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记伙计对此的态度则是相当歉意,眼睁睁见自家掌柜拉人聊了一夜,临走还送了一个纸人。她是现场做给他的,特意着人回铺子拿了趟材料用具。红衣,绿裤,小黑鞋。她自己不怎么笑,做出来的小人却有张歪歪扭扭的笑脸。
付记礼尚往来,也回敬了一大盒卖不动的点心。酆记伙计拎着提盒回铺前,特意放缓了脚步,脚下迟迟疑疑,大约良心上实在过不去,单留了一个人跟付锦衾解释,“付掌柜,那个纸人,您别介意。其实我们掌柜的... ...”留在最后的林令欲言又止,眼睛瞄着前面,下了挺大决心一般比了比脑子,“我们掌柜的这儿有问题,小时候烧坏过脑子,长大以后就常疯言疯语。”
她做的那些事在她看来全部合理,他们纵使知道不对也不敢拦着。这乐安城的“买卖”都快被她跑遍了,但凡是个心里有谱的都做不出这些事。
脑子有问题。
付锦衾沉吟。
屋外晨色渐起,已经有一缕薄光撞破沉寂一层一层攀上天幕,早起的鸟儿在梢头聒噪不休,大抵是在争虫,有冰凌从树梢上掉下来,碎了一树完整的景致。
“吃点药试试。”付锦衾看着姜染雄赳赳气昂昂的后脑勺,给了林令一个中肯建议。神色语气如常,叫人听不出他是调侃还是没信。
林令没料到付锦衾是这么一个反应,愣了好一会儿,方讪讪应了声“是”,自去了。
“公子。”付锦衾的人在姜染走后无声进了铺子,天色渐亮,已经过了可以贪睡的时辰,付锦衾一夜没睡,他们虽未出来,也在二门陪了一夜。同样都是一夜都没合眼,脸上却没有任何疲惫,反而在单独面对付锦衾时,多了几分人前没有的谨慎恭敬。
付锦衾摆了摆手,没吩咐,便是让他们各自去忙各自的意思,几人躬身应是,折玉转身安排刘大头先把点心上笼,忙转片刻,方抽了个空当,对付锦衾道。
“公子,那人真是疯子吗?”他看酆记那位掌柜,确实有点浑噩不清的样子,只是乍一听说这种结论,依然有些质疑。
“疯子?”付锦衾摆弄纸人,打量它诡异的脸,和怪异的眉。
比起这个,他更好奇的是,从张金宝家到付记这一路,他们是怎么做到被狗追赶,还能保持那样平稳的呼吸的。那段路不算近,却没有一个人气喘,寻常练家子都做不到这一点。
他抬起头,忽然觉得有趣,笑得温润和熙的对折玉说。
“你不觉得,这乐安城的日子,变得有意思起来了吗?”
