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着眼看她,清瘦单薄的身子像要被风揉碎了。
他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啊,不怕伤我心呐,太没良心了。”
姜染叠着手搭在桌面上,“我的良心需要一点心肺来换,你去外面问问有没有卖的,买两斤回来给我下酒,看看有没有用。”
她生来就没这些东西。
“而且不是有句老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吗?我早跟你说了,省得你白费力气。”
“说得倒好听,伤完人反像自己做了功德。”小少爷头一遭被摁碎痴心,觉得自己委屈透了。
“我哪知道你对我有歹意,咱俩本来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不过我拉你跟我做买卖的心倒是真的。”
张进卿眼圈都红了,争辩道,“你一开始就没想找我,是看我在你门口晃才想起我的。”
“这不就叫缘分吗?做生意也讲究机缘,你要是觉得不合账可以不做。”
她去翻荷包,他赶紧叫停,气急败坏地道,“你别一说不对头就掏银子,我说不买了吗?木雕都装上车了,今天就要往南边去了,你现在说要收货,我拿什么做买卖去!而且你那木雕,我是真瞧着不错。”他败下阵来,讪着脸看她,她也不错,满乐安城就这一个疯子,性子不娇脆,眼睛扫过来,钩子似的抓人,他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要是觉得木雕好,就好好做你的买卖。”她跟个大人似的,给不上进的小孩儿上课,说两句又懒得讲了,想得开想不开都是别人的事。这世上这些喜欢,有两情相悦,就有一头独热,谁也不算对不起谁。
姜染肚子一饱就犯了食困,打着呵欠说,“赶紧走吧,我补觉去了。”
天光爆出一道嫣红,是迟来的太阳破开云霄,在天边添了一笔浓艳颜色,张进卿欲言又止地看她,“那今天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算是吧。”
“那我还能继续喜欢你吗?”他带着希翼问。
“喜欢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她转身朝东屋去。
“你哪里不是好人了。”张进卿叫住她,“就算你是坏人,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也喜欢。”
喜欢坏人?
脑子里有个人“跳了出来”,睁开了一双阴翳的眼睛。
“还真是嫌命大。”她半转过脸看他,神情似笑非笑,似乎厌倦了应付小孩子。
这一刻的姜染并不像平时的她,像是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这个人跟她都是她自己,两者短暂地合二为一,看得张进卿心头一颤。
“那,那付锦衾呢?”张进卿还是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喜欢付锦衾。”
我怎么可能对什么人动心。
有道声音在冷笑,可惜她做不了姜染的主,只能任由她夺回话语权。
“喜欢。”
像众多玉石中第一个映入眼帘的那个一个,像神兵利刃不可避免的相克相吸,她知道自己喜欢他,争分夺秒的喜欢。
“那他要是不喜欢你呢?”张进卿穷追不舍。
管得宽!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这世上的事儿旁的不好说,喜欢肯定是藏不住的。
姜染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起手摔门。
她的事儿他操哪门子闲心!还有刚才跳出来的那个人,梦里出现还不过瘾,现在连白天都要跳出来了?
“管好你自己的事儿!”她关上门跟那“人”吵架,对方没有形状,只是脑子里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不让我出来我怎么管!”姜染非常排斥“她”,以至于她只能躲在她身体里的某个角落里。
“我是我自己的,凭什么让你出来。”姜染理直气壮,尤其在感受到“她”操控不了自己以后。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姜梨。”
“荒唐!你是鬼刃,是嚣奇门之主。”
姜染挺横,脾气上来把面前的桌子都掀了。
“我是姜梨,化名姜染,是棺材铺掌柜!”是太师父和师父最希望看到的样子!
“鬼刃”气炸了肺,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的想摔东西,可惜她除了一间空空如也的大殿,什么都没有。
“你就疯去吧!”鬼刃说。
“你才是疯子!”姜梨道。
“门主这是跟谁吵架呢?”
听到动静迅速聚集到门口听动静的五刺客神色紧张的对视。
“好像是跟自己?”
