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一个人多么强大,都不可能保护所有人。霁明白这个真理。高层们利用东京校的老师们作为“人质“拿捏她,同时也必定了准备好了其他阴招。
“人质”可以是夜蛾老师,可以是她家入硝子,或者是与霁合作的辅助监督,甚至是霁转学前的同学、街坊邻居……那一群老不死的高层们为了达成目的,会不择手段。
眼下是连五条悟也变得严肃的非常时刻,他面无表情地站在树下,神态像放空,也像沉思,让人看不透他。那张年轻而俊美的面孔褪去嬉皮笑脸后,有一种冰雕一般的非人感。
他侧首看家入硝子,微微下滑的墨镜后显露出比晴空更炫目的苍蓝眼瞳。
“我能有什么打算……当然是待在这儿,等霁回来。”
五条悟直视着家入硝子。那一双苍天之眼,蓝得沉静又锐利,像极地的冰川般迫人。她极少看到他流露出这种目光,他认真而平静得到了骇人的地步。
“如果霁不回来,那么我们就去接她,还有老师们。”
“……以霁的性情,她一定有她自己的计划……而且是不曾告知任何人,唯独她自己知晓的计划。很显然,她不想让我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人辅佐她实施计划。”
夏油杰也终于开口了。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信任她,由着她,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任由她胡闹,我们随她去。”
“她总能凭一人之力处理好一切,我们也习惯了被她带领和保护……”他垂下弯而细长的双眼,沉声道,“可倘若这次她需要我们,我们就去她身边。”
“她不是曾经说过,她的人生愿景之一是把总监部,甚至是整个咒术界,都炸上天吗?“五条悟满面无所谓,把造反说得像四个人开一局游戏一样儿戏,“那我和杰就陪她一起闹翻天。硝子你也不会缺席吧?”
“……”安静片刻,家入硝子摇了摇头,轻叹道,“我人都站在这儿了,怎么可能会缺席……真会说啊你们两个,耍帅的台词都被讲完了,就不能给我留一句么。”
“那就按照惯例来吧。”家入硝子说,“霁是一个谜,我们不理解她想什么,也猜不到她做什么……我们能做到的最好的,就是在她闹得天翻地覆时,雷打不动地站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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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香弥散着,在黑暗中。
白兰地的腥甜,苏打水的辛辣,柠檬片的脆苦,酒液在水晶杯中。
轻缓举杯,饮下一口,奇异的味道像无数朵电花在舌根炸开。
这鸡尾酒是如此别致,以至于我入神地细品着味道,不自觉忽略了在空气中震荡着的充满怨怒与压迫的老者嗓音的质问。
“四月一日霁,你可知罪?”
直到从四周的漆黑响起更多话语,这些声音像一群恶灵倾巢而出蜂蛹向我——
“你知不知你犯了何等罪过?!你放走星浆体,害得身为结界根基的天元大人无法吸收星浆体稳固自身,全咒术界的安定将因为你而毁灭!”
“你蔑视总监部与长老会,此前已多次违抗命令,忤逆长老,悖逆不轨,肆意妄为!总监部是念在你颇有贡献才不与你计较,可你竟然变本加厉,胆大到犯下滔天大罪!”
“只要你交代出星浆体的去向,我们还可以考虑宽恕你!”
“倘若你死不悔改,偏要藏匿星浆体,那么你的下场,将是被驱逐出咒术界!你的同窗们和老师们,也将面临刑罚,死劫难逃!”
巨大昏暗的审判厅犹如一座洞穴,苍白刺眼的灯束直射最低处的审判台,环绕住审判台的坐席却没入黑暗里,许多模糊的黑色人影坐着,被灯照得清晰的我站着。
他们看得清我,可我却完全看不清他们,这种极端的不对等与不确定的感受,令被审判者紧绷不安,而他们最想要的,正是我的崩溃。
可惜的是……崩溃一词,不存在于我的辞典上。
结束了发言,长老们不语,几十双老迈而混浊的眼珠仿若凶兽一般在黑暗中凝视着我。
“……四月一日!你那是什么表情!你竟还敢笑!”
源于昭高长老的斥责刺了过来。
“啊……对不住,因为期待许久的一切终于正式发生了,让我有点亢奋,忍不住就露出了幸福的微笑……晚辈面对长辈,时刻微笑,多有礼貌,老爷爷啊,你怎么能不喜欢我这样呢?”
朝着昭高长老的方向举起酒杯,我遥遥地敬他酒。
“老爷爷,审判会才开始半小时,我看你却已经有点困了,要不要喝一杯,提提神?”