此后一连几日,姜染都辗转在酆记和张家之间。那一夜的畅聊,并没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迹,每次出门都是步履匆匆,一副谁也没有生意重要的白眼狼模样。
折玉见后难免替自家公子不平,白搭了时间陪她发疯,她竟不知礼尚往来,多到付记走动走动。付锦衾倒是不急着见她,左右她的一举一动都会经由看客们的嘴传到他耳朵里来。
“酆记那个掌柜原是个疯子,我听她店里伙计说,她脑子有问题,小时候被门夹过。”
“你说的不对,我亲耳听她铺里丫鬟说是被驴踢的。”
她的病渐渐被人传为“佳话”,各种出处都有,而此千变万化的最终,都是三个字的总结——不正常。
不正常的人做不正常的事,反将气老头这一折衬托的合理起来。
这次赶巧,说的人刚在付记议论起来,对门那位不知被夹还是被踢的人就出来了。
窗户被好事的看客推得大开,吹乱了柜上一本账册,付锦衾从册上抬眼,顺着敞开的窗棂,看到一个梳着百合鬓的彩色小影。
影子越走越近,似乎没打算出门,步子迈得格外平缓,到门口便驻了足。髻上比旁的姑娘清净,没戴绢花,单是插着两只扁方白玉簪子,衣裳颜色倒是鲜艳,上身是件宝蓝色福字小袄,下身是条七彩滚金百褶马面裙,手里拎着一只小马扎,四顾之后,特意找了块阴凉地方坐下了。
第3章 我想买狗
乐安城连续下了几日雪,难得放晴,不知有多少人赶着晒太阳,偏她避光而坐,不在意得失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脸大的香梨在那儿啃。丫鬟担心她穿的单薄,从里面急急送来一件狐狸毛披风,她看了一眼,似乎是说不用。
冬日的天,再放晴也还是冷,加上绵雪待化,更要带走一地余温,她两只手都在外面冻着,渐渐跟梨子的绿皮对比出青红颜色。街上和点心铺内明里暗里打量她的人很多,她见了也当不见,眼里虚空一片,似乎愁着什么大事,嚼着梨也能露出一脸忧国忧思的古怪面容。
“公子今日出门吗?六善居新到了一样前明的墨砖,说要给您看看。”折玉按照过往习惯来请示下。
付锦衾将账册翻回之前那一页,说,“今日不去。”
账上最近收益不错,他各挑了一笔,花了一点时间算出明账,才彻底掷到一旁。折玉见他绕出柜台,暗忖他定是还要出门,一面伺候披风一面跟到门口。
门上入冬便挂了一面松竹织面门帘,他亲自撩了,才刚迈出一步,便感知到一道视线,笔直朝他望了过来。
“我想买狗。”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手里的梨还剩一小半,被她弓着手指抓在手上。仿佛专为等他迈这一步,专要跟他说这句话。
两人之间隔着一条熙攘长街,分明来往行人不少,道路不窄,却似在眼里被搬空了,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杂物”。
没见谁等人是这种等法的。
付锦衾有些无奈地笑了,站在原地没动,袍袖被风猎起一阙,有著书生式的温润也有着大家公子的慵贵。姜染被他这个笑晃晕了眼,知道他生得好看,可惜她今日不是专为欣赏他的容貌而来,牙口极好的迅速吃完剩余香梨,不用他叫便径直走到近前,“我想买狗,但我不知道狗市在哪,我人缘不好,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
这些话大约酝酿了很久,她说得一点磕巴不打,几乎像背书。仰起的脸晒在太阳底下,白得像瓷,却并不似瓷那般娇脆,发色浓黑如墨,唇色殷红如血,竟是无一不浓烈,白日里看她,也有种来路不明的“鬼”气。
“所以你就找我。”他低头看她的手,冻得发青,骨节都僵了似的,“怎么不进去找。”
“我怕搅了你生意。”她知道他店里总有一群人端详她,她向来看重生意,便觉得所有人都在意这个,之前不来同他打招呼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很仗义的说,“外面现在都说我疯了,你跟疯子玩不也成半疯了,不好连累你。”
“是吗?”付锦衾淡淡看向酆记,那里面有几个巴着门缝守着她的大嘴巴伙计,一个人嘴里一个版本,“造谣”之前也不知道对一遍词。这些人的目的肯定不是害她,甚至也许是实情,也或许... ...
付锦衾看回姜染,带点探究和品的意思,若是装疯卖傻也能卖得这般自然,也是种本事了。
“现在他们都知道我跟你玩了。”他淡然一笑,诱她看向付记大开的一排窗户,窗上抻着好些看客的脑袋,早在他出门见她时便探出了头。
姜染斜身朝那串窗户扫了一眼,眼里现出厌烦,说了句这个好办。转瞬挑起眼皮,走向离她最近的那颗“脑袋”,直言不讳的问,“你看什么?”
“脑袋”被她问得一怔,没遇见过这么直白的当事人,愣过之后梗着脖子回了句,“看你,怎么了?”
