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怀愫【完结+番外】
时间:2024-10-08 14:32:18

  沈聿摇头,将手中竹筒冰浆往徐年手中一塞,返身进讲堂收拾笔墨书册,下山回双茶巷的小院拜祭父母。
  各家门口画圈点香烛荷灯供地藏照冥夜。
  沈聿租赁的小院门口也用黄粉画圈,从着香烛灯火,院中范老管事正在叠锡箔元宝,叠一只说一句:“老爷夫人保佑公子高中。”
  满满两篓,也不知他说了多少句。
  沈聿撩起袍角,坐到范伯身边,也拿起两张黄纸,手势熟练交叠起来,很快叠成个胖胖的纸元宝,抛进竹篓中。
  “范伯歇歇罢,剩下的我来叠。”
  范老管事刚要推辞,沈聿又道:“我叠的元宝,爹娘收得更高兴。”
  “是!是!”范老管事连连点头,脸上有片刻欢欣,但很快又皱起眉来。
  沈聿指了指搁在桌上的两个纸包:“回来的时候看见路边有卖烧白果和黄松洗沙糕的,我记得范伯爱吃,给您买了些。”
  范伯叠了半日元宝,手指掌心全染着黄粉,他一面搓手一面笑:“我先去供给老爷夫人。”洗净了手,把糕饼摆在干净的瓷碟子上,摆到画像前。
  在心里殷殷祷告:纵使天塌,也求老爷夫人保佑公子考完之后天再塌。
  接下来十数日,果然就像范老管事祈愿的那样顺当。
  出了伏,接连落了几场雨,西湖上荷叶琼珠碎了又圆,把余杭暑气浇灭大半。
  范老管事也不出门去了,每日除了替老爷夫人上香,就是为沈聿预备进考场要用的东西。
  白菘告诉他:“这只考篮可是容三爷用过的,容三爷那是正经两榜。”
  岳父将考篮给未来女婿,那是十分看重之意,女婿如半子,用这个考篮去考试也算是“弓冶箕裘”,子承父业。
  范老管事望着那只打造得十分精致的苏工考篮子,心中万般滋味,除了念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考前三日,一辆青布油车驶到双茶巷外。
  车上下来个葱绿衫白绫裙的丫环,司书在前引路,两个穿老绿衣裳的仆妇跟在后头。
  司书将甘棠领到挂有刻着“沈”字门牌的院墙前,站定了叩开门。
  这几日沈聿预备下场要用的东西,学中讲书山长传授经验,贡院前还有一条科举街,专卖院中用得上的东西。
  连号围号帘都是按号房的尺寸做的,带进去只要铺开挂上就能用。
  白菘开门一看,他认得司书,其实也认得甘棠,只是从来没跟甘棠说过话。
  司书指指甘棠:“这是三姑娘身边的甘棠姐姐,三姑娘有东西送来。”
  沈聿从屋中出来,他与朝朝已经有整整七十三日未曾相见了,越到考前,越是连信都少。他知道朝朝的意思,让他一心放在科举上。
  甘棠微微一笑:“我们姑娘差我来给沈公子送些用得上的小东西。”
  两个仆妇放下竹篮,甘棠正待要走,沈聿问:“容姑娘可有话带给我?”
  甘棠忍着笑意:“公子看了东西便知道了。”
  说完领着人出了双茶巷,巷中街坊见这架势都四下探问是不是容家派人来。
  分喜饼的时候大家都得着了,人人皆知沈公子是与容家姑娘定亲,还有人感叹:“这积年富贵的人家,气派就是不同。”
  甘棠踩着脚踏,轻轻掀开车帘一角,对端坐在车中的朝华道:“东西送去了。”
  姑娘不是派她来,是一并跟着来了,只是……没下车。
  朝华一身淡雪青色掐银边素裙,胳膊搁在医箱上,轻问:“他瞧着精神怎样?”
