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下楼,林令也没拦着,反倒是守在楼下的吴正义把人堵到了楼下。
“我这嗓子说不了!”她跟姓吴的解释,若非为了隐藏身份,能一掌拍死他。
吴正义也没想到她转眼的功夫就成这样了,但是这钱他舍不下手,瞪着柳玄灵说,“客人还没说什么呢,你走什么,这不是还能说话吗?”
吴正义又把柳玄灵推上来了,面对上客林令,吴正义自然有副老实巴交的好神态,先是告罪,后是赔不是,再就是说,“赵姑娘嗓子虽损了,书还是能说的,就是不知上客嫌不嫌弃。”
柳玄灵气得在心里猛翻白眼!为点银子还真把她豁出去了?心里头恼火,脸上又不能显现出来,就只能装作可怜,拿帕子搓眼皮,揉通红,希望林令能看出她的不愿意!
结果这么一闹,反倒被留下了,因为林令以为她是担心失了这桩生意才哭的。吴正义再装得像个人,林令也能看出他不是一个和善的掌柜,这要是让他丢了生意,指不定怎么哧哒赵宝船和重病在床的张修极呢。
赵宝船险些被林令的好心气晕过去,她用他照顾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林爷是点了头了,雅间里吴正义点头哈腰的一关门,又剩下赵宝船和林令俩人了。
第57章 鬼故事与解酒汤
林令问她,“你嗓子疼不疼。”
赵宝船不想搭理他,又不能不搭理,忽然就能理解她师父顾念成在酆记装傻子的不易了。“人皮”既然穿起来了,就等于戏子涂了油彩,唱念做打都得跟着角色走,再不痛快也得装作感恩戴德,她说“不疼,就是声音不好听,怕伤了上客的耳朵。”
“不疼就讲一段吧。”上客不娇气,什么样的动静都能听,主动替她出主意,“来段儿神鬼怪谈,再不然就说个鲁智深倒拔垂杨柳那类传记——哥哥,俺今日就杀他个天昏地暗。就用你那嗓子,还挺抻头儿。”
他被自己逗笑了,露出一排爽朗的白牙,没心事儿似的。可那笑容又渐渐地没了,懒洋洋靠回椅子里,他在自娱自乐,身边必须得有个人,听他说话也行,说话给他听也行。
埋汰谁呢?我就算抛开江湖上的身份,也是小有名气的说书人,这种长相品貌你让说那么粗悍的故事?
“那张老三身背三板大斧,恰是一位憨力人物,自滚滚黄沙之中驾马而来——老五追在他身后,高声道:哥哥!此等小贼怎配劳您之手,待俺挥出流星锤,杀他个昏天暗地,狗头落地!”
一盏茶后,被吴正义骂了个狗血淋头的柳玄灵,咬牙切齿的讲了一出《张氏兄弟打江湖》的故事。雅间里上了三次茶,每次刘二进来都忍不住露出一个牙酸的表情。
不是心疼赵宝船,而心疼林爷。赵姑娘今儿这嗓子着实造孽,怎么听怎么像老锯拉木,又糙又牙碜。
听故事的林令反而坐得挺稳,眼睛半眯着,手上还抓着两只核桃盘着玩儿,听到兴头上还叫声好。他手头准,随手一扔就有一两块赏钱落到书案上,几场书听下来竟似十分舒坦,赵宝船这通“哥哥”,不仅没送走他,还让他包了她的晚场。
“吃点饭,晚上再来一场。”
赵宝船脸都气紫了,嘴唇子上下哆嗦,还听?他明天不活了?非得一天听完。
赵宝船也不敢问,只能在心里活剐林令,晚饭两人是在雅间用的,一个在茶桌上吃,一个在书桌上吃,林令要了两壶烫热的黄酒,酒量好不好看不出来,反正怎么喝都是一张白脸,看不出旁的颜色。
“你书说得挺好,应是幼年就有的底子吧。”
“嗯。”赵宝船随口应了一声,隔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么寡淡的回应不像话,又追了一句,“林爷耳力好,确实是幼年的底子,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练了。”
林令觉得赵宝船有点意思,说书的时候他眼睛合着,她觉得他看不见就没好声气儿,睁开眼又是一张符合“剧情”的脸。长得不算特别好看,唯独眼睛生得最好,有拂柳一般的媚态,又不过分风尘,反而是如新翠一般的清透。就是嗓音仍旧粗糙,林令曾听隔壁的大嫂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就常用这种音色——再不听话就被虎姑婆抓走,她专吃小孩儿。
不过姜梨打更以后,虎姑婆就变成酆记掌柜了。想到姜梨,林令不是滋味的出了会儿神,门主现在众星捧月,肯定注意不到他消失了一整个下午,这个可能让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知自己在别扭什么。
继续对赵宝船道,“师父一直是张修极?”
