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他的眼神,区别很明显,我自然瞧得出来。一个是透着疲惫与孤寂的大龄教师,一个是被命运宠坏了的满目清澈的傻子少爷。”
“真是犀利的评价。”五条悟笑了起来,他以食指点了点太阳穴,“我拥有这家伙的记忆,他关于你的观点之一,就是言行犀利的昆虫女王。”
——[这个世界拥有一套自我运维的机制,您到来之后,世界为了维护自身的稳定性与秩序性,吸纳了您,将您这个外来者本土化了。这个事实,我一开始就告知您了。]
[您的计划与行动即将进入最终阶段,其效应会彻底改变这个世界,您将阻止天元与星浆体融合,您将使用异能物品【书】,以及您与我缔结契约至今所累计的【积分】,解构世界,重建逻辑……这样巨大的变动,会导致这个世界熵增加剧,以至于出现异象。]
[可我无法预测,那会是怎样的异象……我只能发出预警,让您做好准备。]
以上的信息,是许多天前系统对我讲过的内容。
此时此刻,与我对望着的五条悟,就是异象。
他是来自主世界的、二十七岁的五条悟。
“通宵加班一周半后,好不容易睡了一觉,可睁眼却发现,自己穿越到了平行世界的十六岁的自己的躯壳里,我还以为自己过载的大脑终于是疯了。”五条悟继续笑着,“不过,很快就确认了,是抽中了平行世界体验卡。”
“你为何选择来见我?总不可能只是出于好奇心。”
“我对于你是蛮好奇的。因为你的存在,是这个世界与我的那个世界,最大的差异,我当然要来见你本人。可我来见你的首要原因,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我,他放心不下你这个友人。我共享着他的记忆,也感知着他的情绪。”
他那十六岁的少年面孔上,双眸明显属于另一个年龄段,蓝得像经历过许多场暴雨的天空,尽管辽远却隐隐透露磨痕,尽管明亮却宁定而不灼人。他说话时远远地、笔直地看着我。他满面的笑意逐渐消失,双唇的线条变得平缓,那是一种绝无敌意、却满是威慑与魄力的神情,他好像已经决心了要制止我。
“这个世界的我不清楚你究竟想干什么,只是暂时占据了这副躯壳的我也猜不中你。”
被二十七年岁月所刷洗打磨过的苍穹之瞳锁定着我,他说。
“可我明白一个事实——当一个人瞒着所有的朋友,暗自去做某件事的时候,绝对会出现糟糕的结果。不阻止这个人的话,全部人都会后悔。因此,我来代替这个世界的、在意你的人们阻止你。”
咒术师这一行常有孤行己见的沉默偏执的疯子,五条悟、夏油杰、家入硝子,皆是如此,而我也是这种人。
现在,一个独行其是、离经叛道、希望用教育拯救咒术界的疯子,要制止另一个疯子,这甚至有点幽默。
“我与你意见一致。”我笑着摇头说,“可你不应该阻止我。因为我即将实现的事情是完全正确的,如果你是我,你会做相同的抉择。你也无法阻止我。你前方三米处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是我把自制的结界与天元的结界合并之后的产物,哪怕是你,也至少需要一个小时才能破除结界。”
“你对我也太没信心了吧。”五条悟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语调是嬉笑的,目光却是郑重的,“从进入薨星宫的那一刻起,我就‘看见了’那个结界,一直在分析它。我稍微努力一下的话,半个小时就能解决它了。”
“那也来不及了。我将在接下啦的十分钟内,完成我与天元的同化。”
“……”
“我能否劳烦你帮我一个小忙呢。”
事已至此。五条悟看起来已然了解,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徒劳。他冷静地接纳了现状,平和地问道:
“什么?”
“帮我拦一个人。”
“谁?”