  “精神极好,厨房里正预备烙饼子……”
  朝华仔细听着。
  甘棠见姑娘这样关切:“要不然,让司书请沈公子到车前,姑娘与他隔着帘子说句话?”
  朝华摇头:“不可。”越是这时候越是不见更好。
  连那一篮子东西都反反复复的改主意,她一时觉得该送,一时又觉得不该送。
  最后是甘棠劝说:“外头买的到底不如咱们自己家里准备的精心,别的不说,香药一类总是咱们的好。”
  “那就送些香药。”朝华这么说。
  可等预备了香药,又觉得茶叶和蜡烛也是自己家的更好,家里茶叶更提神,蜡烛芯也更粗些,能照得更亮。
  最后又怕外头买的米面干粮不好,万一吃了闹肚子。
  沈家只有一个老仆两个书僮,那两个书僮看着也不甚机灵模样。
  贡院屋舍那么密,考生那么多,若不把东西细备下,等到用时不凑手怎么办?
  芸苓附和:“最好在里头能煮点面片,干嚼饼子那不噎死人了?也不知道沈公子的肠胃好不好,万一不克化?要是喝了冷茶闹肚子呢?”
  朝华摇头:“这倒不会,五弟六弟说书院已经给他们喝了两个月的冷茶了……”她一边说一边就见芸苓扭过脸笑。
  这才恍然,芸苓这是故意引她呢。
  微红着脸定了主意,既然事事都怕有错漏处,倒不如全替他预备着。
  那边院中沈聿把篮子提进屋去。
  掀开盖布,里面一件件东西都分装得极好,卷袋笔盒,饭碗茶盅,铺盖铜锅,蜡签蜡剪,风炉和一只能折叠的小凳子。
  最底下还搁着糖盒,打开一看全是桂花糖。
  沈聿眉目一松,九月放榜又称“桂榜”,全放桂花糖是讨个好意头。
  虽无只言片字,却实实在在知道了她的心意。
  沈聿一件一件将东西收进考篮中,细细摩挲着包香药的纸包,上面用蝇头小字写着香名和药名。
  薄荷香用来提神醒脑,安神香用来助眠安睡,还有一包蚊香和虫粉,写明了让他把药粉撒在号房角落,夜间不受蚊虫侵扰。
  范老管事在窗外头瞧着,扭头到灶下,沉沉叹息一声。
  白菘刚要进来和面,听见范爷爷叹息:“范爷爷,您别忧心,公子身子壮,号房里呆几天不会有事的。”
  范老管事只管低头做饼,怕肉菜放久了酸坏,全是无馅的干饼子,一种略软些一种略硬些。
  烙好了用油纸包一份份包起来,放进干净的干粮袋中,到时吃一包开一包。
  沈聿收拾完东西,闻见厨房飘来的面饼香味,一时出神。
  像这样的饼,范伯曾经烙过一次,从榆林千里迢迢回衢州时烙了一袋子,冷水配饼,走了三千多里地。
  考篮中放的最后一样东西,正该是这些干烙饼。
  ……
  八月初一那日,沈聿提着考篮坐车到贡院门前。
  贡院门口挤挤挨挨全是考生,年轻的考生还有家人相送,须发皆白的考生孤身提着篮子排号进场。
  沈聿排在人群中,前面的人动一步,他便动一步,目光直直望向贡院明远楼。
  明远楼上挂着一块牌匾,“慎终追远”。
  前排入场的考生正在被搜检干粮:“这饼得撕开,铺盖全抖开。”
  沈聿正欲交考篮,倏地心中一动,回身望去。
  就见人潮后有辆青布小油车,车中一双眼睛正凝望他。
第82章 桂花糖
  华枝春/怀愫
  沈聿冲车中人微微一笑, 转身迈入贡院。
  先过龙门,再迈上两侧刻着“一路连科”“青云直上”字样的飞虹桥, 站在桥顶下望,眼前便是考生们的号舍。
  这些号舍皆是今岁新建,原来的考棚号房用木材修建,每回开考难免有灯烛火事。
  今岁拆去重建,全用砖瓦,不仅防风防火,也不似原来那样逼仄, 只是三千多间号舍, 望出去依旧密密麻麻。
  沈聿寻到号房位置, 将被检查过数次的考篮搁在桌上, 放下铺盖, 挂起号帘号围。
  又将朝朝细心备下的那些祛虫药粉散在墙粉四周, 摆上笔墨, 预备拆糖纸吃上一颗桂花糖。
  眼下时辰还尚早,有早来的考生,站在号巷通道内轻声交谈。
  沈聿刚坐定, 就听见徐年的声音:“就是这一排, 沈兄就在这儿。”
  跟着号帘就被一把掀起, 徐年的大头一探, 咧嘴笑道:“沈兄!”
