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几人同时看向彼此,“是少主回来了吗?”
这个答案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心都跟着灼烫起来,他们不算聪明,可他们比任何人都了解姜梨。他们熟知她的性情,分的清她是疯是颠,他们知道哪个才是正常的她,也知道,鬼刃才是疯子。
可是他们无计可施,只要她活着,无论好坏,怎么样都好。可当她重新出现,真的变回那个熟悉的人时,他们才发现有多想念那个时候的姜梨。
而这种想念,在像涟漪一般从身体里扩散开来之后,就转变成了一种兴奋,一种浓甜,一种必须把少主从付记“抢”回来的迫切。
于是,在清早的“热闹”才刚落幕以后,酆记与付记就展开了一场,我要把少主的东西搬回家,你们不肯,我们就彻底闹掰的大战!
“你松手,杀手都去了一大半了,我们掌柜的也该回家了。”
“你先等会儿,这事儿咱们定了不算,好歹等人回来问问意思再说,万一你们掌柜的不想回去呢。”
挂在付记客房的粉色床帐被摘下来了,双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在门口拉扯。焦与使的是蛮力,折玉怕把帐子扯坏了,跟着往前挪了几步。
“这还用问吗?”焦与急了,“我们少主出了名的重色轻友!要是当着你们的公子的面还能回得来吗?一个眼神就勾搭走了。”
焦与口中重色轻友的姜某人刚从小贩手里摘下只糖葫芦,脸不红心不跳地嚼进一颗。她身上没带钱,但是敢拿敢吃,小贩知道她是疯子也不跟她拿钱,单瞧着她身边的付公子。
付锦衾付了银子,觉得这人实在是个孽障,她挺大方的分享,“尝一个,去了子儿的。”
付锦衾很少会吃外面这些零嘴,少时家里管得严,是从不允许吃这类东西的。
“自己慢慢吃吧。”他蹙眉,今早同喝一碗豆浆已经够荒唐的了,顺手替她擦了把嘴角的糖脆。他有双极漂亮的手,手指修长缱绻,短暂一触便移开了。
姜梨追着他放下的手,无端想到那夜他从她唇上擦走的胭脂——指腹纠缠在口唇之间,满指香艳,人也跟着浮浮沉沉。
“大白天琢磨什么呢?”
她心思走偏,他若有所觉地掀了她一眼,视线猛然撞进眼里,心头就是一跳。
像能洞穿人的心思,分明什么都没说,牵了下唇角便仿佛将她整个抓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一下。
姜梨非常清楚自己为何之前会五迷三道,就这么个人摆在跟前,就这么个决定撩你,一点退路都不给的人摆在你面前,谁能不糊涂?!
美人误国啊。
姜梨敛了敛神,把糖葫芦嚼得嘎崩带响,“我不是那样人,你看他说的。”一边埋怨焦与所言不实,一边用眼睛盯着付锦衾。那个架势:看一眼稳赚不赔,看两眼长命百岁。她确实贪他的“色”,并且由于贪不了多久,反而更珍惜这点时刻。
小结巴每次都是冲的最前面的一个,站在中间盯那帐子,折玉一直不松手,她看得着急,一口咬在了折玉胳膊上。
折玉看了这“小老虎”一眼,隔着衣服不算疼,就由着她挂在自己身上,“我们公子和你们掌柜的多好,这才刚住几天就搬,好歹等事儿过去再说。”说话时不忘注意着童欢,怕动作太大把她磕着。
“我们身上的麻烦多了,这个来了那个走,住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这里面的事儿你不懂,反正我们要掌柜的。”其忍也上来帮忙。
听风觉得这事儿根本没得商量,靠在门口使了个眼神,立马有穿成仆役的三四个暗影上来往回拽。