第31章 小结巴开会
姜染身体里多了一个人,她可以跟她对话,但是她无法代替她接管这具身体。为了区分出你我,姜染叫她为鬼刃,她称姜染为废物。两人大部分时间不肯往来,只有姜染神志松散,有了困意,或是很危及的时刻,鬼刃才能拥有自己的声音和些许支配身体的权利。
而这一现象,让铺内五人更为担心姜染的疯症,他们听不清她们到底在吵什么,每次都是点到即止,焦与甚至提议去老冯那里买点药给她吃。
童欢并不赞成这个提议,因为她认为老冯是付记的人,她仍然没有对付记卸下防备,并且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冬天的太阳是点在冰窟里的灯,凉气凝在空气里,露一点皮肉就钻皮冻骨的冷,守在路边的摊贩缩紧了脖子,微微松懈下来,便要躲着脚打上几个寒颤。
折玉在这样的天里却是脚步轻快,掂着刚得的工钱走进同顺赌坊。
他要来赎他的空起剑。
赌坊里乌烟瘴气,刚一掀开帘子就扑进一股呛鼻的烟味,赌桌上骰子摇得山响,座上是一堆麻木又虔诚的赌徒,各家悲喜都在摇晃的点数之间,各桌都有买定离手的吆喝。折玉目不斜视地走进里间,放银子赎东西,顺便拒绝了赌场老板武四里玩两局再走的邀请。
十赌九输,他本就不是这种地方的常客,上次过来还是为了吊六面骰图泗离现身,付锦衾要他手里的离魂刀,一为收藏,二是这人四处作恶,惹下一身麻烦,竟然打算在乐安躲难。
他们这片清净地是他想躲就能躲的?折玉晃了晃脑袋,这么多年了,带着一身麻烦躲进乐安还活蹦乱跳的,就只有酆记。
折玉赌运不佳,人虽清干净了,剑却输在了赌坊。刘大头看他没钱赎剑,就把剁枣泥的菜刀给他用了,那刀用着其实也顺手,就是拿出来不大好看,上次跟酆记的人交手,折玉为了避嫌还没带刀,旁人的剑他用不顺手,以至于挨了其忍一剑。
他不知道下次再跟他们动手是什么时候,吃一回瘪就想起自己的好兵刃来了,抓在手里沉甸甸的,笑容渐深,并未察觉身后有道影子,无声无息地跟了他一路。
童换这段时间一直在调查上次那群人的去向,酆记突然被人杀了一个措手不及,虽说没有伤损,依然在心里硌了一个麻烦,付记是离他们最近的人,最近,就最有可能消失于无形。
折玉手里的剑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上次来的那群人用的也是剑,剑鞘很特别,她隐约记得剑衣上绘着吞金兽,折玉手里的剑跟那个很像,但因他别在腰间,又着宽袖,行走之间只能窥见大半轮廓,就很难拿准了。
折玉赎了剑就回付记了,乐安没什么好玩的去处,地方小,除了茶馆酒肆,就是他刚出来的那间同顺赌坊,不如守着泥炉子烤火舒心。
外面没起风,空气却极为冷凝,树和人都像画上的景,偶有移动也是静悄悄的,铺子里没人气,比外面还要冷上几分,折玉把空起剑放到柜底就去翻炉子了。人蹲在柜里,刚欲起身就迎上一张从上往下看的脸。
卖点心的柜台比旁的曲尺柜高一点,童换找人也找剑,半边身子拄在柜面上,脖子抻得老长,再往下探就快倒翻面儿了。
折玉错愕地看着她,没想到会看见小结巴。她看他的眼神相当坦然,伸手进来,扒着他的胳膊说,“看,看看!”
看什么?折玉笑容微窒,小结巴下脚没声儿,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亦或是,跟着他进来的。
折玉作势起身,童换也随他起身的动作退了回去,两人对视,折玉一脸好奇地问,“你想看什么?”
童换言简意赅,说,“剑!”
乍一听跟骂街似的,折玉抬了下眼眉,“你刚才看着我从赌坊出来的?”
小结巴点头,很奇怪,这姑娘身上没杀气,就是动手那夜,她站在人前应战,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平淡模样,除了说话时会皱眉。
“我,得,得——”
她得看那把剑,她嘴不利落,没打算拐弯抹角。
折玉没见过这么直眉楞眼堵人的,一时竟也语塞了,片刻方道,“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看那把剑。”
童欢装没听见,她这个嘴要是把前因后果讲清楚,得猴年马月去了。他不给她,她就往柜台里翻,折玉怕她摔个倒栽葱,伸手去扶的当口,她已经探身把剑拿出来了!
“童换...”折玉一惊,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她那个拿法容易割到手。手虚扶着,甚至扣了下剑鞘,怕那剑滑出来。
童换看着剑鞘上的图案,满眼错愕。
“福,福... ...”
“福兽纹。”折玉替她道,“这是衙门口官刀上才用的图纹,我之前在林大人那儿当过一段时间差,林大人给我配的剑鞘。你方才就是想看这个?”
是,也不是。她总觉得不该是这么简单的结果。
童换将信将疑地抽出剑身,寒光一现,精铁所制,剑体无功无过,只是把寻常兵刃。
折玉几不可闻的松懈神情,小结巴会疑心付记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们扎根在乐安这么多年,自然也有能扎下去的防备。不过他确实没想到这小丫头会这么直接了当的来,都说聪明人怕二愣子,不是因为二愣子更聪明,而是二愣子不讲章法,反而容易让人措手不及。
折玉说,“这剑不值钱,剑鞘比剑贵,因是衙门口的东西,所以能在赌坊抵账,份量相当于半块公差令牌。”
他将两只胳膊搭在柜台上,饶有兴致地笑,“现在能跟我说说,为什么想看这把剑了吗?”
