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入夜,羽西剑宗的灯早就熄了,有人抹黑出去,在武宫城内穿过无数绕脚小巷,十数间空房,精准无误地走进一间大院。
他满脸怒容,摔上门就是一通抱怨。
彭轻涤瞥了眼他那身装束,一身黑衣,里面戴着面具外面还蒙着面,生怕被人认出来。彭轻涤都懒得提醒他,你搞这么多有的没的,脚上还穿锻雪云琅靴,这靴子整个羽西剑宗就只有在任掌门能穿。
彭轻涤没理会王沛之,翟四斤拿着一只茶壶,由于前段时间骨节被打过封骨钉,稍微有些不听使唤,壶嘴一歪烫了一手,甩手扔地上砸碎了。
“你不荒唐?”翟老四干脆发了个脾气,语气和心情都类似于下雨天打孩子。
他说谁让你把三大派的人叫来的?
这件事情根本不在他们计划之内,既不是陆祁阳的主意,也不是他和彭轻涤的吩咐,完全是王沛之自作主张。而这个主意并不成功,非但没有凿实姜梨的罪名,还莫名引出了王常与这个老疯子来。
“王沛之跟天下令是穿一条裤子的。”
城内有王掌门夜会盟友,羽西剑内姜梨与付锦衾等人也没闲着,正在复盘今日这场交锋。姜梨翘着脚歪在罗汉榻上,手里攥着两块令牌,一块写着天下无胜,一块刻着暗主嚣奇。
两块牌子一个是磐叔死前给的,一块是她从黄皮脸身上摘下来的。嚣奇门刺客领令而去带令而归,只有门主收了令牌才说明任务完成。
黄皮脸说他办事不利,辜负了她的吩咐。
她觉得他干得非常好,所以收回了令牌。
“黄皮脸他们着了他的道,便是王沛之留在派中的十六弟子也是用来下酒的。为了做成这个局,他们必须将时辰掐得非常准,彭轻涤派人与黄皮脸纠缠,就是要耗到王沛之赶到。”
平灵说,“这王沛之是个畜生吧!竟然连自家弟子都能‘相赠’,可怜那些十六七岁的孩子,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是他们掌门害的他们。他怎么那么死心塌地给陆祁阳当狗呢?”
“怕也不是那么死心。否则,三派那些老东西就不会来了。”姜梨用一块令牌敲打着另一块,“王沛之敢杀我部众三十,就是要逼我在剑宗翻脸。陆祁阳盼着我灭了剑宗,这样传闻不攻自破,我落个恼羞成怒偷鸡不成的名声。这是陆祁阳想看到的结果,可如此一来剑宗的代价就太大了。王沛之不敢忤逆陆祁阳,又不甘让剑宗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自然要去搬救兵。三大派就是他的救兵,我全力与他们交战,好一点的结果是战平,差一点是两败俱伤,无论结果如何,夹缝中的剑宗都保下来了。”
平灵说:“所以您故意跟三大派动手,也是为了顺势放过剑宗?”
姜梨说不是,“当时我看到黄皮脸他们死在我面前,没做他想,就想干他们。”
“她当时就想干我们!那姜梨什么人呐,真杀起来谁拦得住,刘世尘劝她都没劝住。”位于武宫城破院子里的王沛之也在翟四斤彭轻涤二人面前说了同样的话,他说,“令主为破谣言,就拿我羽西剑宗做靶子,我们自雾生一战就元气大损如不胜衣,谁看都是掏空了芯子的老被褥,这次再遭横祸,江湖还有没有剑宗都未可知了。”
翟四斤听不惯他这话,“谁说令主要拿你们做靶子,我和老彭不是没走吗?真闹到你说的那般田地,我们会坐视不理吗?”
你们?