“四月一日霁!你放肆太甚!”另一个长老拍案怒道,“你最好记得,你不是只有你自己!你这个主犯不配合我们,你的老师们作为从犯都难以善终!“
“筑摩长老,”我轻快地喊出他的名字,转而嘴角又高高翘起,“注意你的言行。我保证我的老师们会有善终,而你不会。来玩快问快答吧。你知道我端着的,是什么酒吗?”
“四月一日霁,告诉我们,星浆体天内理子的下落。”
这是最后通牒,筑摩长老的声音又冷又沉,像一块生铁。
“唉……为什么人与人之间,永远难以达成和睦呢……”
闭眼叹息着,我说。
“我拒绝。”
“筑摩长老,我其实可以现在趴在你耳边告诉你,可知晓秘密的后果是,你下一秒就得死,你承受得起么。”
满室静默,蜡烛噼啪。
“关于星浆体逃离一案,全是我一人为之,与旁人无关,我绝不会交出她。“我说,“你们不是说今天要制裁我两大罪行吗?第一宗罪,我认了。第二宗罪,你们现在可以开审了。我耐心十分有限,你们快些。”
“……你前方的桌子上,有一沓文件。”昭高长老的声音像一张满弓,紧绷,尖锐,“你把那些纸张拿起来,好好读一读。”
几张文件纸背面朝上,我将它们翻面拿起。
第一份文件,是通知书。
准确说,是病情确诊通知书。
——数月前,我抵达这个世界的第三天,昏迷在马路又在病床苏醒后,首先看见的,就是医生满面凝重地向我递来这份文件,充满抱歉地告知我,我身患绝症,命不久矣。
文件里的第二份和第三份,是死亡报告书。
[真城裕树,二十一岁,男性,已死。]
[身份:非术师一般人,在校大学生。]
[死因:心脏骤停。]
[新田纪保,三十九岁,男性,已死。]
[身份:非术师一般人,风俗店经理。]
[死因:肺部栓塞。]
“四月一日霁,你在三月被确诊了癌症末期,最多只能活两到三个月。”昭高长老厉声道,“可你不接受治疗,当天就出院。在事后第二天,你又通过特殊手段,在医院系统中删掉了自己的病例记录,还抹除了医生们、护士们、与门卫的关于你的记忆。你对所有人都隐瞒了自己的病情。”
“在四月份,你私底下约会了名为‘真城裕树’的大学生,他在见过你的三十天后,突兀死亡。”
“在七月份,你与五条悟搭档,在风俗店执行任务,你在吧台接触了该店的总经理新田纪保。他在见过你的四十天后,突兀死亡。”
在苍老声音的严酷质问中,我读完了最后一份文件。
——“常规尸检与涉咒术尸检的综合报告”。
“在两个死者的尸体上,都发现了诅咒的印记,以及你的咒力的残痕。”
“总监部具备充足的证据,判定你发动了禁术,献祭他人,延续自己,这是死罪。”
“四月一日霁,你如何解释这一切?!”
第79章
已悉知的病例, 铡刀般的问罪,记忆在眼前回闪,从初始到今日的一切都纤毫毕现。
目光扫过尸检报告上的死者照片, 我轻叹了一口气, 生命的消失总是使人惋惜。
审判席上,筑摩长老和昭高长老齐齐发出了冷笑, 后者说:“你瞧着对于他们的死亡是一点也不惊讶, 他们果然都是被你所杀害的。”
强灯下我抬起头, 望向黑暗中的座位,那一只只黑影像咒灵一样令人想祓除。
“昭高长老的座位离我更近呢。”我说, “那就从你开始吧。”
“……你想做什么?!快把武器收起来!你杀了我,你的老师们也活不了!”
“别紧张。这只是一把从百元店买来的水果刀, 不够硬, 刺不穿你的颅骨。”
水果刀套着塑料刀鞘,刀尖朝下,刀柄朝上,像芭蕾舞演员一样在老者的头顶旋转着, 是我将它转动了起来。我侧坐在桌上,俯视着百岁老者那故作镇定却尽是恐慌的面孔,在对方浑浊发黄的双眼里看见了自己面无表情的脸庞, 红梅色的眼睛像夜里亮得惊骇的鬼火。
话虽那样说,持刀者却也不是不能徒手捏碎头盖骨。对这一事实心知肚明的昭高长老抿嘴不言,干木耳般枯涸皱褶的面孔越发惨白。
审判室静得落发可闻。
“……好一个疯子!不仅残杀普通人为自己增寿, 还当众谋害长老!”筑摩长老重重地敲桌, “四月一日霁, 总监部从此刻起将你逐出咒术界——”
“嘘。糟老头子,闭嘴。”我打断了他, “否则我会在捏碎这个糟老头子的脑壳之前,先捏碎你的。”
鸦雀无声中,我自顾自道:“这把水果刀,购入于今年三月三日,地点是箱根的一家百元店。因为是大型连锁百元店,所以有会员制。会员在店的购物记录会记录在账户里,只要登陆就能查看。”
“哐咚——”
小刀停止旋转,落在昭高长老身前的桌面,塑料刀鞘摔掉,露出染血的锈迹斑斑的刀刃,他紧紧盯着这个物件。
“呲啦——”
金属钻头被掷出,闪着寒光割破空气,飞至屋子另一端。
筑摩长老瞳孔缩成针尖。
三颗钻头擦着他的耳廓,深深地钉入他耳后的墙壁。
投完了飞镖的我放下手。
“这三颗钻头,是手术器械,在医学上的学名是‘铣刀钻’,用于开颅手术,它们硬到能铣开你们的颅骨。”我说,“它们最新一次的使用日期,是今年三月十日,地点是东京黑市的一家地下诊所。”
我又将一只塑料密封袋放在昭高长老的面前,“这只袋子里,盛着从铣刀钻上提取出的颅骨碎屑。”
“水果刀,铣刀钻,颅骨碎……”昭高长老僵硬地说道,“你拿出的东西们,与这一场审判会有何干系?”
