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芍确实被罗姨娘哄了一阵,想法子让她吃上了热菜热饭,还替她干了她那份活。
前两天胡妈妈来了,告诉金芍说:“五姑娘的亲事定了,崇文书院叶山长家。”这话一出,连金芍都知,罗姨娘没救了。
罗姨娘这会儿没了,五姑娘守上一年孝,到时嫁妆也都办好了。
等到孝期一过,老太太若愿意就再留五姑娘两年,老太太若不愿意,那就送五姑娘体体面面的出门子。
金芍哪还有力气再去周全罗姨娘,她跪在胡妈妈面前:“求妈妈一定带我回去,做洒扫也好,配人也好,别把我留在这儿!”
在这,有干不完的活。
胡妈妈答应她了,跟着两天,金芍看罗姨娘的目光都变了。
罗姨娘立时明白过来,她先是喜:“姑娘的亲事是不是极好?”
金芍看着她,到底受不住这般目光,点了点头:“叶家。”
“叶家?崇文书院叶家?”罗姨娘却如遭雷击,“怎么是叶家!”
叶家在世宦人家里哪能排得上号?只有个好听的名头罢了!永秀要真嫁过去,一家子还不指着吃她的嫁妆!
金芍实在看不下去了:“姨娘,你就歇了心思。”不如早点上路,早点儿给五姑娘垫轿。
罗姨娘依旧不死心,她竟挨得住庵中尼姑的折磨,只是在金芍冷眼旁观时,对她恨恨道:“你看着罢,我有出去的那一天。”
不仅有出去的那一天,还有让容朝华给她敬茶的一天。
正在墙下捣衣,两个力壮的尼姑把她往后堂推,罗姨娘立时警觉:“你们做暗门子还敢打我的主意?”
两个尼姑互望一眼,其中一个啐了她一口,啐完又隐隐含笑,仿佛看破了她的来历似的,将她连拖带拉,关进后堂。
虽是后堂,却也是佛堂。
香案上供着一尊白瓷观音像,观音像前点着两树莲灯,炉中一支清香,堂前堂侧垂满经帘。
不待罗姨娘爬起,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了。
背光走进来一个人,站在经帘后,看影子就知是个男人,罗姨娘眯眼就要詈骂,却见那道影子离她远远的。
她问:“你是谁?”
沈聿站在帘后不动,罗姨娘的声音却带上了笑音:“你是沈聿,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最后这句,她满含得意。
这简直是个天衣无缝的好局,只可惜永秀没能配给楚六。
真要嫁给楚六,把那杨氏顺着毛撸就成。
朝华站在供菩萨像的间壁后,听到这句,只觉目眩,伸手一把攥住了经帘。
沈聿望了眼菩萨像,他依旧站着不动,哑声开口:“我一来,你就认出我了。”
罗姨娘先不答他,只问:“你跟容朝华婚事成了?”
那经帘又是一颤。
沈聿一只手背在身后,死死攥成拳,他无法答出声来。
可罗姨娘已经明白了,她坐在地上笑起来:“这么多年了,我哪还认得出你,可你一说来历,我就知道了。”
“你想没想过,容寅为什么见的你?”
“他简直就是个散财童子,不论沾不沾亲,只要是个读书人,能写上两笔字就能上门来伸手要钱花,一年要破费出多少银子?”
“进门的人都要先回过我。”
那一天,一大清早喜鹊就在枝上叫,她还当有什么好事,没想到会是这样天大的好事。
丫头来报说来了个年轻书生,说是老爷同年的儿子,但衣着很是简朴,看上去不像是家中还在当官的样子。
她翻个眼就想把人打发走,可丫头接着就说了姓名籍贯。
“我隔着帘子,看了你一眼。”就那么一眼,她就想到了这个法子。
如此模样,如此出身,父母双亡,才貌兼备,落在容寅眼里,不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女婿么?
“差人来告诉我,容三夫人有疯症,不是你做的。”
“当然不是我!”提起来她便恨!要不是那个蠢丫头,何至于十数年经营一朝成空!
本来她在心里也骂了几百遍沈聿,但因为这事,二人婚事反而更能成了。
这之前他已经打动了容寅,这之后又打动了容朝华。
“你开始怕我知道,是我怕知道后事情不成。”
罗姨娘连片刻的心虚也无,她含笑看了沈聿一眼,她原来是那么想过的,她怕沈聿真是个读书人性子。
可后来亲事成了,她就觉得沈聿确实长着她们家的筋。
沈聿看她脸上的得色,继续说道:“你想等我们成婚之后,再把这件事抖落出来。”
“你甚至还想,只要她嫁给我了,她疯不疯就不是她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我可以吃掉她的嫁妆,再娶另一个。”
全被他猜中!
罗姨娘轻笑起来:“正是!嫁给了你,还不全由着你?”是疯还是不疯,都是他说了算。
只要一句容家女儿是疯的,容家还敢掣肘他?
