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她放在地上鼓鼓囊囊的羊皮裘袋子,主动道,“还藏着什么好东西呢。”
她哈哈一笑,“五花马,千金裘,江湖不过一场酒。上房喝酒去?”
石瓦屋檐,烈酒长夜,就这么一个人,搅碎了最难熬的心思,留下了最好的星辰。
她喝酒也如做人那般不懂客气,拍开盖子便是一通豪饮,付锦衾靠在房上曲起一条腿,闲适地看着,本以为是个酒中豪杰,没想到两口下肚就上了头。
“我师父也是个绝妙的人,你若见她,必然觉得她静渺如仙,轻膳喜禅,但其实我爱看美人的毛病都是跟她学的。她说世间风月最烂漫,不拘束,不成愁,来了便喜,去了便休,喜欢便看,爱了便留,你说她多疯,我那时才十岁,就跟我讲这人世红尘的妙处。”
“太师父说她混账,她一脸无辜,说明明小时候太师父就是这么教她的。自在寻乐能忘忧。”
难怪长大了就跑出去喝“花酒”。
付锦衾失笑,从她手里夺过酒壶,轻呷慢饮。姜染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对他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你爹你娘要是给你托梦,记得帮我问问他们,有没有觉得今日帮他们烧纸的姑娘跟你很配,就说她喜欢你。”
夜沉了,人也跟着昏沉起来,那酒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烧得人心里发烫,眸色也被风吹得熏然。可她意识是清醒的,说这么多话做这么多事,不是没有目的,也不是无所求。
“多喜欢?”付锦衾移过眼看她,眼里凝着一束光,极淡,也极深远。她知道这个答案答好答坏很重要,她之前无数次说过喜欢他,半真半假,半清醒半疯癫。他这样的人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实际在在意的事上桀骜又小气,借酒装疯不行,不清不楚也不行。
她不知道怎么表明心迹,怕说不对就惹恼了这个人,无措之际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忽然搂住他的脖子对着唇吻了上去。
这个吻显然是过分莽撞了,一触之下还磕到了彼此的牙,这种隔着皮肉还能磕得生疼的触感是她此生第一次经历。
怎么说呢,甚况味!好滋味还是有的,只是很短暂,尤其看见他蹙起的眉峰和明显被撞疼的表情之后,她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好办了。
她那脑子也非常人可以理解,立即道歉,“我不会,之前没吻过,等我回去练练再跟你试。”
其实不知道嘴里吐的是些什么话,只知道慌,还有点乱,想撤身出去,他的手却在这时扣住了她的腰。
“跟谁练去。”声气儿淡淡的,一旦放纵便如牵丝,旁人都要成为他的傀儡。
“还,还能跟谁,当然是回去看话本子练去。”
“今儿这一出也是跟话本子学的?”付锦衾不咸不淡地垂下眼,呼吸相闻,彼此的脸近在咫尺,甚至一低头就能揉住对方的唇,“刚问你的话还没答。”
什么话?姜染脑子一片空白。
“多喜欢。”他替她回忆。
“除你之外,再无旁人的喜欢。”
这是她之前的腹稿,觉得没有直接亲能堵住他的嘴,现在看来,比起那个莽撞到牙疼的吻,他似乎更满意这个。
其实那个吻也算满意,满意她的主动。
付锦衾视线下移,再次落在那口精致小巧的唇上,小狼崽子的嘴生得很娇俏,即便内有“獠牙”,也还是柔软腻人的一处。方才那点触感太短暂,付锦衾忍不住以指腹描绘她的唇形。
柔软和粗粝在这时感受的尤其明显,姜染口唇微张,感受到他有意无意地拨弄进来,身心微颤,原来这件事的妙处不在勇,在诱。她原本以为他会吻她,却最终只是留了一手胭脂。
“记着你今日说的话。”
胭脂潋滟,公子惑人。除你之外,再无旁人。
褪去颜色的夜幕上亮着一弯缺月,月旁是繁璀的星,和小掌柜“咚咚咚”的心跳。
第46章 不明显吗?
姜梨若是真疯,必然就是走火入魔导致的,功力一定大不如前。所以她即便认人,也不能说明就是正常。我若是想知道她是真是假,最好的办法就是看她如何杀人。
可我若要看她杀人,就必须得叫杀手来砍她,关键我那些杀手都去哪儿了?!
顾长老永远是乐安城心事最重的人,昨天夜里旺儿跟他说,姜姐姐没怎么打过架,就是有次买糖瓜让付姐姐给打了,付姐姐功夫厉害,姜姐姐没打过,我们还差点找她理论。
多厉害的付姐姐能把刺客门主打成那样。
老顾觉得这些话可信,又隐隐担心旺儿也是姜梨的“同党”,万一这伤就故意装出来的怎么办。
他在她身边太久了,见识过锋芒,亲历过背叛她的人的死状,他承认他被她骇破过胆,但他若是不谨小慎微,就得陪之前那些沉不住气的死人去了。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噗通”,是有人从墙上掉下来,摔了一个屁墩儿。顾念成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刚好与摔疼的姜染发生了一个对视。
他记得她之前是在付锦衾那边来着,他们的人见她没回来,半夜还到对面寻过,发现她在那边睡着了就回来了。反正这人只要不死,其他的事儿他们都不敢管。
顾念成见她面色不善,隐隐还带着气,赶紧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您这是怎么了?谁让您摔下来的,谁推您了?”