王沛之心道,最靠不住的就是你们,若是单纯死几个人就能了事,剑宗已经死了十六个了,怎么没见他们在姜梨翻脸时出手。他们要的就是将事情闹大,等的就是剑宗被灭,待到派中只剩几个苟延残喘的活人时,再如救世主一般姗姗来迟。
可他就算心里不平,也不敢彻底跟他们闹翻。王沛之换了一个语气道,“我是一派之主,不能不为派中弟子考虑。二位也同令主说说,今次没按计划行事,实在是王某心有不忍。羽西剑盈尺之地家道消乏,不似天下令那般家大业大,纵是死去半数也是膏肓之症。历代祖师寸积铢累才得今日剑宗,王某不能让这气象断在我手里啊。”
王沛之不知翟彭二人如何想,反正他是把自己给感动了。
翟四斤不为所动,“王掌门是如何坐上今日位置的,旁人不知,我们还能忘了不成?你本就是踩着派中弟子人头到高处的,之前嫌多现在怕少,恐这城楼倒,怕这屋檐榻,可也别忘了,楼高楼起都是令主的恩典,在外面装好人就算了,在我们面前,找错地方了吧!”
王沛之隐在面具下的脸逐渐阴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只有陆祁阳和他手下三护法,若非他没有能力拔除这几日,实在很想要他们性命。
月光地下躺着一地碎壶,王沛之走到碎壶处,蹲下来,一点一点拾起,再抬起头时明知对方看不见,依然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摔得这么碎,扎到脚怎么办。王某能有今日,自然得多谢令主栽培。两位护法当年没少出力,王某也是记在心上的。”
名剑华光在手,剑宗掌门之名在身,他到底还是一派之主。可除了这些以外,他还是一个傀儡,一条还算体面的狗。可他愿意作揖,愿意将两只爪子搭在他们膝盖上。听话的狗只有两种,一种心甘情愿效忠,一种被打出了奴性,王沛之介于两者之间,既需要天下令的庇护,又不想面子上太难看。
“其实今日之事也成了一半,只要我一口咬定人是姜梨杀的,再煽动一下三大派和刘世尘那些老东西,这戏就还有得唱。不过现下另有一件事情比较棘手,就是老疯子突然掰断金刚长臂锁从塔里跑了出来。按说这人是我看着疯的,不该有假,可他这次处处帮着姜梨,还为嚣奇门说话,实在有些诡异。”
“于称意不是会医术么,有病找他看。”翟四斤说。
“来之前我就问过了,说是出去之前一切正常,回来以后探过脉象,跟之前一样,都是浮躁一团乱相。”
“那你还担心什么?”翟四斤明知故问。
“我不知道当年的事他知道多少!”王沛之被逼无奈,最恨就是‘当年’,一提心里就是一跳。他可以不择手段,但夜深怕鬼,老人们说心正的人肩头染着两把良心火,走夜路时不亏心。他很有自知之明的相信自己一盏都没有,所以从不回头。
翟四斤说,“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要翻早翻了,现在担心什么。”
王沛之知道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跟天下令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翻了我的,不就等于将当年的事昭告天下了吗?”
翟四斤掀起眼皮,嘲讽一笑,“你要弑师?”
“我哪做得了这种事!”王沛之搓手,“若要动手,自然还得二位。现在姜梨的人全在剑宗,老头儿跟他们住的近,我去了反而会闹出动静。”
翟四斤眼中嘲意更浓,“王常与真是有福气,得了你这么一个孝顺徒弟。我们去就没动静?”
“在下可以再开角门。”王沛之憨厚一笑。
试问这天下,还有比他更熟悉剑宗各处的人吗?
第126章 深渊舔糖
自然是有,比如剑宗前掌门王常与。
在众人都在琢磨他是疯是癫之时,他正在于称意的帮助下,将泡好的豆子装进一只潮湿的竹盘里。天热,两人特意找了一处通风良好之地,投湿纱布,盖到豆盘上。
“这个真能泡成豆浆吗?”王常与问于称意。
“跟你说两遍了。”于称意不耐烦,“不是泡出来的,是磨!泡好以后用石磨榨出来。”
“那不是豆腐吗?”