到时容家理亏,嫁妆是别想要回去了,要做得绝些就等容朝华死了再娶一房,要是能学学容寅,容家给的会更多!
讨几个妾来生孩子,正妻的位置还是容朝华的。
白得十几万两的嫁妆,还有容家为他的仕途铺路,傻子才不愿意。
“要是没有我,容寅连见都不会见到你,你得了这样的好处,等成了婚赶紧把我接出去。”
沈聿一动未动,他目光痴望一眼观音像后的经帘,又投向团在佛前的女人,一字一顿道:“榆林,我要知道你在榆林做了什么。”
罗姨娘有片刻沉默,屋中无风,香炉香烟直直升起。
她换了个声音:“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那个姓沈的可比容……”
“可比容什么?可比容三爷精明得多?”沈聿咬牙,他终于动了,一步一步迫近,“我不是沈家的儿子,永秀也不是容家的女儿?”
罗姨娘倏地抬头:“永秀当然是容寅的女儿,你跟永秀,你们就是亲兄妹。”
经帘断裂,案上白瓷观音应声倒地,观音手中净瓶莲花砸得粉碎。
罗姨娘回头就见朝华站在供案后,她看看容朝华,又看看沈聿。
惊愕之下,舌头僵直,只有一个念头。
沈聿是个疯子。
第84章 燕巢
华枝春/怀愫
经帘断裂, 观音像碎,二人隔着重重经帘香烟对望。
不过片刻, 罗姨娘反应过来,她悚然挣脱软带手脚并用逃出门去。
她刚跑过转角就一头撞在范老管事身上,范老管事年老体弱,被罗姨娘一撞翻倒在地。沉璧闻声从另一侧绕过来,出手制住罗姨娘。
堂中沈聿依旧望着朝华,他质问罗姨娘时字字明晰,此时音涩声艰, 一言难发。
两人就这么站定对望, 明明佛堂中再无声息, 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极轻极浅, 耳边却似有什么东西在訇然作响。
沈聿惨然而笑:“我会登门去见老夫人……”
“不, ”朝华目中泫然, “我去……”
他做的已经够多了。
她知道沈聿为什么将她带来, 不论罗姨娘是死是活,这事本可以瞒得神不知鬼不觉,可沈聿没有那么做。
他不忍她受半点折辱, 一丝一毫也不愿意。
朝华拖着步子, 云履擦过佛堂青砖, 在与沈聿错身而过时, 长睫泪珠滚落:“沈聿, 多谢你。”
他是如此的爱重她, 哪怕姻缘不成。
沈聿目光追在朝华身后, 他到底还是动了。
上山时是她望着他的背影, 下山时是他看着她的背影。
四山合瞑,黄叶萧萧, 隔着段苔石小道,天日已换。
甘棠芸苓守在山下马车边,望见二人一前一后失魂落魄的下山来,芸苓眨眨眼:“这是怎么了?沉璧人呢?”
沉璧和范老管事留下看住罗姨娘。
朝华登上马车,对甘棠道:“叫人上山,把……把人带回老宅,我要见祖母。”
沈聿为她做了这么多,她也该为沈聿做一些事。
甘棠情知事情不对,可她哪能猜到全部,选了几个口紧力壮的仆妇由她带上山去,见到沉璧,才刚问:“怎么?”
沉璧满面愁色,冲着甘棠摇头。
罗姨娘盼着下山,可真带她下山她却又扒着柱子不肯放,口中刚要嚷嚷什么就被仆妇们塞了嘴,捆着手脚扛到后车上。
甘棠芸苓忧心忡忡,芸苓几次张口欲言,都被甘棠用目光止住。
马车回程,来时天色澄碧,归途却又下起细雨来。
雨越下越大,打得车篷车避“噼啪”声响。
芸苓轻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沈公子的马车一直跟在后面。
朝华靠着车壁,闭目不动。
马车就这么到了老宅门前,朝华似是终于积蓄起了力气:“告诉祖母,我有要事禀报,请祖母找一间空屋。”
上房屋中,楚氏带着永秀正在核礼单。
这回及笄礼,请了叶家来观礼不说,还邀叶夫人为永秀上簪,等到笄礼办完,叶家就该来容家提亲了。
楚氏笑盈盈道:“各家的礼都已经送来了,那日叶家人都要来。”说着看了永秀一眼。
叶家的小儿子那日也会跟来观礼,虽男宾在前院,但总能想办法打个照面。
永秀手指缩在[袖中,螓首低垂,面颊泛红。
容老夫人看着她笑了笑:“害羞什么,到那一天可得仔细看看,祖母给你挑的这个人,模样性情都是好的。”
叶家很满意这门亲事,妯娌间也不难相处,永秀这门亲事面子里子都好看。
真要论起根基门第来,叶家比沈家可要强得太多了。
容老夫人正自吃茶,琉璃快进步屋,脚步轻悄走到老夫人身边,附耳说了两句。
老太太先是抬目看了琉璃一眼,见琉璃垂眉,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于是对永秀道:“再有两天便是你的大日子,下去歇一歇,我与你大伯母还有些事要说。”
茶果点心才刚端上来,永秀虽觉诧异,但站起来蹲礼告退:“祖母,大伯母,孙女告退了。”
直走到廊下,里面也没声音。
永秀抬眼见到几个面熟的仆妇站在正院廊下,心里隐隐觉得古怪。
她问百灵道:“方才那几个不是姐姐身边的人么?”是跟车的仆从,往日或出门或回老宅,都是这几人跟着。
“姐姐来了?”