平灵正在吃早上没顾上吃的早饭,一看付记的人上去了,三两口塞进一只白糖糕,大踏步地要跟上去抢,手还没摸到东西就被一条长臂拦住了。
听风把人拉到跟前,好声好气地打商量,“够乱的了,你就别去了。”
平灵白糖糕没嚼完,一口塞得太大,反覆在他面前捣着嘴。听风耐性极好,一只手虚拢着,随时准备拦她,另一手伸出去叫刘大头拿水,怕这姑娘噎死。
各家都有各家的宠,也各自都有各自的立场和偏向。
平灵咽下去就摇头,“不行,我也想让我们少主回来。”
听风也跟着摇头,一冲一拦,倒有些像拥抱,只是当时的两个人都没反应过来,专心你来我往。
林令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不知该不该伸手,方才平灵他们的话,他一个字都插不上去,既不知道蟾宫折桂步,也没有专属于自己的昵称。他没他们那么急切,也没他们那么了解姜梨,他跟他们,一直都不太一样。
“看看去。”
姜梨一根糖葫芦吃完了,双方还在争执不下,就跟付锦衾一同走了回去。
正主一回来,各自手里的动作就都停了,这事儿光看解决不了问题,楞抢也没什么大用,两边人同时看向姜梨,没人说话,但意思表达的非常明白,您说在哪边住吧。
真被架在这儿了,反而为难了。其实刚才就为难,并非只是现在,这种“难”跟平灵他们所想的搬回去,住进来还不同,这是另一种抉择的难。
“少主。”焦与怕姜梨不肯回来,急着脸近了一步。
“诶。”姜梨笑了一下,她是个通透的人,平灵他们会有搬家的举动,肯定是猜出她“回来”了,八年“未见”,确实应该叙旧。但这旧有两种叙法,直接搬回去是一种,白天陪他们,晚上照旧住在付记是另一种。若她仍旧糊涂,就会选择第二种,毕竟那项选择里包含着付锦衾。推开一道门便能见到这个人,甚至晚上睡不着,从窗里探出一颗脑袋,也有可能不期而遇。
“从哪儿回来?”
“外面。”
他偶尔夜归,应是有自己的事要处理,她在窗子里托腮看他,他足下微顿,会问她是不是睡不着。她大笑说没有,就是等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听不见隔壁的关门声就睡不踏实,看不见他回来就心焦。
她明白什么是动心,知道什么是喜欢,这些情感在脑子里发酵,“重新”见他时甚至更浓。但是她咧了下嘴,“那就搬吧,叨扰了这些时日,也该让人家轻省轻省了。”
她选择了搬离付记。
这个决定饶是焦与等人乍一听见都愣了一下,折玉、听风更是没有想到姜梨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几乎同时看向了付锦衾。
付锦衾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神情淡漠地看了姜梨一眼,视线下移,拇指上的扳指在另一只手的转动下,缓慢打了几个圈。
她清醒了,懂得防备他了。清早的豆浆,和刚才的追望都是下意识的依赖和偏爱。
她那点儿多疑的性子用在他身上,知道他不会伤她却不敢信他,她猜到他背景不小,知道他一定有所隐瞒,所以问都没问,干干脆脆划开距离。她想离开他再看他,想在一定距离下观望他。接下来会做什么,是不是打算连这点情份也舍了。
付锦衾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没听见姜掌柜的话吗?”任是谁都能看得出来那里面的怒意。
他习惯掩饰情绪,今日却没了兴致,心火翻涌,她可真有本事!
姜梨攥了一下手,她只是想冷静一下,给自己留出足够的思考时间。她知道他会错了意,可她在这时提出搬走,就真的没有对他身份的顾虑吗?
她是疯子时他可以放任她活着,不疯还会留吗?
