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怀愫【完结+番外】
时间:2024-10-08 14:32:18

  桌上是几屉点心一壶温茶,她随手掀开纱罩,看见里面有一碟船娘五彩团,是太湖边的点心,一看就是真娘做的。
  先吃了五彩团,才到床头去看金玉如意簪。
  朝华一拿起来就知不是银子镀的,簪头是羊脂如意云,簪身是全金的,细虽是细些,但确实真工实料。
  朝华走到窗桌前,对着镜子,将细金簪比在发间。
  窗外夜风徐来,月暗庭幽,萤光拂草。
  朝华拉开妆奁,仔细将金簪收到匣中,自镜里看见身后墙上的挂画,从原来的云山避暑、采莲归舟图换成了织女乞巧、楼阁芭蕉。
  这才想起还有两日就是七夕佳节了。
  与沈聿约定“来日方长”之后,他们二人就再没碰过面,算一算已经将要两个月未见。
  朝华的目光投向桌上的彩笺,十二花笺上印的已是荷花,她刚想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八月初一入贡院,他还是沉心用功的好。
  ……
  永秀起了个大早等着,青檀来请:“三姑娘请五姑娘去西花厅。”
  永秀本也料着了,行到花厅时,里面已然摆上冰盆,垂下缟纱,三姐姐在里头等着她。
  朝华听见脚步声自帐本间抬头,看见永秀点了点头:“坐罢,去祖母身边住了两个月,人看着倒是沉稳了好些。”
  永秀本垂着目光,没想到姐姐一开口会跟她说这么长一句话。
  她刚抬起头来,还没回答就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姐姐,你怎么瘦了这样多?”就算苦夏也不该瘦得这样,就这么坐着看上去人都很纤薄。
  朝华微怔:“近来暑热。”
  永秀本待忍耐,到底没忍住:“姐姐有没有请大夫上门摸摸脉?”
  “无妨。”朝华正跟萧老大夫学把脉,日日都摸脉象,瘦了只是因为每日去庄宅施针耗费了心神而已,等到秋天也就补回来了。
  “坐罢。”朝华指指面绣墩,又看向甘棠,“取冰茶来。”
  酷暑白日喝的都是冰茶,取上好的茶叶与煮过放凉的山泉同置壶中,经夜浸泡,喝的时候再放入冰块,沁凉解暑。
  甘棠奉上冰茶,永秀捧着琉璃杯盏啜饮一口,不等朝华询问她就道:“祖母说我的及笄宴要在老宅里办。”
  朝华点了点头。
  永秀又饮口冰茶,大胆开口:“祖母答应我,在我笄礼之前把姨娘送出去清修。”
  这事,一大早余娘子已经禀过了。
  余娘子过来时,朝华正在用早膳。
  甘棠引余娘子进屋,她刚要行礼,甘棠便扶住她,请她坐到圆凳上,给她也奉上一杯白牡丹冰茶。
  朝华舀起口燕窝粥,先问余娘子家中如何:“余婶子的孙媳妇算着日子快生了罢?到时可得记着给我送红蛋,我这儿三朝礼已经预备好了。”
  余娘子连声“哎哟”满面是笑说道:“劳姑娘还记挂这个,到时候必要给三姑娘和甘棠姑娘们送红蛋的。”
  两人闲话几句,余娘子饮了口冰茶:“我来是老夫人差我来跟三姑娘说一声,五姑娘的及笄礼就在老宅办。”
  朝华点点头:“这是自然。”
  余娘子自来知道三姑娘有气度,她顿了顿又道:“老太太说……家里将要办喜事了,罗姨娘这么关着总是不个事儿。”
  朝华望向余娘子:“祖母的意思是?”
  “老夫人说了,不如让罗姨娘挪到清净庵去,让她听经静心,要是得闲能给老爷夫人和两位姑娘祝祷祈福就算她有心了。”
  朝华坐在罗汉榻上,窗外重重浓绿,偶有风吹,檐下挂着的琉璃小风铃便“铃铃”作响。
  “这事,永秀知道么?”
