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锦衾等了一会儿,撂下药罐,“我让薛闲记进来。”
还没迈开步子就被两只爪子死死抓住了,“你让他来干什么?”
“医者面前无男女。”他等等她,“你要是忌讳,我让平灵进来也行。”
“那就更不用了!这点儿小事咱俩知道就行了。”
这回慷慨了,肩膀一抖,侧了半边身子过去,湖绿色的衫子斜垮在肩膀上,露出圆润小巧的肩头,和窄细的一条小衣带子。
江湖儿女罕有这么细白的皮肉,微微侧头,发丝也随着她的移动落下一点散碎鬓发来。
美人垂眸,原本是柔弱孱盈一副画面,可她眼珠子一味向后,肩膀也努力前送,想要观看伤口。
付锦衾见她眼珠子豆在一处,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撇,忍不住伸手捏住她的下颏。
姜梨被他捏成了一个金鱼嘴,他却仿佛得了趣儿,笑着看看她。
那笑容太宠,像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小玩应儿,而他无论她如何都愿意纵着。
最后是姜梨自己挣扎出来将头摆正。
“我就想看看伤。”她小声嘀咕。
他没听清,偏头靠近,她不得已重复了一遍,他一笑。
“这会儿倒是知道关心自己了。”
呼吸扑在颈窝处,痒得她缩了缩肩膀。她自来是这处敏感,耳朵上像是熏了一层胭脂,偏他不知情般留下悠长的一口气,让她连同腮边都生了热意。过去亲昵时他爱咬她耳朵,那种含在唇齿之间的柔情软意,比吃醉了酒还教人沉迷。她也极爱他的揉哄,整个挂在他身上,她在他面前是敢于放纵的,因为他会克制,会隐忍,会给她哪怕放肆也总会留有分寸的安全感。
可他也爱逗她,便如此刻,眼里分明有戏谑之意。
她负气,狠狠剐了他一眼。
他眼里笑意更浓,手背拍拍她的腿,说坐直。
这又是他另一样好,即便两人有那样的过往,他也从不会趁势说些过分的话,更不会拿曾经的亲密开玩笑。
视线一路向下便不再有旖旎,姜梨知道这次是因为那块肿得发青的伤处。
她方才窥见一点颜色,足见面积蔓延得很大,她不知道刺伤的部分是不是更加难看,想来应是不会太好。
“其实不疼,就是有点胀。”她开解他,真正触了药膏才知道英雄豪杰不好当,才刚上去身体就狠狠一撼。
付锦衾瞬间停下动作,“疼?”
姜梨缓了缓力气,半晌才答,“不疼,凉。”
这种天气怎么可能凉。
付锦衾眉头深锁,“药里有冰片。”明知她嘴硬也未拆穿,只是更加放缓了动作。
“难怪呢...”她跟他说话。
“还凉么?”
“好一点了。”
姜梨眨眨眼睛,将从额头跌落到睫毛上的冷汗眨掉。
上药的过程有些漫长,他控制着力度,她忍着疼。原来习惯了被人照顾,就算做再多抵抗都还是认他。闭上眼,呼吸间尽是熟悉的松木香气,初闻冷淡,时久入骨。
自她清醒,他便一直在她左右,若哪日这人不在,她还能否这般嘴硬,说她并不爱他。
“你是怕有人夜袭,我又伤着胳膊,所以才跟我住在一起。”刺痛略有缓解后,姜梨道出了付锦衾的真实用意。
“仇人窝里你都敢住,总要防备一二。”他并不反驳,语气却有些自嘲,“有时也会觉得奇怪,我这样的人,竟然会怕一个人死。”
“你最不该管的就是我的死活。”
“这话我师父若是听了定然十分赞同。他教我无情无爱,我偏活得像个活人。”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心念所致。谁又管得了。
薛闲记的药比一般医者杀伤口,也比一般药物见效快,忍过一阵尖锐的刺痛便慢慢平静下来。
付锦衾收拾好剩余的药,姜梨敛上衣服,小幅度动了动手臂。酸胀感消减不少,大臂还是难抬,果然还要恢复几日。若是没有这罐药,夜里必定难捱。她是个嘴硬的,他是个心细的,她不叫苦他也知道她疼。
余光里,养尊处优的付阁主已经收拾起了“床铺”。床边令有一床薄被,上好的南缎水云锦像是不值钱,被他正面朝上背面朝下地铺在地上,软枕放在一头,另一只扔回给她。
罗汉床上的石桌被他挪到床下,姜梨看着他躺下,自己也歪回床上,烛火晃眼,付锦衾掀了掀衣袖,房内坠入一片漆暗。
静下来,反而听见了窗外的蝉鸣。雨后蝈蝈像灌饱水的大肚将军,叫声豪放。夏季的夜,是“喧闹”里的宁静,各种声气儿齐全上阵,反而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安宁劲。
姜梨侧躺向一边,“我没见识过上渊,只听薛闲记说过,此地生在无涯之巅,是为神仙之境。”
他提了他师父,她便也有些好奇上渊。
付锦衾默了默,“上渊弟子看它却如荒城,终日艳羡烟火人间。”
“你不喜欢?”