“豆浆也能做。”
“怎么做?你可不能耽误我闺女吃早饭,明早起来我要拿甜果给她配豆浆。”
于称意不愿意他在自己身边转,扬手一指让他上一边呆着去。
王常与也算听他的话,人是坐下了,眼睛一直跟着于称意。
“你说甜果配豆浆她能爱吃吗?”
“反正我是不爱吃。”于称意有一搭无一搭跟他说话,“北方与南方习惯不同,你不能按环儿的口味准备。”
王常与脸色倏而一沉,窗外‘滋啦’喊了半晚的夏蝉忽然鸣金收兵,挪到其他树上吊嗓去了。于称意背对着他忙碌,微一侧首,王常与看了眼四周,压下直棂窗,笔直走到于称意面前。
“那么,胡辣汤配肉包子怎么样?”
“你就不能葱油饼配豆浆?我豆子都泡好了!”
说他备的都是甜的他就全换成咸的,一点灵活劲儿都没有。
与此同时,决定静观其变的平灵等人已经退出主室,回到弟子房内去了。
房门一带,留下一室寂静和一张宽大的罗汉床。
床的中心置着一张矮脚茶桌,桌上堆着一叠葡萄皮,都是姜梨一个人吃的。自从在乐安亏了嘴,走到哪儿都要吃两斤葡萄,此刻嘴里还剩最后一颗,被她连皮带肉地嚼碎。
她爱吃水果,脆的,甜的,酸的,吃的愉悦时会弯一弯眼角,脸上永远像刮了层白瓷,孩子气时也是一副孤单的“鬼相”。
付锦衾隔着茶桌看她,偶尔会问自己看上她什么了,也许是这副天下不仁,也能在深渊舔糖的样子,也许是因为那张爱说话的破嘴和小脾气。
她记仇,吃葡萄的时候看向他的眼神并不友善,完全没有忘记他在乐安的所作所为。她今日又格外懒,没骨头似的歪在一侧,唯有嘴巴不知疲倦的动着。
“有事要说?”她躺得矮,需要仰起下巴才看得到隔壁的付锦衾。
“没什么要说。”付阁主收回视线,剑宗这场事变故颇多,不管是王常与,三大派,还是彭轻涤那些人都有各自的小六九,他们此刻不给反应才是最好的反应。
“没有就歇了吧。”夜沉了,她想睡了,顺便让他临走之前把茶桌帮她挪到地上去。
付阁主惫懒之态与姜梨无异,“今日在饭桌上不是答应成亲吗?老头说让我们提前适应适应,只留了一间内室给你我住,内外院都住满了。”他无处可去。
“我怎么没听见他说?”姜梨一愣。
“这是他单独跟我说的。”
“说了你就同意?”姜梨撑着胳膊坐起来,一脸讶异,“男女授受不亲,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大礼还是要守的。而且你我早就不好了,我从乐安出来那日就跟你断了!”
“断了?”付锦衾最忌讳就是这个“断”字。路上两人有意压着此事没提,心里其实都埋着一颗“雷”,不触不发。
他看向姜梨,“谁同意了?”
好是两个人好的,如今一个人自说自话就算断了,手里有圣旨还是传国玉玺?
姜梨没想到他那么讲理的一个人,硬在这事上不讲道理,不由气闷,“照此说来,我一个人还做不得主了?”
“你自然可以做主,那就请姜门主解释一下,今日为何在王常与面前同意你我亲事。”
“搪塞之言你也当真?你不是也应下了吗?”
“我应的是我的心。”
她又是为什么?