  余娘子笑了笑:“正是五姑娘自己求来的。”
  “那,父亲知不知道?”
  余娘子垂下了头:“老爷与五姑娘一样,都是知道的。”
  ……
  此时朝华看着永秀,问她:“祖母说没说挪到什么地方去?”
  永秀听姐姐只是问送到何处,一点也没反对把姨娘放出来的事,心里松了口气,她摇头:“说了,祖母没是城外清净的庵堂。”
  见她到此时还无所觉,朝华又低头看向帐目,屋内一时只有书页轻轻翻动的声音。
  永秀心里直打鼓,祖母都发话了,姐姐和爹总不能再拦着罢?再说她也没有多求,只求能让姨娘不关在屋子里。
  过了半晌,朝华才又开口,她的目光还盯着账本:“说什么时候挪了么?”
  “祖母说就在这两日。”让她好安心过及笄礼,带着几车东西回来,就是想多住几天,把这事办妥当。
  朝华又是许久都未动弹,永秀借着喝茶与百灵互换个眼色,有些害怕姐姐会从中阻拦。
  “你去见见她罢。”朝华突然开口。
  “什么?”永秀不敢相信,她愣愣望着姐姐,“我……”
  朝华依旧没有抬头,沉声吩咐管事婆子“给眠云阁多送些热水去,开了窗户熏熏屋子,再让厨房备些酒菜。”
  最后,她对永秀说:“你去见她一面罢。”
  永秀被这惊喜砸昏了头,晕乎乎出了西花厅,她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要姐姐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虞,她便跪下哭求。
  谁知三姐姐不仅没有一点阻拦,竟还松口许她见姨娘!
  “百灵,这是不是真的?我没听错罢?”永秀拉着百灵问。
  百灵点头:“是真的,三姑娘许了!”
  永秀低声念佛,果然祖母的话姐姐就会听,绕过父亲和姐姐去求祖母是对的!
  “我要不要换身衣裳?我也瘦了好些,姨娘看了要难受的。”永秀急巴巴赶回去,一面梳洗打扮一面时不时往窗外望一眼。
  胡妈妈取下紫铜大锁,眠云阁开了屋门,一桶桶热水抬了进去。
  永秀赶忙换了身姨娘最喜欢的绣百蝶纱衫,插戴上祖母赏赐的金簪,轻点胭脂,带上百灵往眠云阁去了。
  甘棠回来禀报,问朝华:“姑娘,五姑娘已经去了,要不要叫人盯着?”
  五姑娘不懂,罗姨娘必是懂的,她会不会趁这最后一面说些什么,撺掇五姑娘干傻事?
  “不必,胡妈妈在。”
  有祖母的眼睛盯着,罗姨娘她不敢,也不会。
第78章 扎蹄肉
  华枝春/怀愫
  胡妈妈取下紫铜大锁, 推开了眠云阁的屋门。
  她率先迈进屋去,将屋中上下扫视过一回, 虽没有想像中那样脏乱,可没有了香料熏屋熏衣,这屋中气味着实叫人掩鼻。
  永秀几乎日日都打点银子送吃食进来,罗姨娘是不曾缺衣少食,可她爱洁,原本一日一沐浴,如今可不成。
  烧一桶洗澡水得费多少柴?一桶桶提过来又要费多少人力?从原来的一日一沐浴改成五六天擦洗一回。
  凉快的时候还能挨得住, 天气一热屋子又闷, 不出两日身上就一股汗酸味儿。
  沾到被子枕头上经久难散, 慢慢的整个屋子里便都弥漫着馊味。
  金芍听见动静从内室出来, 她原本生得颇为妍丽, 此时发枯面黄, 看见胡妈妈开了门, 急切问道:“妈妈!是不是老爷肯见我们姨娘了?”
  胡妈妈身后一串婆子提着扫把、水桶、掸子跟了进来。
  她没功夫搭理金芍,先指着屋子各处吩咐婆子们:“把窗户全打开了透透气,这些帐子地毡也都收起来, 该洒扫的地方全洒扫一遍, 好好熏一熏屋子!”