来此做客的大都是些家底殷实,闲极无事的公子大爷,顾着脸面也没有被小姑娘吓退的道理。
姜染听后点头,错开一步,忽然抓着窗棂做了一个拉弓,待到那人反应过来时,窗棂已经被她用力甩向那人的脑袋。
“诶呦!你——”那人被打了个大翻面儿。
“你什么你。”她从窗口探身进去,拎住那人衣领捞起来,“这回看够了吗?”
这世间女子,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水做的,转盼多情,一种是玉做的,剔透玲珑,姜染是石头做的,坚不可摧,看不惯谁就收拾谁。
“脑袋”捂着砸疼的半张脸,待要发作,想起她是个疯子,隐忍不发又觉得没脸,脸在疯子之间对比,又变得不再值钱,受了莫大委屈一般咬着牙说,“看够了!”
“够就关窗户!”
一排窗户都跟着关紧了。
付锦衾失笑,自从她来了以后,旁的不论,新鲜“景致”确实多了不少。
“走吧。”他带着她往四方街方向走,顺便在路过自家窗户时拉开半扇。那里面拢着火盆,不能关太实,一群人窝在那半扇窗户里,之后会议论什么便不知道了,也没必要知道。
“你买狗做什么?”付锦衾边走边问。
“我想买一只能打过张进卿家獒犬的狗,牙要比它的大,脖子要比它的粗,咬死以后正好给狗也做副棺材,跟张金宝一起送走。”她扬手比划大小,脸上从不见活泼,总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再荒唐的事在她这里都说得通。
张进卿是张金宝的小儿子,乐安城出了名的“闲事太岁”,正经事没功夫做,偏在这类事上有闲心。她最近天天跟狗赛跑,那东西一出来她就得走,她认为这不是长久之计,决定用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解决。
“若是在乐安找,不见得寻得到。”付锦衾摇头。
“先试试,万一有呢。”姜染不信邪。
乐安城不大,往东绕过一条老巷便是卖牲畜的四方街,这地界外村人较多,带过来的东西有些是自己养的,有些是山上抓的,猪狗牛羊,驴骡大马,赶上西域人路过还能遇上几只骆驼,不过这个时节牲畜不爱长膘,卖货的人也较平时少。
“诶?付公子,出来遛弯啊,有新到的马看看吗?”
“姑娘要什么?我这儿刚抓了只小狐狸,浑身雪白不染杂色,您瞧瞧可喜欢?”
买卖人靠吆喝过日子,不管认不认识都是一通热情招呼,姜染在外村人这里还没彻底出名,听到有人跟她说话还有些稀奇。盯着狐狸看了一会儿,略微动了点心思,“这东西炖萝卜好吃吗?”
她问的一本正经,旁人不知道她疯,便有一种别样的娇憨。
“姑娘说笑了,哪有用狐狸炖菜的,我们抓了好些年也没听过这个说法。”
小贩对着她笑,这对她来说也是破天荒地头一遭,但她志不在狐狸,摆摆手便往前面去了。
“前头的老爷,后面的公子,旁边的姑娘上上眼了,有缺看家护院的狗不要,大小不论,给价就走咯。”
有人拖了个长音,正是她要寻的狗摊子,但这摊子上的狗——
她蹙眉转了一大圈,“怎么都这么小?”
这些东西放到张进卿的獒狗面前,就是一口的事。她送不走狗,还得搭一条进去,这是不合账的买卖。
“他们家那么大的不好寻。”付锦衾说,“春日里倒是有几个外乡人抓到过这种狗,再往后就没怎么见了。有些东西是可遇不可求,你若非想要,就得托人去云岭一带看看,那地方有深山,容易出这类东西。”
两人在四方街走了几个来回都没遇上合适的,顺着长街出去有道凉亭,便在那里歇脚。
这方亭子有些年头了,许久不曾修葺,亭柱上的漆都斑驳出了本来颜色,漆色反而沦为了陪衬。亭椅就更不必说了,连天阴雪,有水有冰,还夹着些许砂砾。
姜染知道付锦衾讲究,提前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帕子,将其中一块擦个干净,自己那片反而敷衍,随便一拂,拉他坐那块干净地方,对他道,“你帮我买一只,托人往云岭寻,要比张进卿的大,或者差不多也行。”
付锦衾看她迟钝又懂得慇勤的脸,笑道,“哪个说你疯的。”这会儿不是挺机灵,求人之前还知道卖好。
“谁知道谁说的,现在满城的人都知道我脑子不好了。”她对此事也相当介怀,两只脚踩在亭椅上,长裙之下是两只缎面绣花小鞋,翘着脚趾动了两下。
付锦衾就没见她好好坐着过,养成这种习惯的情况一般有两种,一种是被家人娇惯长大,一种是一人独大多年,没人管束。从她的人对她的态度看,他倾向后者。
这人到底什么来路?