“我是不想跟王常与废话。”
真是每句话都能戳痛他的肺管子。
“姜梨。”付锦衾目色“和善”地看着她,“我自问不是良善之辈,更不是随人摆布一流,乐安城被你闹得房倒屋塌,我依然陪你入场救人。天机阁此次出动半数弟子随你进江湖,你觉得为得是什么?”他在这件事上从来不肯留余地,长目里有明显的警告之意,“这么说吧,倾我一阁之力,你这个人我也要留。”
他不管她如何打算,她要做的事他会帮她做,要报的仇他会帮她报,除非她心里没他,否则这辈子不可能放手。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比她还“疯”,他这样的人,分明应该隐藏所有一切从利益出发,偏偏不管不顾。可也是他的性子了,如他让人捉摸不透的谋算,旁人以为他会如何,偏又不是如何。
他的决定和答案永远在人意料之外。
而她既庆幸自己在意料之外,也担心彼此成为更大的牵绊。
姜梨顾左右而言他,“这里只有一张床。”
付锦衾挪走搁在两人中间的矮脚食桌,干脆利落地把姜梨的枕头扔到地上。
“你睡地下。”
他今日看她不顺眼,实在不肯让她好过。都说情爱一事最蛊人,既当得了“长辈”也做得了孩童,一时是爹一时是孙子。可以百般宠溺,也可以孩子打架。
姜门主怔怔地看着地上的枕头,简直要以为自己瞎了。
她探头,坐直身子,确定他当真扔了她的枕头,在床上爬行几步,不甘示弱地把付锦衾的枕头扔下去了。
大启朝贵族爱睡软枕,有条件的门户也都跟着效仿,内里装着蓬软的棉絮,落在地上还弹了两下。两只枕头好巧不巧落成并排的两只,付锦衾似笑非笑,“都睡地上?”
他倒并不介意,只是怕她受不住。
姜梨那颗想弄死他的心再次被激起,她发现他们确实偶尔很爱彼此,也确实偶尔真想弄死对方。
不过今日不能动手,她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胳膊。付锦衾早就注意到了这些,走到姜梨身边坐下。
“我看看。”
“看,什么?”姜梨看着逐渐靠近的付锦衾。
“伤。”
“什么伤?我跟他们打架还会有伤?我嘶!”
姜梨倒抽一口凉气,付锦衾收回按在姜梨右肩的手,知道找对地方了。
玉自寒毒手上有五根利刺,扎进去就是一汪浓血,她下午坚持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付锦衾就猜到她是在逼毒。只是那利刺如毒蜂之尾,没了毒性也要让人难受几天。方才付锦衾见她半边身子歪在引枕上,只用一只手动作,便知尾刺余威不小。
他示意她宽衣,她只顾盯着他手里的药。
付锦衾先后在姜梨脸上看到三种情绪,最终定格成一个古怪的表情,“这是你问薛闲记要的?那他不就知道我受伤了吗?”
付锦衾掀开药盒,“你以全盛之力迎战两宗一盛,受点小伤不在情理之中?”
“没有点儿,就这一处!”姜梨急了,“你没看见我下来的时候他们看我的眼神吗?嚣奇门众崇拜的要命,剑宗三派畏我如鬼,谁不叹一句好一个姜梨。这场交手肯定还要传到江湖上,嚣奇门主力战无损,我就要这名声!”
付锦衾要给她上药,她不肯,嘴里絮絮叨叨,“我又不疼,你跟他说什么,他那嘴碎地跟筛子似的,明天五傻就得知道。他们知道了,整个嚣奇门的人就知道了。”
付阁主用药勺舀着药膏,她立着眼,好像谁把她招牌砸了一样。
“我说的是我受伤了。”付锦衾气笑了,跟她置气是没指望的,她倔强的就那么一两件事,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他说,“当时又不止你一人与玉自寒交手,薛闲记不疑有他,嘱咐了几句饮食递了瓶药就过去了。”
发脾气的五官稍有松散,他自是懂她的脾气的,要不然也不会在没人时说到她的伤。
付锦衾递了一个眼神在她肩头,姜梨还是没动,这伤口在肩膀后侧,夏衣轻薄,褪了外裳就是小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