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内行走的也多是古怪装扮,或丑或妖。还有带着干在脸上的鲜血四处溜跶的,仿佛在说我不好惹,刚杀完人。不过这次鬼市倒是破了一次先例,正午开市,下午竞卖,只要手里有彩贴者,都可在开市之前进入鬼蜮。
这彩贴也有名头,是盗门老祖刘弃弦亲笔所写。嚣奇门跟天下令闹得正凶,盗门不想参与其中,只想闷声发财,所以这彩贴只放给了同道中人,名门正派绝不在受邀之列,刺客门那边更是严防死守,他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人来,只想将买卖做给自己人。
刘弃弦以为自己计划得很好,不知消息早传去了八百里外。
彩帖就更好办了,随便在路上拦住几个,“借”去几张,鬼蜮妖魔鬼怪又多又杂,验帖的人不可能人人都认得,大致看个形貌短暂一对便放了行。付瑶和孙夺他们就是这么混进去的。
再不然就是仿制,提前抓来一张彩贴,寻个“妙笔”,仿照笔迹复制彩帖。陆祁阳和天下令的人就是这么进去的。
姜梨不知道彩帖一说,到了地方才发现人手一张。验帖弟子伸手问她要帖,看得小七一阵心慌。她刚才就说先别过去,找个人抢下几张再排队,他们这么多人一张没有。
“放行。”她还没愁完,验帖的人就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们的人一步未停,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小七好奇地看了验帖之人一眼,脸色苍白如纸,神色毕恭毕敬,不禁追问林令,“他怎么不拦?”
“拦?”林令冷笑,“少主验帖时用的是嚣奇门门主令,谁见了敢拦?”
“快去通知老祖,鬼刃来了!”
与此同时,验帖之人压低声音,狠狠吩咐手下。他们跟嚣奇门并无交集,一是不敢惹,二是拼不过,鬼蜮邪派最多是瞧不起正派,这位是直接要灭了正派,嚣奇门的嚣字无论放在哪里,都有叫人不敢逼视的份量。
开市之前各路摊子都还挂着买卖,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是处闹市,摊子上的东西却轻易没人敢买。人骨项链,恶兽之牙,浓血染布,这类东西连严辞唳这种怪人都看不上。但是脑袋可以,专有一个摊子在卖人头,他跃跃欲试地想去,被流素拎住了衣领。
“门主最厌你买这些,等下又要吵架。”
“我就看看圆不圆,再说她现在也顾不上我。”
姜梨的心思确实没在严辞唳身上,她在找付瑶,鬼市人潮涌动,全是浓墨重彩,犹如漆夜之上泼满了颜色。在这样一群人里,是很找对方向的,只能随波逐流的走,漫无目的地看。
吆喝声里有人提裙快走了几步,步子迈得大,珠翠缀满头,“血染的布也敢卖三十两银子一匹?”
声音擦过耳际,只是一声浅浅嘀咕,姜梨有些意外地抬眉,这人似乎经不起念叨,才刚有些不耐就自己跳出来了。
二人错身之时,姜门主动了手。
付瑶直觉小臂一沉,下意识要翻手,扣住她的那只手反而用得更沉。
“还以为会不好找。”音色是略显低沉的小女孩儿音,这生音之前她打更的时候她夜夜都听。
付瑶惊愕一视,对方狼目向上一挑,付瑶生得高挑,姜梨比她略矮半头,气势却是浑然天成,邪妄乖戾。尤其在鬼蜮这种地界,更添了一层鬼气。
那双眼里有笑意,付瑶与她久别重逢,亦是生出亲切。姜梨没作停留,付瑶自也明白不方便在人群里相认,于是前后错开,走向一处无人之地。
“此地不宜久留,现在就走。”姜梨面向付瑶。
“为什么?”
“陆祁阳在鬼市。”
简短几句对话便让付瑶明白了姜梨来此的用意,付锦衾离开前交代过,不论地图在何处、有什么动向,都不让他们去寻。可这图出现在盗门地界,付瑶觉得简单易得,天下令正与三十六派僵持,她就跑了这一趟。
可是,何陆祁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心里疑问颇多,同时也自踟蹰,既然已经进了鬼市,便不想空手而归。
“你对这里比我了解,若我们速度快些。”
“我问你,琼驽鼎在不在上渊。”
姜梨长驱直入,假图所绘乃是上渊旧址,若鼎在上渊,地图今日必须取走,若不在,她皱眉,这东西又能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藏哪儿了。”付瑶倒也实话实说,姜梨肯来救她就是没拿她当外人,“他八百个心眼子,天机阁又有定规,琼驽鼎的去向只有历任阁主知晓,我也怕他留在上渊。”
“可之前不是说,炉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以荀兰草养护吗?”
“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真要有人跟着去了,跟到哪儿死到哪儿,沈久玉就是干这个活的。”
姜梨听得太阳穴直跳,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之前在乐安不是也让他耍得团团转吗?