“我的另一半。”
“……”
“尽管我早就把我的整个计划告知了他,他却猜中了我的叙述并非全部属实,计划包含一个隐藏的部分,也是最尾声的最重要的部分。”我平静地说着,“他为了不让我感到他已经察觉异常,表现出不知情的样子,也配合了我给他的安排——我在京都接受总监部的审判会的期间,他营救了被分散关押在其他地方的老师们。我瞒住所有人,从京都重返东京,他实际是晓得的。这会儿他已经抵达东京高专的门口,正在朝这里赶来,他这样做是因为他明白,一旦我明白他看破了PlanA,我就会制定PlanB,甚至是PlanC或D或E,到时候他将更加难以预判我。让我执行最容易预判的PlanA,他在最后一步之前制止我,这是最优解。”
“这个结界,主要是针对他而设置。结界是万无一失的,是绝对能截停他的。不过,既然你凑巧出现了,我就想拜托你照拂他,免得他做出过激行为。毕竟他那个人,人格不太健全。”
“……你是希望我,在目睹爱着你的男朋友因为你要去死而发疯时,一巴掌把你的男朋友敲晕吗?”五条悟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我说,“这种任务未免太让人有压力了吧?”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我把欣慰的注视投向他,“悟,你真是长大了,都能领会我的深意了。”
“……你真是一个疯子,各种意义上都是……还有,劳驾你不要用那种慈爱的目光看着我,我起鸡皮疙瘩了。”
“我认识的悟也经常这样说。不过,他早就接受了我罹患随时随地一触即发的精神病,而且他只能在我的婚礼上当花童的两大事实。”
凝重的气氛在彼此的玩笑话中松泛了许多,我和五条悟都笑了。
“最多再过半小时,你就会回归你的那个世界。”我说,“回去后,好好地休息一下吧。虽说百鬼夜行快到了,但你也不用太紧绷。还有就是……请慎重安置杰的遗体,盗贼觊觎他的躯壳已久。找到一个名为虎杖悠仁的少年,让他免于变成诅咒的容器。”
“……你难道是预言家吗?为什么不把盗贼和诅咒的名字也说出来。”
“抱歉,我能给你的提示,只有这么多。你知道得更多的话,会导致你那个时空变得紊乱。”
凉风送来隐隐约约的电梯运转的声音。有人来了。
“……你真不打算见他吗?”五条悟问道。
“我原本就不打算见任何人。你是意外。”
与陌生又熟悉的人对视着,我向后方退去,鞋尖踩着屋檐,三分之二的脚掌悬在高空中。
“不过,我很开心见到你。你果真和大家想得一样,是一个很好的人。”
那白发蓝眼的人没有再说话,思考着“大家”是指哪些人,就那样安静地望着我。
而我也没有说再见,只在确定会与人再度相会的离别时刻,我才会讲这个词。
后仰,坠落,失重。
寒风,幽暗。地面。
尽管从出生就被捆绑上沉重的使命,尽管声称最讨厌正论也不在乎凡人,他却实则以一人之躯背负着许多人前行,如殉道者般尽职尽责地践行着自己身为强者的原则与责任。
尽管是忽而之间莫名其妙接管了平行世界的自己的躯壳,他却当即考虑到了另一个他的心情和意愿,代替另一个他来制阻拦我。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武痴。
不过,也极庆幸,出现的人,并不是一个我真正认识的人。
否则我也会不舍。
——在这最后的关头,我强迫自己不去想我爱着的那些人,可当我穿过黑暗抵达孵化的茧子前方,我仍是失败了,想起了某个人。
地底的茧子附近的结界屏蔽了高处的响动,除了自己与茧子的呼吸,我什么也听不见。
或许他真的被敲晕了。漆黑的寂静中,我无声地失笑。食指触及泛着幽幽微光的茧子,数不清的丝状物瞬间抽条舞动,将整条手臂都裹了进去,那些丝状物继续攀爬前进。
这一刻,我知道,羂索正在东京的某地展开恐怖袭击,有咒术师带着急报闯入京都总监部的审判室,却会惊愕地发现满地的沉睡或死去的长老们。半小时之内,关于我已经叛变为诅咒师的消息就会传遍咒术界。羂索将会诧异于我放弃搜捕他并任由他杀人,很快他就会意识到,我已经察觉了他设置的一层层障眼法之下的、真正的针对我的武器。他会中止行动全速撤退,可他会发现藏匿的武器已经被我的同伴带走转移。