“不止我不喜。师兄、师姐一众天机阁老都不喜欢那里。”谁会喜欢旷而苍白的地方,“那里太高,住在那里越久,身上越没有人气。”
“你之前说,付师兄经常带你和付瑶下山。”
“是,可惜我出不去了,师父传了我掌门令,我便成了那座山最不能来去自由的人。付师兄只能带付瑶出去。而我后来才知道,付师兄才是下任掌门人选,我若没有出现,接令的就是他了。”
“所以你们,因为这个生了隔阂?”
“恰恰相反。”付锦衾笑了,“师兄无意掌门之位,还说多谢我为他解脱。他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喜欢世间百味,做得一手好菜,最精的是点心。我不爱吃甜食,但习惯了蒸锅上甜香的味道。”
姜梨想到了乐安城的付记,原来他开点心铺是因为念着师兄。可若师兄还在,应是也随他来了乐安。
那就是——
“不在了。”付锦衾肯定了她的猜测,“我想用那些味道给自己留个念想,没想到刘大头做出来的东西不是人吃的,每每拿起又放下,更添烦恼。”
“那付师兄是因为什么... ...”
“夺鼎。”
姜梨心里一沉,付锦衾语气不变,“不是他要夺,而是有人泄露了上渊之所,他们绘制了五张地图,高价卖入江湖。”
“这人是付师兄认识的人?”
“不仅认识,还是血脉至亲。”付锦衾音色冷下来,至今心中都有驱散不去的恨意。
“绘图的是他哥哥。付师兄家里一共兄弟六人,只有他被先师选中,入了天机阁。他家中拮据,母亲早亡,父亲不慈,五个哥哥更是屡教不改的赌徒。他常年以银钱供养,却还是不足。大哥欠下巨额赌债,恰在这时听闻江湖中人遍寻天机阁不得,又听有人高价求图,便动了卖图的心思。”
“他苦求师兄带他进上渊山,声称只想见识一下仙人福地的风貌。天机阁有定规,不能带外人进入,师兄自然不肯,可是他那贼兄又掀动了他那个糊涂爹,连同兄弟几人闹了个不死不休。他父亲以死相逼,说自己已经是这个年岁,死前看一看福地,死了也能瞑目,他若不肯便是不孝。师兄与他们僵持月余,实在无法,加之他父亲那时确实患了重病,就只同意了带他爹一人进山。”
“他爹记住了入山的路线,回去以后口述给他大哥,画出了路线图。后面的事情你应该就知道了,有人买下了地图,攻上了上渊山。我那时恰在闭关,正是两境相交的关键时刻,师兄担心我强行出关心脉受损,不顾付瑶阻拦,以内力强行催动琼驽鼎。”
“他知道此物必须循序渐进,且必定要在心无杂念的情况下方能保全自己。他以身祭鼎,不知自此之后,江湖中人更将琼驽鼎视为武道圣物。他们只看到了他得到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不知人体如柴鼎为火。”
姜梨没敢问结果,以柴喂火,最终只能是油尽灯枯。所以付锦衾不让她用琼驽鼎,不是不肯而是不舍。他曾说过他所爱不多,为数不多的几个都倾尽了全力,他视付瑶为姐,视付逆为兄,师兄死时,该有多痛。
“击退外敌之后,我便一把火烧光了天机阁。老冯他们一直以为我是为保驽鼎,截断杀戮,不知师兄死后,我便更腻了这座荒城。我带人隐进世间各处,让他们尝百味人生,开店,做工,走镖,但是这人有长便会有短,买下的那些铺铺没有一样赚钱,悉数亏本,每次开工钱我都极不情愿。”
“我的银子是要传给下一任阁主的,提前花没了他就得去要饭,偶尔也会想想,让谁去要饭。”
“上渊山后我便住进了乐安,那里四季分明,不再是满山冰雪,可也枯燥无味,循规蹈矩。天机阁主这四个字约束了我太多行为,我不能频繁进出江湖,不能不去江湖,不甘平凡一生,又必须安稳度日。再然后你就来了,我见识有限,没遇过疯子。”
他很少像一个一个普通人那样去讲述一个故事,也让很多人忽略了他原本就是一个普通人。
“乐安从没那么热闹,我的人生也从未那么鸡飞狗跳。我知你来路不善,探底之后竟然更觉有趣。刺客门主,鬼刃姜梨。我该杀你,那时还下得去手,但你说我身上有点心味儿。”
他叹了口气,既无奈又纠缠,“渐渐又更懂你,懂你身上的浓墨重彩,懂你背负的沉重。又慢慢怜你,你忆起过往那夜哭着伸出去的手,我也曾如此过,可惜没人回握。父母转身离去时,连句话都没留。我有时觉得自己跟你很像,有时又觉得不如你,至少在失去之前,你得到过很多人的爱。”
说完他看了看姜梨,这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坐起来了,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似乎酝酿着无数内容,嘴上却发不出声音。
他笑了一声,“没让你安慰,除了气人,你也没有什么太出色的本事。”
她似乎认为确实如此,便真的躺回去了。
这一点也算出众,付锦衾眼中笑意更深,这世道就是这么奇怪,总有一个人,哪怕一句话不说,也能把人从悲伤中拉出来。这是旁人没有的能力,只对他有用,而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爱上的也是这样的人。
“为什么是我。”很久以后,姜梨轻轻地问。
“为什么是我。”付锦衾反问。
鬼知道为什么是你。也许是老天爷怜悯,让我活出另一种滋味。也许是看我过的太苦,给我一把救命饴糖,也许是我上辈子做了很多很多好事,即便今世做了恶人,也让我遇见了找回自己的人。
“谁知道呢。”姜梨岔开话题,即便如此,她也有太多未完的事要做,“三大派的人为什么会来?”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
“你不知道他们会来?”