姜梨知道她是因为脑子空,不懂事才被付锦衾“留”下来的,现在的她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装傻充愣不是她的性子,也瞒不过他,最关键的是,仅剩的六成功力消减了本就不多的安全感,过去她是运筹帷幄的人,现在若是他要翻手,她就在他股掌之间。
“付锦衾...”但她仍想给他一个解释,可惜绞尽脑汁也寻不出合适的词汇。
孟春时节的光是热切的,从对面檐上一路晒到前庭,他深看她一眼,叫了声“折玉。”
苍色氅衣上的堆云暗纹流动在光瀑下,已在她面前转身。他不需要解释,尤其在这种时刻,“替我送姜掌柜的。”
姜梨无声望着他的背影,缓步离去的人背脊平直,一步未停。
酆记的人动作很快,半个时辰左右便收拾空了一间屋子。折玉听风夹在中间,只替自家阁主不平。
前脚刚出了力,后脚就喊着搬家,这些日子陪了又哄,哄了又护,他有几颗心几分好性儿让你这么伤?抛开那些琐碎不说,就说付姑奶奶,因为她的事跟阁主闹了多少场了,阁主哪次不是替姜梨说话。刺客进城,放在往日,换做别人,早就不问生死,这次一力相护,还遭她这般多心怀疑,他们就没见过阁主对什么人这么上过心。
搬家这事儿看似是上下嘴皮一碰,人本来就是酆记的,住回去无可厚非,但是赶在这节骨眼里就不对,甚至是刻意分出了界限,酆记的人是自己人,付记的人是“让人家轻省轻省”,家人和外人分得一目了然。这事儿别说自家公子,就是他们两个都觉扎心。
“折玉,走了啊,刚才对不住,我们也是想跟少主多说两句体己话,有空到我们那儿喝茶。”
酆记那几个是完整的傻子!走之前还在跟他打招呼,还记得请他们做客。童换抓着折玉的胳膊看了好几眼,结结巴巴说要瞧瞧咬破没有。折玉对她发不出脾气,一是她本来就傻,什么也看不出来。二是把她惹生气了更难哄,这头闹僵了,回头连她这儿也不走动了,那就彻底没动静了。
听风认人的方式一直是,折玉跟前是谁,另一个不跟他站一块的准是平灵。
声音和面貌其实也在记,只是仍需一点过程。
平灵脸上只见到欢喜,正歪着头跟姜梨说话。折玉总说小结巴爱粘姜梨,其实最黏人的反倒是看似懒散的平灵,她是个没什么野心,不存在志向的人,不爱打打杀杀,留在这江湖,从来只是为了守着姜梨。
姜梨则是对谁都笑,走得毫不留情。其实这种感受只有自己懂,平灵他们围绕在侧,满眼兴奋,她却不够专心,好半晌才听清楚一句话。
“这次回来不会走了吧?”
“还想让我走,莫不是喜欢另一个?”她同样心绪不宁,需要强迫自己专注,她知道他们此刻需要她,不想因为此刻的情绪轻慢了他们。
“没人喜欢。”四个人异口同声,但也说不上来,因为鬼刃身上总有姜梨的影子,大约是那时两人还处于偶尔“交换”的状态,不像现在的姜梨,是完整的自己。
她问,“你们从什么时候发现不一样的。”
平灵说我可能最早,“您还记得您叫我吃梨吗?我说不能分梨,您说不会。还有之前,您跟我聊天时我就感受到很多不同,只是那时候不敢朝这个方向想。”
“我是今天。”
“我也是今天。”男孩子们比较笨拙,说话也憨直,言语里填着炽烈的真诚,“差点没哭出来,我听见您叫我小忍,多少年没这么叫过了。您还记得咱们在雾生山的时候吗,我、谷雨,小丁香,我们几个开始的时候最好... ...可惜...”