“当然有干系。”我缓缓地展开一个笑脸,眼神却无波无澜,“这三样物证,都源于真城裕树。”
“我在四月二十二日初次见他,在四月三十日与他外出,而你们认为我遇到他后,就用禁术诅咒了他,夺走了他的寿元。”
“可实际上,真城裕树早在三月三日,在遇到我之前,就自杀身亡了。我见他那一天,就看出来了他是活死人,是另一个人穿戴着他的躯壳。”
“真城裕树尽管是一个在各方面都十分优越的年轻人,内里却罹患严重的精神障碍,他从国中时代起就产生了死念,他的私密账户里有上千条博客记述了他这些年来一次又一次的渴求死亡的心情。他上大学后,在大一的春假,一人前往温泉胜地箱根。他告诉家人,他去度假,可他却在旅馆附近的百元店买了水果刀,打算在客房的小温泉池里割腕自杀。”
“他终结了自己的生命,他那时候所使用的,就是我今天带来的这一把水果刀。刀柄上有他的指纹,刀刃上有他的血迹。”
“三月三日,他入住温泉旅店,当晚割腕。次日早上,店员在前台发现了他留下的钥匙,没有人看见他,客房整洁如初,店员以为他退房离开了。”
“三月十日,他被人从冰柜取出,放在东京黑市的一家地下诊所的手术台上,接受了一台开颅手术。”
“关于真城裕树之死一案,我的推理全都有理有据,这儿是调查报告和更多物证。”
我随手一掷,一份沉重的牛皮纸卷宗袋砰地砸在昭高长老的手上,他面色纷杂双手颤着拿住它。
“有一个人,他盗走了真城裕树的尸体,清理了割腕的场合,他通过咒术与手术,把自己的大脑安装到真城的颅内,顶替了真城裕树。”
“他以真城裕树的身份,接近了我。再之后,他摒弃了得手不久的大学生的躯壳,又一次接受手术,将自己的大脑移植到新的躯壳,于是,早真城裕树彻底地死亡了。
携带轻飘的笑意,我不徐不疾地说着,目光扫审判席上的每一个人。
“至于新田纪保之死,与我更是无关。我在吧台碰见他那晚,取走了他的手机。手机里的东西能证明,他有重度赌瘾,欠下了巨额赌债。他是害怕经营赌场的□□找他要债,所以才吞服安眠药自杀。”
再一次我掷出了一份卷宗袋,落在筑摩长老的桌上。
“这只袋子里,则盛放着关于新田纪保之死的真相的资料,还有一个U盘,拷贝了死者手机里的东西,与赌场账户的钱款往来,□□发给他的催债邮件。”
审判室犹如一片真空的黑暗,众多长老们静默着,仿若被抽干了氧气,唯独我面带微笑。
“你们中的一部分人,认识我所说的那个盗尸惯犯,与他甚至称得上是交情深厚。因此,有些人选择与他联手,伪造尸检报告,改窜死亡原因,召开审判会,罗致构陷我。”
仿若一枚炸弹被丢入死水,席位上一片嗡嗡声,有人,有人惊呼,有人愤慨拍桌。
“四月一日霁!你到底在说什么?!”一个比较年轻的长老怒道,“你的意思是,某个诅咒师与某些长老合谋,利用真城裕树和新田纪保构陷你,同时利用你的老师们作为人质威胁你,目的是让你沦为全咒术界人尽皆知的罪犯,使得所有人都厌恶你、恐惧你,视你为邪恶的怪物,让你不得不自愿离开咒术界?决计不会有这种事!高层里不可能有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