稳不住簪头,更容易掉。
姑娘就又要簪身粗,簪尖如针尖式样的。
一盒各色短簪都要换簪身,得亏的家里有金店,赶半日工也就换出来了。
朝华这才躺进床帐中,闻着梅花香饼的香味,气息都慢慢和缓下来。
她拉开拔步床边的抽屉,从里头取出一个小锦盒。
锦盒里零零碎碎装着许多东西,一只放退了色的绒花蝴蝶,蝴蝶的翅膀歪歪扭扭,两边还不一样大,是母亲亲手做给她的。
一把五六岁小孩儿戴的芙蓉花小玉锁,玉上的字是父亲雕刻的,一面是“多喜乐”,一面是“长安宁”。
还有一本小儿习字用的字帖,一行父亲所书,一行母亲所写。
锦盒里还有许许多多各色的小物件,这都是她这些年零零碎碎积攒下来的,阿爹阿娘亲手为她做的。
朝华将那张小笺也放在里面,想起娘说的“想摸她又抬不起手。”
原来她五六岁时伏在娘的床边,娘是想伸手安抚她的,只是病得抬不起手来。
长睫轻颤,落下一颗泪来,“啪”的一声,滴在笺上,氲开了墨意。
阖目睁眼,朝华的声音透过床帐:“让唐妈妈把娘今天说的话,告诉父亲去。”
甘棠当时立在落地罩边,唐妈妈也去办事了并没在近前,于是她问:“哪一句?”
“说娘,要为我办嫁妆。”
第15章 动心
动心
殷真娘癫狂症发作,容家派人请净尘师太的事,罗姨娘到第二日下午才得着信报。
她坐在永秀床前,端着姜汤一勺一勺哄女儿喝下。
永秀皱着脸直摇脑袋:“太辣,昨儿夜里都喝过一碗了,怎么又喝?”
“姜汤压惊!谁叫你昨儿夜里乱跑,得亏得遇上沈家公子,真出了事我可怎么活?”罗姨娘一面说一面心中想,真是缘份。
永秀没法子,端过去一口饮下,辣出了两包泪花:“这是用了多少老姜煮的,怎么这样辣!”
画眉送上牛乳,永秀赶紧喝了压过辣意,又伸头去看:“百灵呢?”
罗姨娘冷哼一声:“那丫头先关着,等回去再收拾她!”
永秀挨到母亲身边:“别罚她了,我就是想出去瞧瞧热闹,那么多人跟着,我也没想到会遇上官府捉贼呀。”
罗姨娘正想说什么,苏妈妈进来,凑到罗姨娘耳边悄声说:“张全有家的报了信来,昨儿夜里东院那位又发作了。”
罗姨娘方才那点怒意消散个干净,眉梢忍不住抬了起来:“当真?”
“当真。”苏妈妈虚指一下荐福寺的位置,“那位昨儿夜里就赶回去了。”
罗姨娘张口欲言,又看了一眼还坐在床上没有梳洗的女儿:“画眉莺儿快来侍候姑娘洗漱换衣。”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低声问:“这回病得如何?重不重?”
苏妈妈重重点了下头,也一样低着声:“张全有家的说,老爷一直守到天亮,那个雌老虎也哭得泪人似的。”
雌老虎说的自然是容朝华。
罗姨娘在听到容寅一直守到天亮时还觉得腻味,他哪一回不守到天亮呢?
每次殷氏发病他就不食不睡的折腾人,还得她送上门去吃几次闭门羹,男人的心里才能好受些。
待听说容朝华哭得泪人一般,心头急跳两下。
“那就是真的病重了。”
罗姨娘喃喃自语,耳边远远听见灵感寺前殿檐下挂的梵铃被风吹响,忍不住低声念了句佛。
必是菩萨见她诚心,才遂了她的愿。
“咱们要不要回?”苏妈妈问。
“不成,老爷没派人来传话,咱们就只当不知道。”罗姨娘心头畅快,看见女儿在镜前一遍遍拿香汤漱口,还呵气闻味儿。
笑盈盈说:“你这孩子,漱几回了哪还有姜味,不会冲撞了菩萨的。”
永秀脸上一红,她根本不是为了礼佛漱口,她是想当面谢谢沈聿,谢他救她。
三天竺游佛除了拜寺中佛像外,还有山间的石刻佛像,溪涧峭壁之上刻得有五百多尊石佛,每年游佛盛会时每个洞窟都会点起巨烛。
许多人都去夜游拜香,一直走到三生石畔。
一边是佛像,一边摊贩,永秀看看石佛像,再买些小零碎。
香粉帕子荷包丝绦什么的,买了足有两篮子。
百灵劝她:“姑娘,这些也就是灯下看着还能入眼,白天看就粗糙了,摊子上人又多又挤,不如咱们回去罢。”
“才刚热闹起来回去有什么意思。”回去就吹灯睡觉,还不趁着姨娘在跪夜经,好好的玩一玩!