有甜有苦,有快乐有悲伤,其忍声音渐小,反而是姜梨接起来,“可惜都不在了,但我们还在,丁香最喜欢香粉,谷雨最爱兵器,你们三个是同时进门的,而后才是焦与他们。”
那些过往通过他们的嘴传导进来,在短暂空白的脑子里写下很多曾经。她刻意忽略刚才的感受,在他们的簇拥下走进了正堂。
老顾不知道怎么想的,在屋里拢了一盆热碳,大抵这人年纪大了身上便容易犯冷。焦与第一个叫起来,“孟春三月的天了,怎么还烧这东西。”
老顾听后要撤,姜梨却喊住了他的手,盯着炭盆看了很久,说烧都烧了,“顺便烤两块地瓜吃吧。”
老顾转而在暖着热气儿的屋里给他们烤地瓜,左肩被王段毅砍了一刀,半边胳膊抬不起来,就一只手倒,有种老实巴交的忠诚劲儿。
他们闲聊,他就在一边出神。
对于姜梨的背景,顾念成是有些耳闻的,只是姜梨没在人前提过,底下人也不会没眼色到主动去问。
但这一切又让他生出许多疑问,姜梨早上的状态明明是入魔之相,为何转眼又稳定了下来,现在的她是谁?他没有五傻的慧眼,分不清“她们”的区别,只知道现在的姜梨非常不同。
“包扎了吗?”姜梨忽然挑着眼皮看了他一眼,顾念成愣了好一会儿才知道她问的是他的伤,那人即便有所变化,身上气势仍旧不减,顾念成被她看得心虚,忙回话说,“包扎过了,都是小伤,门主不必挂怀。”
“少主,我也受伤了,您怎么光问他,我这个也严重。”其忍不甘寂寞地掺和进来。
姜梨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最后落到虎口处一颗小水泡上,“这不是前几天做饭烫的吗?”
“您看看我这个。”焦与、平灵冲上来把其忍挤走,“我们才叫严重,这才是打架打的,指甲盖都断了...”
“还还,我!”小结巴也往上冲,撸胳膊卷袖子地举给她看。四个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的刺客忽然成了有“娘”的孩子,争先恐后的撒娇。林令被他们挤出来,反而没有素日的聒噪,甚至特意让出位置让他们“团聚”,独自走了出来。
老顾跟在他身后,后知后觉的发现,只有他没唤姜梨“少主”。
他问林令,“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
林令淡淡一笑,“我话多,屋里够热闹了,再挤过去添乱,一准被门主骂。”
山茶树上落了一串七嘴八舌的小麻雀,他掖着手靠在廊下看“它们”依偎取暖。没告诉顾念成,因为本来就不是一起的,因为雾渺宗少主,雾生山弟子,从来都只是那四个人和姜梨,从来都没有他,他只是半路被她捡来的孩子罢了。
大楔山云蜃楼,那是他最早“加入”的门派,这一派跟之前的驭奇门一样,都是以“人吃人”的方式培养杀手的地方。他七岁被抓到楼里习武,过了整整五年困兽犹斗的日子,活下去是身处这种境地的人唯一的信念,人人都以杀死同伴为荣,人人都在苟且偷生。
十二岁那年姜梨带人路过大楔山,恰好赶上他们在山里做人笼任务。
他是一个可以对不在意的人下狠手的人,偏偏那日对上的,是被他视为同伴的人,他们一起被抓进云蜃楼,一起解决过无数“同门”,他对他下不去手,他却比他更懂何为生存之道,他躺在了血泊里,她缓步经过,同伴挥刀的同时,她震出了鬼刃剑。
那是连风都追不上的影子,剑身披荆而出,追住剑柄,反手一刃,一剑封喉。
那时的她身上原本就带着血,短靴上布满长久行路的痕迹,她擦着鬼刃剑入鞘,站在他身前,垂眼打量。那是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眼风所到之处,像极了叠满死尸的荒野里,吹来的一阵空旷的风。
“你们说,他像不像谷雨。”她忽然开了口,音色低沉沙哑,却难掩稚气。他暗暗猜测她最多不过十四岁。
他没想到她会为他驻足,也不知道她口中的谷雨是谁,只知道她身后四个孩子都点了头,也许是真的像,也许只是想要寻求一种替代。他被她救了起来,短暂整理伤口,走进云蜃楼总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