“你们天机阁还真是会挑阁主!”姜梨咬牙。
交谈之时鬼市竞卖已开,二人共同望向远处看台,众“鬼”齐聚,盗门老祖做了一个简短开场,掏出叠的方方正正的地图,端在手里展示了一下,又原路返回塞到怀中。
按说竞卖之物应该置于看台之上,他却直接摆了一个空箱,自己带图走了,单留下弟子胡五主持竞卖。
“这并将地图是块烫手山芋,刘弃弦这般谨就是防着竞价的人不讲规矩,出价不成改明抢。他将图收在自己手中,直到竞价结束再银货两讫。”严辞唳垫起脚尖又落下,转问姜梨,“到底拿不拿?”
另一边,盗门暗室内。
火光耀得刘弃弦一阵头疼。并将地图确实烫手,竞价这些人也确实让他多有防备,可他更加担心的不是这些人不讲规矩,而是不请自来的姜梨不讲规矩!半个时辰前,嚣奇门进鬼蜮的消息便传进了刘弃弦耳中,自那时开始,他就恨不得将图缝在身上。
“这人惯会断人财路,南疆大却灵让她挤兑的买卖都开不下去了。你们说她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嚣奇门与天下令开战在即,她还有闲工夫在外头溜跶?没听说她对琼驽鼎有兴趣啊。”
“有没有可能不是为鼎,而过来游说您与她同战天下令?”盗门长老骨成仙提出了一个可能。
这话一出,别说刘弃弦,内室那些杀人如麻的汉子都白了脸。
“这事儿咱们可不能参与啊。”
“有剑宗那九个老傻子跟她拚命就算了。”
“陆祁阳什么境界,一掌下去咱们就成飞灰了。”
刘弃弦听得烦不胜烦,“什么飞不飞灰,先把暗室守好是正经。”
骨成仙说放心吧,“前后连着门窗都让人守紧了,内室本就隐蔽,姜梨就算是有八只手九颗脑袋,也...”
“砰!”
暗室内紧闭的大门被人冲开了,有人挎剑而入,身后一行随从目不斜视,走在最后的两名刺客扔了一地用绳穿好的盗门弟子,腾起一地飞灰。
正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进来了,姜梨挥了挥剑柄,坐在主位上的盗门老祖下意识起身让位。
待她落座才回神。
“你竟敢擅闯我——”
桌子上撂下一把鬼刃剑,震得那套景泰蓝茶具都抖出一声颤音。
姜梨倾斜着两条凳子腿,荡秋千一般打量着老刘头。
刘弃弦至今想不明白,为何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丫头,会有深渊恶鬼一般的气势。
刘弃弦说:“你来是不是找我合谋的?这事儿我不能干,就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能去。”
他说这人呐,“万事留一线,事后好相见,你把人全杀光了,整个江湖就剩你自己,不孤单吗?”
他说打架就跟吃饭一样,“你往别人嘴里强塞,耐不住人家不咽,真逼着我们这些人去了,打起来我们也是往家跑。”
“说完了吗?”姜梨看看他,“我今日只做买主,要你怀里那张图。”
买图?刘弃弦没忍住,抱怨的话全对着骨成仙说出来了。
“她这是买图的架势吗?正经买图的都在外面呢,哪有杀进门做买卖的。”
骨成仙没敢接茬,剩下那些人更不可能搭理他,刘弃弦等了一会儿,发现下不来台,忽然生出脾气,梗着脖子道,“你嚣奇门既是来买图的,就该按我鬼蜮的规矩来!”
“规矩?谁的规矩?”姜梨用手磨着指甲,“这世间之规既是人定便可逆改,你说按你的来,我说按我的走,江湖之规如何定。”她说我想想,沉思片刻看回去,“要不然把你杀了吧?”
刘弃弦运了一口气,无声握住寒山刀。
姜梨连道视线都欠奉,刘弃弦攥着刀柄,最终也没敢跟她动手,自认倒霉道,“不按规矩总要出价吧?东西有价才是买卖。”
“给他三十两银子。”姜梨抬手,林令递银子,刘弃弦眼泪都快气出来了,这不是欺负人么?
“我找它费得那些功夫都不止三十两!”
“陆祁阳现在就在鬼市。”姜梨说,“你猜他会给你多少?他不缺钱,他敢给,你敢花吗?顺手围剿一个鬼蜮应该能落下一点好名声,他现在声名狼藉,总要花点心思找补。要不然你卖给他试试?”
陆祁阳也在鬼市?
刘弃弦浑身一震,如遭雷击,“他也是来买图的?”转念一想,“我要是卖给了你,怎么跟他交代?”
“自然不好交代,所以外头的竞价还在继续,他不及我熟悉鬼蜮,就算找来这里也需花费一些时间。你提前卖给我,他来买,就说是我抢走的,你不得罪人,还有三十两银子拿,你有什么不乐意的?”
“你可别提那三十两了,那叫钱吗?你这么大一个刺客门主怎么抠成这样?”
“三十两银子都够买房置地了,你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姜门主如今非常会过,自从有了乐安之行,她就非常地拿银子当一回事。
耐性用没了,她直截了当地问刘弃弦,“要命还是要图。”
第135章 小庙宴客长明山
暗室外,嘈杂竞价声里,有人走近常服打扮的陆祁阳,他低声回禀,“令主,属下刚才看到一队人朝里面去了,会不会有人直接上门跟刘弃弦交易?”