之前他也常来曲沉听书,兜里银子不充沛,就在堂子里听,他记得刘二进来的时候跟他说过,赵宝船既是张修极的外甥女,又是他的女徒弟。说书这行当跟书馆学堂不同,既要舍得出工夫又要下得去手,正常来说没有收自家孩子的。
宝船说,“先时还有一位老师叫卢照毅,是我在府陈县的先生,自家舅舅舍不得教管,是学成以后才跟过来的。”
“倒是不容易。”林令点点头,“会口技吗?”
赵宝船说,“会。”
“学个画眉听听。”
赵宝船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撂下筷子幽怨地看向林令,就她现在这个嗓音条件还学画眉?索性破罐子破摔,“鹅和鸭子倒是能学,您听听吗?”
林令笑说行啊,“学学。”
一般人笑完不就过去了吗?还真听鹅听鸭?
赵宝船没见过这么从善如流的人,她是什么人啊,好歹是山月派上司令,好歹是衔音铃柳玄灵,好歹在南疆九鼎大吕,好歹在江湖上——
你是个屁!
吴正义生怕赵宝船得罪金主,吃晚饭的时候也不忘守在门外,这会儿听说林令要听鹅叫,使劲给赵宝船使眼色。
嗓子糙成那样人家都没嫌弃,送两声口技不应该吗?!
你往后怎么死的可能都不知道!
赵宝船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她恨林令,更恨吴正义,等她用完了这身“人皮”,一准要扒了他们的皮!
“嘎!该该该该该。”
前面是鸭子,后面是鹅,鸭子被鹅追着跑,后来鹅和鸭子都被人掐着脖子扔锅里去了。
“咕噜咕噜。”还“送”了两声烧开的水。
柳玄灵学完继续吃饭,林令大笑着饮进一杯酒,手一扬,桌边“吧嗒”一声,再次落下一块赏钱。
曲沉的灯一直掌到戌时,馆内无人说书,吃茶的客人也不愿闲坐久留,没多一会儿就散尽了。吴正义和刘二皱着眉头坐在柜台里,不时交换几个惊惧的眼神。晚场这书换了一折,不是英雄好汉抢地盘,改说鬼神怪谈了。配合赵宝船鬼似的嗓子,简直活要人命。
笃笃笃,那是剁馅儿的声音。
“尸体不好处置便送到了后厨,一刀接一刀,一块儿接一块儿,那姓张的后生没人性,为了娶妾入宅竟然生剁发妻,将她做成了韭菜肉馅儿的饺子。”
“我不爱吃韭菜肉,换成韭菜鸡蛋。”林令不像楼下那俩那么胆小儿,听故事的中途还给赵宝船提意见。
宝船被他打断,语气就有点不好,“鸡蛋做不了,必须得有肉,换成鸡蛋就没死鬼什么事儿了,这个发妻后面是要复仇的。”
“那换成荠菜肉的,不要韭菜。”
“将她做成了荠菜肉馅儿的饺子!再看那张生身后,分明有一双眼睛在直直瞪着他!”
好可怕!
雅间门窗半敞着,故事就顺着窗户往堂下飞,飞得楼下两人后背飕飕蹿凉风。
偏生那位赵姑娘,像是忽然说出了兴致,嘴型一聚就吹出一阵打着旋儿的风,再一用醒木,又拟出了脚步临近的声音。这人有些年头没说书了,下午那点故事只算开嗓,到了晚上才算真找回一点感觉。
她也不记得自己本来是干什么的了,全心全意的讲,聚精会神地描述故事里各类人物的表情,说到最后,林令睡着了,或者说是醉倒了,两坛黄酒下肚,招来了瞌睡。吴正义解脱似的冲到楼上,说出了一个让赵宝船杀了他都不解恨,必须得再鞭一遍尸的混账话。
“知道酆记怎么走吧?”