百灵也觉得疑惑:“要是三姑娘来了哪有不跟老太太问安的道理?姑娘先回去,我去打听打听。”再两天就是笄礼,三姑娘说不准要回三房院中坐一坐,得细备下茶点。
永秀颔首,握着帕子回自己屋中去了。
永秀一走,容老夫人的脸色立时沉下来:“你说朝朝把谁带回来了?”
“罗姨娘,沈家公子也来了。”
楚氏闻言蹙眉,奇道:“怎么会把她带回来?”
容老夫人略想了想:“去祠堂,那边人最少也最清净。”
大宅治着院墙都有方便仆从跑腿走动的夹道,仆妇们一路扛着罗姨娘,走夹道送到祠堂侧屋。
容老夫人带着楚氏来时,整个院子门都锁上了。
容老夫人望着朝华:“朝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姨娘被蒙住了头扔在屋中,她听见容老夫人的声音,猛烈扭动起来,口中不住“唔唔”作声。
朝华支撑半日,唇间面上再无半分血色,却依旧坚持着给祖母行了礼。
容老夫人眉头一皱,看了楚氏一眼,吩咐身边贴身的婆子:“去,扶三姑娘坐下,取热茶来。”
而后才又看了眼地上的罗姨娘,问朝华:“到底出了什么事?”
朝华唇瓣微张,却一丝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容老夫人见状,问道:“沈家儿郎呢?他既是一起来的,那这事想必已经知情,请他来说。”
朝华倏地有了力气:“不要问他,问我。”
沈聿不愿折辱她,她也不愿折辱沈聿。
她不想让沈聿再受一遍折磨。
……
朝华将起因,经过,一句一句说给祖母听。
楚氏只听了两句便倒吸口气,返身一把紧紧抱住朝华,跟着眼泪便滴了下来:“我可怜的朝朝。”
容老夫人越听越脸色越沉,最后目光盯住了地上的罗姨娘。
“来人,把她嘴松开。”
两个婆子取出罗姨娘口中塞布。
罗姨娘自知活不成了,她没想到最后那点指望竟是被沈聿亲手打破,也不敢相信天底下真有人不要送上门的富贵。
她蓬发四散,眼睛圆瞪,状如疯妇,口中喃喃:“他疯了……”
“他是来讨债的……”
自三房住到别苑之后,容老夫人已经十数年没见过罗姨娘了,隔却多年再见,见她装疯卖傻。
容老夫人冷哼一声:“怎么?你是不是还想唱一出庵堂认母?”
罗姨娘充耳不闻,她依旧缩在地上胡言乱语:“他是疯的。”她一面胡言一面用头去撞桌脚,撞破了油皮,淌得满脸是血。
容老夫人继续问:“永秀,是不是老三的女儿?”
罗姨娘依旧呓语,容老夫人已然不耐烦了,根本不用听罗姨娘的回答,她不会承认。
于是容老夫人道:“认,她便是,不认,她便不是。”
呓语声一顿,额上血流进眼中,罗氏双目赤红一片,她终于不装疯了。
可容老夫人失去了再问的兴趣,她让人重新将罗氏捆好,又让人去叫容寅。
“叫他来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朝华已然倦极,楚氏将她扶到祠堂偏屋的佛堂内,让她蜷在榻上,抚着她长发:“朝朝莫怕,我来跟你祖母商议。”
朝华扯住大伯母的衣袖:“他呢?”
楚氏指了指窗外,隔着院中四方天,沈聿在对面那间屋中。
院子正中种着两棵银杏树,自立宅那年种下,已有百岁之龄,树杆高耸盖住檐翘。
秋气初肃,银杏叶边缘泛起黄意,隔窗望出去,虽还绿,却绿得老了。
楚氏安抚过朝华,到隔间对婆母道:“娘,孩子们总是没错处的,沈家儿郎打小过继,礼法上他与罗氏一点关系也没有。”
“何况,何况他本可以瞒着不说,成婚之后再说,也破不了这门婚事。”
到时米已成炊,容家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或者一辈子不说。
可他没有,他和盘托出。
楚氏想到朝华,便忍不住心疼:“这样一门姻缘……罗氏真是该死啊!”
容老夫人说要将罗姨娘送去清净庵时,楚氏还心下不忍,加厚了给庵堂的米面炭火,哪知罗氏竟有这样歹毒的心思。
“她当然该死。”容老夫人轻轻一句如风吹落叶,跟着她抬目望向长媳,“你说,会不会是沈聿想借咱们的手除掉罗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