  全吩咐完了, 胡妈妈才望向金芍。
  她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声音却还平稳:“金芍姑娘, 姨娘在哪儿呢?请她去沐浴更衣罢。”
  金芍脸色煞白, 心中忐忑:“妈妈……这是……”
  胡妈妈扯个笑:“三姑娘许五姑娘来见姨娘一面。”
  金芍大喜!返身跑进内室:“姨娘!姨娘!五姑娘要来看您!”
  罗姨娘坐在榻上, 反正这屋子也无人来, 她只穿一件小衣,外面松松披件长衫, 低头做着针线活。
  胡妈妈站到落地罩边,掩袖之际,看见罗姨娘手中正在做的是一件男人衣衫。
  往日老爷都从不曾穿过罗姨娘亲手做的衣裳鞋子,都到这会儿了,再做这些又有什么用?
  “请姨娘沐浴更衣,五姑娘过会儿就来了。”
  听到这句话,罗姨娘并不像金芍那样欢喜,她掀起眼皮,看了胡妈妈一眼。
  胡妈妈被她看得拧住了眉头,就见她又低下头去,仔细叠起了那件男衫,这才往内室去洗浴。
  金芍撸起袖子跟进去帮手,姨娘的头发可得仔细搓洗,只搓个一二回怕搓不干净上面的油花。
  金芍喜气洋洋:“姨娘,咱们是不是要被放出去了?”
  罗姨娘看了金芍一眼,她买下金芍是想养在房里,预备着有一日用来笼络容寅的。男人年轻的时候守得住,年老了可不一定再能守得住。
  那个殷氏比她还小几岁,想必这些年容色还盛,等到殷氏老了呢?容寅还能为她守?
  美人发疯惹人怜爱,老妇发疯只会叫人生厌。
  等需要的时候,就把金芍抬起来当通房,没想到金芍反而是几个丫头中陪她吃苦的。
  金芍舀一瓢热水,正要替罗姨娘浇身,被她拦住:“这么洗,洗不干净的。”
  先用湿巾子搓过,再舀水冲洗,最后泡进浴桶,看了眼金芍问:“厨房拢共给咱们加过几次肉菜?”
  金芍搓着胰子打泡:“那几回呢,头回是……”她微微顿住,低了声音,“是少爷上名,再后来是夫人的生日,大节里都有加菜,姨娘数这个干什么?”
  她当然是数喜事,凡有大喜事,阖府下人都会加菜,只要加菜,那就是有喜事!
  她在等,等容朝华的喜事。
  金芍给姨娘洗了两遍头发,冲洗到第三次那水终于干净些,她就着这盆水把自己的头发也搓洗过。
  主仆二人干干净净洗了澡洗了头,从内室出来时,屋里处处焕然一新。
  点起了熏香,换过了厚帐,还插上了瓶花。
  金芍激动难抑,苦日子终于挨过去了,她们终于重见天日了。
  主仆二人站在门边,翘首等人来。
  永秀先还能慢行,等隔帘看见姨娘影影绰绰的身影,再也抑制不住!大喊一声:“姨娘!”提裙跑进来。
  一把甩开帘栊,扑进母亲怀中:“姨娘!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她边哭边说,边说又边抬头看着母亲的脸。
  人是洗漱干净了,但又干又瘦,发间还生出了根根银丝。
  永秀伸手去摸罗姨娘的白发,哽咽出声:“我忘了,我忘了姨娘每日都要吃芝麻丸养头发!”