好人演了七年,功底可见一斑,一点谄媚都不显,一看就是真的关心。奈何姜染不吃他那一套,指着大门问,“你先告诉我谁锁的大门!”
她要是能从正门进来,犯得着翻墙吗?她那内力时好时坏,平灵他们一直都有给她留门的习惯,左右这家有他们也不怕人偷。
老顾咽了口口水,这事儿是他干的,他知道她没回来,但是他习惯睡觉前关门落锁,而且就算落锁了,以她的功力,怎么可能跳不进来。
然后他一愣,再一看向她。
“您真,摔着了?”
什么叫真摔着了。
她给他看摔了一身土的裙子,“不明显吗?”
可你不该摔着啊。
所以她被狗咬,被人打,都是真的?
这个猜测使得顾念成新潮蓬勃,跃跃欲试,嘴上却不忘说话,一边把姜染扶起来一边道,“我们昨天见您靠付公子肩膀上睡着了,就没敢叫您。”
“没叫就对了,我睡得挺香,下回再有这类事儿也别往前面凑。”睡他一回肩膀多不容易,又是过年又是烧纸又是烫酒的。
“你还有事儿吗?”她问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老顾。
“没,没了。”
“那你回屋去吧。”
年初一早上都得包红包,她已经想好一人包多少了,但是这是个容易漏财的事儿,所以老顾不能看着,得走得远远的。她那脑子里全是这些小算盘,完全没注意到被她留在原地的顾念成,眼神逐渐地变了。
顾念成次日清早就悄悄送走了一只赤心雀,这样东西原本是他在危急关头与柳玄灵通讯所用,如今看来没什么能比早日试出姜染真假更让他安心之事了,况且他长久不回,她必入乐安寻他,何必白白浪费。
杀手迟迟不来,总得想办法通知,这雀儿比信鸽稳妥,外形生得极小,长得跟麻雀无异,轻易看不出区别,虽称赤心,也只是头顶处多了一小搓有别于其他麻雀的红毛,不细看都抽检不出来。
而放走赤心雀的老顾也没闲着,回来以后还扔了把短柄锤在房顶上,这东西看似瞎扔,实际尺寸角度都找得特别准,锤子底下正对就是姜染常坐的小马扎,晌午出了太阳,待房檐顶上的雪化一化,一准能落到她脑袋上。
这一下并没准备把她砸死,就是想试试她的反应,习武之人耳力惊人,若是连只短柄锤都躲不过,这人就离废不远了。
若她是废的,他还用等什么杀手。莫说功力大减的姜梨,就是五傻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结果当天晌午起风了,没出太阳。
顾念成第一次来乐安,根本不知道它是这么多变的性格。他仰着头看天,期待了一上午就等晌午这一下,说变就变了?!
不过那短柄锤最终还是没失所望,它是在第二天中午,一个大风小嚎的天里被刮下来的,姜染那时恰好就在小马扎上磨她的小刻刀,顾念成站在她旁边学习,锤子滑下来的时候顾念成也吓了一跳,所有反应都是真实的,他退了一步。
锤子飞速落下,眼看就要砸到姜染的脑袋上了。
“谁把这东西放上去的!”
身侧传来姜染的声音,顾念成猛地将头转向一侧,发现她不知何时与他并肩站在了一起。
锤子应声落地,孤孤单单地在地上砸出一个雪坑!
她怎么过来的,她不是坐着的吗?她什么时候退过来的?这个速度和反应力,还能被别人打得鼻青脸肿?打她的人得是什么来头。
优柔寡断的顾念成在震惊的同时,在心里疯狂咆哮跺脚。但是他不死心,初五那天姜染去城外山神庙求财运荷包,平灵童换随行,他死皮赖脸地又跟着去了。
这次的想法是,找处僻静地方暗中出手,再次试探一下她的武功。结果那日香客极多,莫说出手,下脚都费劲。他那身衣服还是绸子的,比寻常料子滑,人还没进庙就被挤出来了。
一身亮紫长袍当场生了皱,顾念成心绪烦躁,见平灵、童换已随她入内渐行渐远,谁也没打算等他,就不肯再跟了,负气找了处大石头歇脚。
“也没人在意我!”
他给自己捶腿,不认为自己是来杀人的就该被忽略,光觉得人家排挤他,没等他就是不在意他,大伙儿都是顶着后脑勺进去的,谁有功夫看他!
就这么别扭又蔫不拉几每天琢磨干坏事儿的老货,还没捶完几下腿,又迎来个人给他添堵。
“老头儿!见过这名女子没有?”
老头儿?!