  楚六跟在徐年身后, 他一身锦袍玉带, 笑得温文尔雅:“沈兄, 离开考尚早, 我与徐兄的号房在同一排,就想来看看你。”
  楚家接连几代, 家中男子几乎人人都参加过科举,楚六回家几天,在家的长辈和考过的兄长们个个向他传授考经。
  楚四还把他带出门去烧了香,对他道:“小六,临时抱一抱佛脚,总比不抱要强些。”
  楚六知道这个哥哥虽隔着房头,但是个耿直之人,从他嘴里听不到一句玩闹话,于是问他:“四哥,你说我能考上么?”
  楚四思虑许久,觉得不该在此时打击弟弟,但读书人岂可欺心?最后他只得说:“也许,祖宗有灵也说不定。”
  楚六怔怔望着他四哥,四哥这意思是,只有祖坟冒青烟,他才有可能考的中?
  四哥虽这么说,但还是带他拜完三庙,最后还给他买了个状元小糖人。
  楚六握着那只状元小糖人,看糖人又看看四哥,以往他觉得容家四妹妹偷偷叫四哥楚四呆是件怪事。
  明明四哥极会读书,规矩礼仪也半丝不错,怎么能是呆子呢?
  如今一看,觉得容四妹妹说的半点不错,四哥还真是个呆子。
  徐年也是第一次参加省闱,看什么都新鲜。
  徐年道:“沈兄,你是没瞧见楚兄那只考篮,那简直就是传了三代的好东西,他提着那么个篮子,连搜身都轻些……”
  话才说了一半,徐年就看见了沈聿的考篮。
  精工细造,四角包银,提梁嵌花,玲珑透光。
  沈聿这才想起方才搜篮搜身的时候确实没被为难,他手抚在提梁上,桂花糖还没吃,便觉舌尖心间都有甜意。
  楚六的目光在那只考篮上扫过一眼,又看见搁在桌上装药粉的纸包和纸包上写的字,纸包上面的字迹一瞧就是三妹妹的。
  楚六垂下目光,今日开考,无论如何,也是对自己有了交待。
  “咣咣”几声响,衙役在号巷间来回穿梭着打锣,提醒考生们回自己的号房内,要进行最后的搜检验名,跟着便是知府大人在明经楼上击鼓。
  鼓声一响,便要发卷开考了。
  徐年匆匆道别,楚六转身要走之际,突然回头看向了沈聿:“沈兄,我祝你金榜得名,蟾宫折桂。”
  沈聿微顿,他知道这句“蟾宫折桂”从楚六口中说出来实属意义非凡。伸手自糖盒中抓了把桂花糖,塞到楚六的手中。
  楚六一看这糖就知道是容家的糖,沈兄考篮中的,说不定是三妹妹亲手做的。
  他低头看了片刻,弯眉浅笑,将那糖紧紧攥在手中,回到自己的号房内。
  明经楼上的鼓声,传至学街牌坊前。
  青布油车在贡院外停留许久,鼓声一响,一只素手掀起车帘。
  朝华自车中往外望,明经楼上飘扬下来的各色旗帜,离得这样远,也能隐隐看见旗上绣着的“明经取士”“为国求贤”几个大字。
  芸苓到这会儿才敢开口:“姑娘,方才沈公子是不是瞧见咱们了?”