亭外起风了,吹皱了他身上的苍色长袍,也吹散了亭上一檐浮雪,他逆风看向亭外,瞧见一片清浅的远山。这里的山不高,鸟兽都偏温顺一类,兔子和羊,狐狸和狼,也有狡猾的,也有不服管教的,但与深山那种真正的猛兽相比,是片太平净土。
净了许多年,不知会被什么打破。
他重新看向她,接起之前的话题,“你有钱吗?”
买狗要托人脉,人和狗都得用钱。
姜染说:“我气死他就能把钱给你了。”
第4章 来看看你们掌柜的
她那双眼睛总是晶亮,不像付锦衾这般迷雾重重,她从来都有一条清晰的思路,不管别人认不认同,反正自己愿意“从一而终”。
“你为什么非把棺材卖给他。”他问。
“你住在这里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吗?那个老匹夫欺男霸女,我刚来就听说他患了咳疾,却逼着一家猎户卖女儿给他冲喜,当爹的心疼闺女,死活不肯松口,他就让人打了老猎户一顿,女儿不忍爹爹受苦,自缢家中,爹爹见女儿去了,心灰意冷,也上吊自尽了。你说这么个恶人,凭什么活着?”
确实不该活,付锦衾压下眼,但他从不会主动过问这些事,除非事情发生在眼前。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更不是济世救人的禅僧,他没必要有这么多人情味。
付锦衾说,“所以你想他死,就是因为这个?”
姜染摇头,“也不完全是,我盘铺子的时候,原掌柜留下过一口黄梨木棺材,我量过尺寸,放张老头正合适。这木头是好料子,寻常百姓消用不起,只适合他们这一路人。他们这些人里最近能死的又只有他,我便认准这个人了。”
她说完,似是也觉得等死这事有些漫长,思忖片刻从腰上摘下来一块刻着聚财貔貅的玉佩,水头一般,不太值钱,付买狗的定钱应该是够了。
她说,“你先拿着这个,我没现成银子了,盘铺子花了我八十两,现今宅子里就十几两银子的薄底了,我那棺材铺里五张嘴要吃饭,不能总这么耗下去,你帮我开这一张,我一定记你的情。”
她诚心实意的托着玉佩递到他跟前,手不大,玉佩也小得可怜,不细看会以为是个吊坠。
付锦衾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风从她手心穿过去,吹的玉佩上的玄色坠子晃了两晃。
姜染被他看得没底,生怕他嫌弃不要,好在他抬了手。玉佩太小,需要弓起手指才能取走,她手也小,他拿走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蹭过她的手心。
手心像被小虫子咬了一下,虽然停留的时间不长,却留下了漫长的余韵。姜染觉得有些痒,在他收回手时,无意识地收拢了一下手指。
她说,“你收了这个,就要记着我的事了。”
付锦衾摩挲着玉佩,面朝亭外,淡淡“嗯”了一声。
姜染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觉他眼里的雾气又重了一层,天色渐暗,山岚风起,将落在亭外的薄雪都吹出一道道风痕。亭子里忽然变得异常安静,仿佛这一时间只适宜放空,她其实看得出来付锦衾不是一个愿意主动说话的人,但她是个碎嘴,若非没什么人愿意跟她聊,她可以有更多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