顾念成此生最忌讳的就是一个老字。
你可真是不知道我有多厉害!老顾开始活动手掌,刚准备发难便被一张豁然展开在他眼前的画像止住了。
以画寻人的吴盛即看到老头站起来了,殷切指路,“见过,就在那庙里呢,穿得是霜青小袄绣杜鹃。”
吴盛即面露喜色,立时有六人悄无声息地挪动过来。
顾念成视线下移,落在几人配在腰间的连影刀上。
是弩山派的人。
山神庙不大,越过前庭香火炉便是一方正殿,姜染年前来过一次,与殿中道人路半仙有些交情,求了财运荷包便由道士引着往殿后喝茶去了。
这地方门槛很高,没有二两香油钱绝不可能放进来,半仙跟她一样都是财迷,偏偏自称贫道。
殿后是处清净雅致的小院儿,院儿内置着几张石桌,老道士将她们请进之后便回正殿去了,今日香客多,赶上耳根子软的又能骗上一笔。
三人坐在桌前喝茶,身边还有两桌香客,来得太早,茶已饮尽,老道士抠得要命,死活不肯续茶,便念念叨叨的走了。
院中一时只剩下她们三人,正执杯饮茶之际,又进来七人。
这几位悉数身着布衣,均是寻常百姓打扮,若是腰上没挂同等样式的佩刀,“差点没看出来”他们是江湖中人,并且同属一派。
这是哪儿来的二百五。
童欢假意呷茶,余光已将七人纳入了眼底,几人意图也很明显,先是找了张离她们最远的桌子,悄悄卷开一张纸,端详。
觉得像。
后又换了张她们对面的桌子,把画收起来,瞪着眼珠子瞅。
画上的鬼刃与乐安的姜染在神态上还是有些区别的,戾气没那么重,也没那么邪气,但是脾气似乎与传说中的一样不好。
平灵、童换二人还未出手,姜染已经抓起一只茶碗砸过去了。
“看什么看!”
她最烦的就是这些丑人!一点礼节规矩都不懂,光天化日盯着她这个小小女子看!
得亏这话没说出来,不然谁听了不牙疼。
鬼刃要是都算小小女子,真正的小小女子算什么?
为首的吴盛即挨了一脑袋茶叶沫子,紧张之余迅速抽刀,原本就有点怕她,开场来这么一出,刀还没挥就先没了主意。但他不肯乱了声势,身侧六人迅速抽刀,七把长刃亮在眼前,檐上竟然还有他的人,一盏茶叶沫子全砸出来了。
“嚣奇门主威名太大,如何敢以单数交手。”吴盛即说。
嗓子里像噎了块铁,没那个胆色还要装狠。
再看当时那三人,面上全无惊慌之色,张眼细数,一共十七个人。至于功夫深浅,从脚步轻重就能判断出来,刚才那瓦让他们踩得山响,下盘都没练稳就敢出来杀人?
童换反手抽出别在腰后的长管笔,此物名为细腰,素日用来作画,对敌时自两侧拉开便与竹萧一般长短。平灵用的白蟒长鞭,有个雅致的名字唤做钺龙。十七对三,正常来说不好打,但是在童换、平灵面前,没有这种可能。那是常年在外对敌的人,即便平灵较少再接任务,也是从浴血人冢中走出来的人,弩山派的人在她们面前连近姜染身的机会都没有。
顾念成躲在暗处狠拍大腿,偷袭啊!谁让你们明着来了?
再者,露怯啊!姜梨本来都站起来了,一看这群人的水平,又坐下喝茶去了。
再说那十七个人,忒是无能,十招之后就落了下风,顾念成眼见他们抵挡不得,一是不能留活口,二是自己不能在外“蹉跎”太久,一招干元问天催动气浪,直接飞身而出。
“你!”吴盛即面色一凛,他认识这个老头儿。
认识,就最先杀你!
顾念成双臂一抬,根本不给这些人开口的机会,脚下几步横挪连出数掌,拍碎众人心脉。
“门主您没事吧?!”十七具尸体同时倒地,顾念成神色关切,仿佛眼里只有姜梨。
姜染端起童换剩下的半口残茶饮了一口,说没有,“一根头发都没掉。”
顾念成转而看向平灵,“我方才被挤出人群,寻了许久方从老道口中问出你们在这里,可知这些人是什么来路。”
平灵瞥了他一眼,“你要是想问,留个活的多好。”
“我也是一时情急,我刚才只见一群人围着你们,怕你们出事,这才... ...”悔不当初啊,顾念成戏好,不管别人信不信,只要自己信了,表现出来的就绝对不会假。
“算了。”平灵也没计较,她们其实也没留活口的习惯,手里的刀不能退,也不能迟,这是常年厮杀留下的习惯,便是上次付记试探他们,他们下的也是杀招。
想杀姜梨的人太多,连姜梨也很少问。
“连影。”出处并不难猜,对方也没做任何掩饰。跟顾念成一样,平灵一眼就通过连影剑,认出了他们是弩山派的人。
她继而翻找了他们的衣服,发现了一张画像。
“好像是杜欢的手笔?”平灵将图拿给童换。
杜欢是二长老严辞唳的画师,门里任务频繁,严辞唳便另提了一名画师,专为他们江北分坛绘制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