永秀瞧见山道上火蛇烛龙盘旋而上,对百灵道:“瞧,这会儿还有人上山来赶热闹呢,咱们还不赶紧玩儿~”
不仅要玩,还在吃。
她走到哪儿都有男仆健妇替她搁开人群,见着摊子上炸的油香焦酥的素萝卜饼子,就想买两块尝尝。
百灵又劝:“我的姑娘啊,你要吃了闹肚子,姨娘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这东西就是是萝卜丝和面糊糊做的,回去咱们自家做着吃好不好?”
在家里搁到面前也不会瞧一眼的东西,到了外头都是香的好的。百灵画眉你一句我一句的劝,永秀烦了:“这也不成,那也不好,还玩什么,回去算了!”
她一说完,百灵画眉就露出喜色,巴不得她赶紧回去。
往年要错开姐姐舍药的日子,总会晚几天来三天竺,没这么多热闹可瞧。
今年好不容易能玩了,永秀才不会回去,又往前走了两步,刚要买个竹编小提灯,身后就吵闹起来。
人群潮水似的向上涌,后面的官兵正用刀赶人,吆喝着让男人站一边,女人站一边。
男仆被官兵赶到另一边站着,健妇和丫头虽围在永秀身边,但这又是火又是人,还不住有哭嚎尖叫声,人群推搡拥挤。
等永秀回过神时,身边竟然只有画眉一个人了。
画眉虽是丫头,平日也在深宅大院中养着,哪见过这个场面,她紧紧把住永秀的胳膊,急得直掉泪:“姑娘!姑娘咱们万不能走散!”
永秀已经吓傻,她的帏帽也不知被谁挤落,发髻微散,头上的发簪被人趁机摸去,还有人趁着乱劲想摸她颈中的璎珞。
突然有双大掌从天而降,将帏帽扣到她脑袋上。
来人拦在她身前,将她挡个密实。
微侧过身对她说:“容姑娘,我是你父亲故交的儿子,借住在府中的琅\m,姑娘可还记得我?”
画眉一下就如抓到了救命稻草:“是!是!沈公子!”
这回又是白菘先认出来的,他本来都跟公子被赶到男人的那一边了,突然指着远处挤成一团的人群说:“那不是容家姑娘嘛。”
她们被人挤得无处存身,惶然无主。
要是摔倒了非得被人群踩伤不可。
白菘还想说什么,就见公子已经抬步拨开人潮,走到容永秀的身边,拾起地上的帏帽盖住她的脸,又向她说明自己的身份。
容永秀此时才敢哭,眼泪糊得眼前一片模糊,磕磕巴巴哭着说:“沈,沈公子。”
“官府在拿人犯,容姑娘不要惊慌,等来人时我会告知他们你的身份,将你送回灵感寺去。”
容永秀什么也看不清,连耳边吵闹哭嚎声都似隔着一层,眼前就只有沈聿的背影。
“容姑娘?你听见了么?”
永秀发不出声音,连连点着脑袋,想摸手帕擦眼泪,早不知道挤到什么地方去了,悄悄用袖子擦脸。
又等了许久,健妇寻了过来,沈聿又向来赶人的官差说明情由,才有官差把容永秀护送回灵感寺。
罗姨娘在寺中听见外面吵闹,想派人去找女儿,官兵把寺门守得牢牢的,罗姨娘拿出容家的名帖也只换来官差说能替她去找一找。
那官差看罗姨娘的打扮,还以为是容家的哪位夫人在此,话说得极客气。
但外头的香客不说一万也有八千,隔着寺门就见火把煌煌,罗姨娘脸色煞白,握着金芍的手:“怎么?这是过兵了?”
金芍宽慰罗姨娘:“哪会是过兵,天下太平着呢,姨娘莫怕,这些官兵知道是咱们家的姑娘必会把人好好送回来的。”
正说着,金芍一指:“姑娘回来了!”
罗姨娘看女儿好端端回来,把她搂在怀里又拍又哄。
“跟你出去的人呢?一个个的都不想活了!”
眼看带出去这些人,最后只有一个画眉还陪在女儿身边,看见画眉也发髻散乱簪环尽失的模样,罗姨娘随手就拔下头上的金簪塞到画眉手里:“你是个忠心的。”
罗姨娘把跟女儿出去的仆从丫环们全都罚过,又喂女儿喝了一碗辣蓬蓬的姜汤。
看女儿眼睛不再发直,终于能开口说几句话,这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