打败他并不难。
难点在于我想救尽可能多的人,这也是我指定了一个胜率并非100%、将我自己推入最大危险的计划的原因。
意识渐渐模糊,仿佛在漂浮,仿佛在溶解,我听见系统的电子音。
[您的所有指令,将在您登出世界、下线直播之后的三秒内执行完毕。]
[您赋予我的三条指令如下:]
[一,在您搜集到的异能物品【书】里写道:“在198X年4月1日诞生的四月一日霁,是唯一的持有异能与咒术的‘星月体’,与‘星浆体’不同,‘星月体’能彻底终结天元的进化,而且能封印三途泉的泉眼。”]
[遵循【书】的法则,将您自己,与天元在霓虹设置抑制咒力外泄的结界,令霓虹成了产生最多咒术与咒灵的国度的事实①,作为【因】,由此构建了“东京校地底的薨星宫是一座隐秘的结界”、“结界保护着三途泉”、“三途泉的泉眼是全国咒力的源头”,“星月体能封堵泉眼并终结诅咒”,作为【果】。]
[二,将您累计的1亿积分的20%,用于维护并修改本位面,改编人们的记忆,您的不存在将被合理化。]
[三,积分的80%,则用于向各个平行世界发送能促成Happy Ending的重要提示,然而信息成功传达给目标人的几率只有70%~80%,在某个时空,Bad Ending仍会存在,这很遗憾,请您理解。]
[监测到宿主的生命值已临近最低值。]
系统的声音在我听来愈发飘忽遥远,明明是电子合成音,却带着种种无以言表的情绪。
[您曾经跟我讲,如果不确定能否重逢,就不要说再见,因为毫无意义……]
[可我还是想对您说……再见,请您一定醒来,再度与我们相见。]
……
…………
[接下来紧急插播一条栏目公告。]
[最亲爱的观众,感谢您坚定的选择与一路的陪伴,感谢您风趣的弹幕与温暖的营养液,在此向您献上最诚挚的感恩与祝福。]
[十分遗憾地通知您,由于主播离线,本栏目从今日起停播,后续未知,请您谅解。]
第81章
[您确定要这样做吗?]
那天, 展开最终行动之前,系统最后一次向宿主征求确认。
[您的躯壳100%会死亡,您的意识只有0.0094%的几率, 能在“重置点”醒过来。]
[即使您拥有大量积分, 但十分可惜,这还是不够……]
[当这个世界被改动重构之后, 必须使用20%的积分将其稳固补全。]
[剩余的积分, 有二选一的两种用途。]
[选项A, 用尽80%的积分,向各个平行世界发送能改变命运的关键讯息。]
[选项B, 只抽取50%的积分,为您制作新躯壳。]
午后的武装侦探社清清静静, 那是除宿主以外、全员出外勤的一天。她处理完分内的工作, 正端着一杯茶,站在窗边望向晴朗的碧空。
她不言语,只是饮茶,于是系统又一次悄悄地看着她。
她是那样的年轻, 秀美的面庞上充盈着青春的气息,可她敛起笑容时、独自一人时,她的神态沉静空寂得令人敬畏。鲜艳如红梅的虹膜, 奇异地给人以静谧浩渺的感觉,像一片红色的旷野。
那戏谑而疯癫的表象之下,是一个通透而不凡的灵智。系统时至今日仍觉得她是一个谜, 它与绝大多数人一样, 永远也无法抵达她独特的频率。
宿主是来自另一个次元的外来者。这个世界像一座积木建筑, 她像一块不同的积木,附加在这个世界上。
由于宿主的灵魂与躯壳极其特殊, 当她的灵魂死去,为她制作一具容纳灵魂的新躯壳,代价十分高昂。
[我不是说过很多遍了么。我选A.]她悠悠笑了一声,[A选项能将80%的积分物尽其用。B选项却只能消耗50%,其余的30%,就浪费了。]
系统沉默着。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竟然能如此轻巧地放弃一切、散漫地走向死亡。
保留那些积分,她甚至能永生。
[……您不畏惧死亡吗?]它问,[您会直面真正的死亡,不仅是□□的消逝,每个人都会遗忘您。]
遵循宿主的意旨,在她生命值清零时,系统会从维护本地时空的20%积分中提取0.1%,拿去修纂众人的记忆。
所有人将忘却她,就好像她从不曾存在过一样。不会有人因为她离去而痛苦,这正是她想要的。
[生与死与意义,是人类族群的永恒课题。每个个体对此,都有个人的定义,我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