  贡院前书生众多,但沈聿个高,头戴巾冠身着院服,鹤骨松姿的模样,在人群中颇为醒目。
  芸苓往日里见的都是富家子弟,别的不说,仪态总是好的,真到几千人齐聚,才知什么叫气宇轩昂。
  朝华目光依旧望着明经楼,口中漫应一声,他瞧见她了,还冲她笑了笑。
  等到鼓声余响停歇,朝华才放下车帘:“走罢。”马车应声向前,车轮滚过学街石路,车帘外不时响起求佛保佑的声音。
  许多家中有应考举子的人家,好些都守在贡院外,还有人挎着竹篮燃香祈福。
  这是给魁星上供,据说学子科举,到了夜间魁星爷便会在天上巡视,透过号房屋顶,去看文章锦绣。
  魁星爷手中捏一支状元笔,若见哪间号房中透出五彩光华,就会用手中状元笔轻点那间号房的举子。
  虽是民间传说故事,却有许多人相信,在学街两侧设下香坛,燃香上供。
  芸苓知道姑娘忧心,要不怎么非得来看一眼。
  她笑说:“姑娘就放心罢,沈公子必会高中的,姑娘不若想一想,放榜那天要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好。”
  “是啊。”连甘棠都道,“到时说不准还要为沈公子办宴呢。”
  若真得中,老爷必是要办宴的。不为了别的,只为替姑娘出这些年婚事艰难的气,也会大办特办。
  朝华手搁在医箱上,马车经过路边一个个写着名姓的小香坛,香烟袅袅,随着车帘飘动吹进车中。
  芸苓怕朝华呛着,赶紧拿出小扇子扇风,又催促车夫快些出学街。
  朝华摇头:“不必,让车走慢些,别碰着了这些香坛。”手中摩挲着医箱上新换的佩带,心中也与这些人一起默默祝祷。
  盼这九日不要下雨,不要刮风。
  若要下雨求下小雨,若要刮风,盼刮熏风。
  ……
  范老管事在家也设了个小香坛,每日拜文昌供魁星,又不住给先老爷夫人上香。
  白菘与芦菔每天白天都去贡院门前守着,夜里他俩轮班,一个守着一个回去睡。
  据说有好些秀才都撑不过第一场的三昼夜,贡院中虽有医官在,真挨不住了也会被抬出来。
  衙差会报号舍号码,叫人给抬回去。
  前三日天气还好些,到了白露那日,夜里倏地下起雨来,白菘守在门前直打哆嗦。
  还是楚六的书僮看见他,冲他招手:“你到车里来罢,车里暖和。”
  惠明还给白菘倒了杯热茶,还给白菘拿了盒点心:“吃罢,垫垫肚子,越等到后半夜越是饿。”
  本来他们俩为着公子的婚事起过口角,如今事过境迁,沈公子最后那两个月天天盯着自家公子读书,两家书僮便也和好。
  惠明道:“这雨不会下个不停罢?”他们公子那身子骨可吃不消。
  白菘也一脸忧心:“说不好,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说不准后头一天比一天冷。”真要那样,号房里的日子可不好过。
  街边都已经支起了摊子,卖起白露茶、白露酒、糖炒栗子和烤红薯了。
  白菘也不白喝惠明的茶,买了两只烤红薯分给惠明吃:“别吃那些冷点心,这下雨天再好的东西也比不上热红薯。”
  惠明一边吃烤红薯一边替公子念佛,盼他们家公子能撑得住!不说考得如何,只要能把这九天撑下来,那就了不得!
  直挨到第九日,贡院中的学子们游魂似的飘出来。
  有好些人坚持到最后一刻,听到收卷的鼓声一响,翻眼便晕了过去。
  楚六就是沈聿跟徐年扶出来的,他脚下绵软,身子虚浮,被书僮长随架起来扶进马车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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