“直接交易?”另一门众忍不住道,“那外头这些人能同意吗?”
“他们要是私下卖了,不管多少,找个自己人出来竞价,把价格喊到最高,没人出价了,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那咱们不是白等了吗?”
几人同时看向陆祁阳,他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去看看。”
暗室里还在僵持,刘弃弦攥着寒山刀说,“我要是,死活不卖呢?”
“那就杀了你,灭了盗门,拆了鬼市,再把你偷来的那些古董拿到正儿八经的市集,一两银子一个卖出去。祖宗牌位拿去烧火,你们家是不是还有个坟冢吗?砸碎了磨成粉,洒到无魂海里。”
“给她吧给她吧给她吧!”骨成仙都听不下去了,扯着刘弃弦的手把图递了过去。
“就这么给了?”盗门老祖心有不甘。
“不然您想被灭门?”骨成仙教他认清现实。
姜梨不客气地将图收进怀里,倒也言出必行,三十两子往桌上一掷,人家没白拿,刘弃弦也没白卖。
一群人怎么来怎么走,留下一屋子盗门弟子和老祖,眼珠子都气红了。这里头的情绪委屈居多,刘弃弦向前冲了几步,指着门口大骂,“那就是个无赖!祸害!强盗贼匪,江湖恶——咳。”
姜门主在门口倒回一颗脑袋,刘弃弦一瞬间收回手指头,涨着脸说,“还,有事儿?”
“让外头再喊一会儿,别急着结账。”
“啊。”刘弃弦点头。
“刚才骂谁呢?”她还问他。
“我,那个,骨成仙。”
“对,老祖骂我呢。”骨成仙自己站出来认。
“把图卖我不高兴了?”姜梨看着刘弃弦。
“高兴啊。”得缺多大德啊,这辈子遇见你这路买主。
“高兴怎么不笑呢?”
“啊?”
姜梨认真等着。
刘弃弦咧嘴,呲牙,比哭还难看。
姜梨乐了,舔着嘴角边点头边说不错,活是个混世魔王!
她满意了,彻底带人走了,影子打在窗户上,一蹦一跳,看得出来心情不错。
骨成仙颇有几分感慨,“才二十二岁,放在爹娘跟前也还是个孩子呢。”
刘弃弦差点没气死,“你见过张嘴就灭人满门的孩子吗?!”
“我就是随口说一句,您发那么大脾气干什么。”刚才也没见他这么大气焰。
“她都要挖我祖坟了!”
“知足吧。”骨成仙安慰刘弃弦,“平沙谷的坟冢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被她的人挖了,平沙谷掌门现在还带着一堆弟子修坟呢。”
竞价的人还在外面热火朝天的报价,没人知道并将地图已经以三十两银子的儿戏价卖给了嚣奇门主。至于闻讯而来的陆祁阳,姜梨说得没错,他对此地不熟,走了几次弯路也没摸到刘弃弦所在的暗室。
天下令门众穿着不同的衣服在附近兜转,越走见到的人越多,竟然再次回到了刚才的市集。左右两边的摊子还没撤,喊不上价的陆陆续续的出来,又是一波新的生意。
陆祁阳逆着人流行走,极目四顾,总觉得暗处有双眼睛在看着他。
汹涌的人潮在眼前交错,一群人走进,一群人行远,一人撞乱了他的步伐,怀里的果子掉了一地。
他原本并未停留,可那掉下来的果子是捧脆梨。他盯着埋头捡果子的小姑娘,蹲身,向上看。
“要买果子吗?”小女孩儿生了张甜蜜可人的脸。
是张不认识的生面。
陆祁阳说不用,起身之际一双玄色云靴从他身侧走过,他顿住,她慢下脚步,他戒备回首,无人与他对视,只剩人潮如织。
抱着脆梨起身的小女孩儿忽然笑了一下,“您是在找人吗?”
“吓死我了,刚才差点以为你要动手了。”小七走出很远才敢出声,这孩子没见过太大场面,白不恶是她心里唯一的大山,这人死后,小七才算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山峰。
“冯时蕴、段无言、玉自寒,这些就已经是传说里的人了,现在再多一个陆祁阳,真是要把江湖之鼎看个遍了。剩下还有谁呢?大青龙寺的赤脚方丈,两生谷的穆折花,还有隆沼池的...”
姜梨将小七向前推,路程已经过半,再有几步便是山门,山下有良驹快马,她今日只为护住付瑶拿回地图。她的目的达到了,陆祁阳的目的却落空了,他对地形不熟悉,就算短时间理不清头绪也不会善罢甘休。
她不知道在此期间还有人为他指了路,杂乱的脚步声从身后席卷而至,迅速包围住他们。
“原来姜门主也对琼驽鼎感兴趣。”这是一道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仿佛是世间唯一的旁观者,没有感情,不懂仇爱,无论做过什么,都能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出现。
他可以很自然的跟人攀谈,如若跟他计较都似太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