童换把剑递回去,说,“不。”
视线扫过他的手,发现那上面似乎盖着一层东西,刚做了一笼点心的刘大头刚好从后厨进来,一声招呼便打散了童欢的疑虑,“童姑娘吃不吃点心,刚做出来的,还热乎着。”
童换当然不想吃,斩钉截铁地摆手,留下句“多多多谢!”就走了。
刘大头看着头也不回地童换,神情从微笑转为担忧,“那剑真没问题吗?”
折玉那把剑鞘虽然是货真价实的衙门手艺,剑身却很有一点来头。
折玉说,“没有,”那东西扔到铸剑师面前都不一定被认出来。
空起剑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神兵利器,之所以能在江湖上留名,只是因为它出自异星阁第一剑师陆贤启之手,众人只知它是名匠铸刃,并不知道这剑其实是陆贤启最失败的作品,铸剑当夜剑炉断火,一身精铁只经历了半日淬炼,待到剑师次日来看,早已剑硬炉冷,一气之下便抛至到了一边。因其空有名号,撑不起精刃二字,故称其空起剑。
折玉是剑师陆贤启的亲外甥,正经兵器一样没给过他,打小就是捡些破烂似的边角料用。所以别说童换没看出那是空起剑,就是把这剑扔到剑堆里让折玉找,都未见得找得出来。
不过童换虽没看出剑有异样,却在折玉身上看出点破绽。
他手上有伤,虽然已经愈合,做了遮掩,依然能够看出痕迹,她记得之前其忍伤的就是其中一人的左手。如果折玉是被其忍伤,那就一定是那夜来的那群人之一。可他们为什么要试探酆记,他们又是什么来路。
童欢自己解不开这些问题,夜深以后就把剩下四个全叫过来开会了。
她不会写字,唯一能表达清楚内容的就是那张结结巴巴的嘴。
“付,付记,不——通,来,几个!”
结巴开会,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一句:付记不普通,他们有可能是那天来的那几个人,楞是被她拆得疙瘩汤似的,碎得满“锅”都是。
四个人都大眼瞪小眼等她下文,急吗?肯定急。嫌弃吗?肯定嫌弃。但是结巴这个语速,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她。
焦与听到一半实在听不下去了,“当初我就让你学写字儿,你偏不干,非要跟人学画画,这回好了,半个哑巴似的。”
关键她还当自己是个正常人,该说的话一句都不少说,你催她,她还拿眼珠子瞪你,还骂街,没见过这么暴脾气的哑巴。
几个人哈欠连天地陪到第二天清早才明白她的意思。
她怀疑付记是隐居在乐安的江湖人士,因看出他们不同寻常,所以出手试探。这跟上次来的那些人没下杀招是对的上的。
折玉手上有剑伤,但是她不敢确定是不是其忍所伤,必须要再打探一翻,先确定是不是付记的人再从长计议。
这点话她说了两个多时辰,四个人都快困死过去了,开完会忍不住抱怨,“你这嘴太慢!一盏茶的功夫能说清楚的事儿,你看看你用了多长时间。”
结巴嘴皮子不行,耐不住她谁也不服,拿手挨个指他们鼻尖。
“你,闭——闭——闭... ...”
姜染打完最后一茬更回来,就看到他们几个在院子里吵架。童换站在正中间,姜染以为那四个在排挤她,照着说得最欢的林令头上就是一脑瓢。
“她唱歌都磕巴,你们好意思欺负她!”
“没欺负。”焦与替林令委屈,搂着脑袋让他往后撤,“是童欢大半夜折腾我们,而且她没少骂我们,您看见那个手指头没有,她说不出来就往我们脸上戳... ...”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告状,姜染站在原地听着,起初还带着气,后来越看这场景越觉得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总在她面前这么告状。
“少主,焦与欺负我,您看他把我头发拽的,包子头都拽散了馅儿了。”
“你怎么不说你把狗屎擦我衣服上了呢?”
“都说了是芝麻酱!”
一群小孩子在做旧的光色里一股脑冲进姜染的视线里,他们统一穿着雾渺宗的弟子服,统一束着圆滚滚的包子头,那时人数比现在多,她一个一个的认,一个一个的看,除了焦与平灵等人以外,还有胖丁,谷雨,小丁香... ...她记得他们的名字,记得他们曾是圆圆整整的十六个人。
那时的她只有七岁,他们与她相差无几,都是稚嫩幼小的一群小坨子,嘴巴一咧,还能看见刚换掉的门牙。
他们是雾渺宗最小的一批童宗弟子,是太师父专门挑来陪伴她长大的伙伴。他们唤她少主,她自然而然成为了他们的大家长,每次有人发生口角,都是她板着脸训斥。
“焦与,你是男孩子,小丁香拿你衣服擦手你可以擦回去,不能拽人头发知道吗?还有小丁香,你也有不对的地方,芝麻酱多油!非得往焦与身上擦,你没帕子吗?”
她的话在他们面前很有威信,他们起初很怕她,时间长了又迅速亲近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