“知道。”付锦衾正色道,“只是没想到黄皮脸他们会转道来羽西。我知道王沛之是天下令的人,知道羽西这边注定不太平,我还料到就算不平,王沛之也不敢动你,万没想到他会杀死自己门下十六弟子,栽赃黄皮脸,借三十门众枉死之举来激怒你。”
手里两块令牌一直都未离手,姜梨看着与夜色混作一团的帐顶,“他会付出代价的。”
包括这起事件的所有参与者,都要付出应有的代价。
“你觉得王常与是不是真疯?”付锦衾问姜梨。
“说不准。”
“不知真假为什么同意留在剑宗。”
“因为我想赌一个答案。”
第127章 我知道她是姜梨
王沛之从王常与出现以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这段时间老疯子一直在姜梨身边,一日三餐亲力亲为,倒像真把她认成了王环衣。姜梨就更让他看不懂了,竟然真敢吃王常与端给她的菜。
这些事情,他一样都看不懂,越看不明白,越叫人心里发慌。有些恶事一旦做下,便成了心里一只驱不散的鬼。
王沛之愁得要死,一怕王常与不是真疯,二怕王常与太疯。
他得让他死,死前最好还能配合他一下,证明他是一个好徒弟,好掌门。还得义正严词一番,揭穿姜梨邪派魔头的真面目。
难办啊,王常与愁得食不下咽,觉都睡得不甚安稳,这夜三更好不容易糊涂睡去,又忽然惊醒。
床边坐着一个老头,正在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王沛之浑身一个抖嗦,迅速撑手后撤,缓了足有五个呼吸,才凭借对方蓬乱如乞的头发,以及破布一样的衣裳,判定出对方是他师父王常与。
羽西剑没有这么不修边幅的人,三大派,嚣奇门,连聊羽宅的光杆掌门拂尘老道在姜梨身边呆久了都知道梳梳头。
“我知道她是姜梨。”王常与没开头没结尾的对王沛之说。
王沛之傻着眼跟他对视,不动声色地跟老头儿再次拉开距离。
“啊。”他应了王常与一声。
他知道她是姜梨,然后呢?他跟她玩挺好,昨天上午还给她炖了一只鸡。后厨只要开灶老东西就去里面溜跶,饭菜上桌还有银针试毒,他防着他们动姜梨,斩钉截铁的断定她是王环衣,现在又说认识了?
“什么时候认识的。”王沛之问他。
“一开始就知道,她跟环儿长得不像,我也并未糊涂。”
“那您还给她炖鸡?”王沛之对王常与的所作所为完全无法理解,他不糊涂,知道姜梨是羽西剑的仇敌还帮她说话,“而且您还吐我,我一说话就,噗!”
王常与又啐了王沛之一口,“你懂个屁!你那脑子是后长的?我不装作跟她打成一团怎么让她放松警惕,你们怎么杀她?”
王沛之拿袖子抹脸,王常与问,“彭轻涤和翟四斤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什么彭轻涤...”王沛之打了个寒颤。
“你让他们来杀我。”
王沛之都快坐不住了,心说你确实是不疯,看得比算命的都准。可他怎么可能让王常与知道他有这种打算,被子一掀跪在床上就开始磕头,“您这说得是哪家话呀,徒弟怎么会让他们杀您呢。”
“我知道你不会,所以我才说叫你让他们来杀我。他们现下就在城内吧?”
王沛之反覆回味了一遍这句话,“您要我,找他们来杀您?”
“没错。”王常与神色严肃地点头,王沛之在他脸上看不出疯态,仍然觉得他是个大傻子。不过大傻子接下来的话很有条理,几乎与那日在三大派面前说话的话一样清晰。
王常与说,“天下令要动羽西,是因为我们与九派相连,羽西一旦被灭,九派一定会对姜梨恨之入骨。你不忍剑宗被败,所以请了三大派的人相助,不想姜梨没对剑宗动手,反而阴差阳错的稳定了时局,”
王沛之说,“当时没打成不是因为你在里面当搅屎,您拦下来的吗?”
“你以为我不拦,三大派的人就一定会全力出手?你安排的太拙劣!是个人都能看出破绽。刘世尘他们不是糊涂人,姜梨援救三十六派,你以为这一路下来是在做白工?二十四小盟本就对天下令积怨颇深,你再唱这么一假戏,非但不能挽回天下令的名声,还会越描越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