  再看母亲原来保养得宜的脸和手,没了各色玫瑰膏珍珠乳膏药的润泽,如今也显得干枯暗黄。
  原本丰艳雪f的一张脸,看上去像是突然间老了七八岁。
  罗姨娘也在看女儿,她摸摸女儿的脸:“瘦了。”但看着不像是吃过苦头的样子,衣裳首饰都是新的,指甲也染过,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了些。
  “我听说你这些日子都在老宅?”她拉着女儿走到内室去,就像原来一样,母女俩同坐榻上。
  榻边摆上了冰盆,婆子端来几样点心鲜果。
  罗姨娘不着急吃,只是抚着女儿的手:“你祖母待你好不好?”她被关的这些日子里,唯一后悔的就是当年应该趁势把永秀留在老太太身边。
  不是没想过,可永秀还太小了,那会儿送去,养大了也不记得亲娘。
  可等到永秀记得亲娘时,她再动这个心思时,老太太压根不理会。
  “祖母待我很好的,姨娘不要忧心,祖母要替我在老宅办及笄礼呢!”永秀紧紧挽着母亲的胳膊,把脑袋挨在她颈项上。
  罗姨娘伸手,一下一下抚着永秀的头发:“这可是大好事,你要好好孝敬祖母大伯母,同四姑娘六姑娘都好好处,以后有钱也别散到我这里来,请东道也好,送礼也好,多结交闺秀们。”
  譬如余知府家的女儿,罗姨娘那会儿是想好了的,楚家自然最好,而后是余家公子最好。
  只是不等她谋算,全盘落空!
  想到此,罗姨娘心中急跳几下,紧紧搂住女儿,嘴巴贴住她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问她:“容朝华定亲了没有?”
  永秀被姨娘紧紧搂住,轻轻点了点头:“端阳节那日……说来话长了……”
  “跟谁?”罗姨娘打断女儿。
  “跟沈公子。”永秀声音低不可闻,她拍拍母亲的手,软言宽慰,“娘,别再气了,画眉都已经被卖了……”
  罗姨娘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中才堪堪忍住了不笑。
  端阳节?怪不得那天多加了一碟切片的扎蹄肉,她还以为是大节里加的菜,原来是庆祝家中有喜事。
  听到画眉被卖,罗姨娘连眉梢都没动,让她死得这么痛快,简直是便宜了她。
  永秀看母亲半晌不开口,决定把好消息告诉她:“娘,我求了祖母,祖母答应我放你出去。”
  罗姨娘弯眉吊起,她看着永秀:“什么?”
  永秀笑得及甜,她满目兴然望着母亲说:“我求了祖母,祖母答应我放你出去,送你到外头去清修,再也不用关在这间屋子里了。”
  屋里虽收拾得干净,但看看姨娘的样子,就知道她在里面受了多少苦。
  “娘去了外头,咱们俩初一十五总能见面,每个月都有菩萨生日,我定能寻着由头去看娘。”
  罗姨娘看着女儿天真的脸,一口气提不上来:“你……你……”
  永秀一无所觉,还在夸耀:“我把这事告诉了姐姐,姐姐也听祖母的话,特意许我来看你的,还让厨房给咱们备了酒菜。”
  罗姨娘只觉遍体生寒,她看着女儿的脸,终于说出话来:“你求的?”
  “我天天给祖母炖汤做点心,祖母知道我一片孝心,这才松口。”永秀满面歉然,“我要是早点想到就好了,白在家中等了那么久。”
  “你……”罗姨娘抚住心口,心中呕极!
  这傻姑娘还以为自己求来了什么好事,在这个屋里,在容寅的眼皮子底下才得活!出了这府门,日子会比在这儿难过一百倍!
  “你真是!”
  永秀终于觉出不对:“怎么了?这不是好事么?”何妈妈也说了,这是件大好事啊。
  胡妈妈隔着花罩,重重咳嗽了一声。
  罗姨娘怵然一惊,抬头看去时,就见胡妈妈脸上端着笑:“五姑娘,再是情真也不能错了称呼。”
  永秀胀红了脸,她方才好像又叫了两声“娘”。
  罗姨娘知道胡妈妈这哪里是在提点永秀,分明是在提点她,她此时要是说些不该说的,不光是她,永秀的前程也没了。
  罗姨娘生生咽下这苦楚,这点算什么?她且有路可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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