吴正义让赵宝船把林令送回去。他想拉住林令这个回头客,认为林令对赵宝船一定带有好感,否则不会任由一个破锣嗓子在身边讲一下午江湖好汉和一晚上人肉饺子。
于是戌时近末时刻,说了大半天故事的赵姑娘,黑着一张脸,以驴拉磨一般的姿势,半披半背着醉酒的林令,走在了灯火还算通明,摊子还没散尽的大街上。
“那是酆记的林令吧?”
“好像是。”
“背他的那个是谁啊。”
“好像是曲沉新来的女伙计赵宝船。”
“这俩人认识吗?”
“应该认识,不然一个大姑娘怎么背着一个小伙子走?”
一路上,赵宝船都在听着各种议论,脚步沉重,心头恼火,他们以为她愿意背吗?要不是吴正义那个杀千刀的掌柜,要不是林令酒量不好,她犯得着把这人背回来吗?
她的身体受药物压制,早没了正常时期的体力,她知道累,知道沉,知道自己快累断气了。
“两坛黄酒就醉成这样?你还喝什么喝!”她憋着力气也要骂出这句。
背上的人当然没有回应,睡的十分扎实。
“我那故事讲的多么精彩绝伦,引人入胜,猛鬼都要出笼了,你睡着了,这不是砸我招牌吗?”
“我五岁说书,六岁被大先生带着登台,从来没把人说困过。”
“你这样的,往后别来了,你就不适合听书!”
柳玄灵其实是个非常话痨的人,没被顾念成捡到之前,一天最少要说三本故事,后来不干这行了,逮着顺眼的人也能聊小半天,不过这一时期的她已经信不过大部分人了,所以活下来的“聊友”并不多。
“这街怎么这么长,你自己也使点劲,我快撑不住了。”
“你说你这酒唔... ...!!”
柳玄灵的嘴忽然被捂住了,林令偏过头看她,眉心紧拧,有些不耐烦,眼睛里是迷离的醉态,不知是醉是醒。
“吵死了。”他贴着她的耳朵抱怨。
两人的姿势这会儿看起来有些暧昧,先时是背着,林令太高,柳玄灵抱不动他的腿,就将胳膊抱在身前,两条腿拖地,披着一床大棉被似的在地上拖着走。
现在林令站稳了,两人从上到下贴合,几乎是从背后抱住的姿势。
“你,没醉?”
柳玄灵在他掌心呼出一口热气,不知是因为痒,还是意识到姿势不对,林令皱了下眉,松开手,胳膊还吊在她肩膀上。
“本来醉着,你总说话,就醒了。”
他仍旧站不稳,架着她的小身板当拐杖用,扬颏一指前面,“再劳你片刻,送到门口就成了。”
柳玄灵这才发现快到酆记了,远远的,她看见黑漆大门上飞着两盏白皮灯笼,灯下还有一道人影,穿赤色流云映月裙,给人的感觉极厉,正掖着手靠在了门口的石狮子上,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
“那是。”姜梨吗?
柳玄灵的心不由自主的狂跳,那是个活在传闻里的人,她听过她很多故事,从师父,也从山月派掌教嘴里。她曾暗嘲过顾念成的谨小慎微,真正要面对这个人时,竟然也生出了灌铅一般的惧意。
赵宝船没动,那人反而由远及近的来了,步子迈得不紧不慢,每一步都似寒光下的刀影,愈见锋利。
“林令。”
她的音色偏冷,街道两旁的光线忽明忽暗的打在她脸上,先是一张冷森森的白瓷脸,再是一口赤红的唇,接着是,曲起的一双狼目。
第58章 茶馆没人了?
姜梨是晚饭时分才发现他不在店里的,今日变故太多,像小半生都重过了一次,平灵他们拉着她没完没了的聊天,以至于她现在才有功夫去找这个“离家出走”的孩子。
柳玄灵感觉林令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不自觉的用了一下力。
“掌柜的。”林令笑着叫她,音色里没有任何异样。
这是他目前想到的,最让他觉得舒适的称呼方式,他们都叫她少主,他身份不同不方便随波逐流,叫门主又觉生疏,不如就称掌柜的。
姜梨凑近林令闻了一口,蹙眉,“喝酒了?”
林令点了下头,姜梨没再说什么,架着林令另一边胳膊,把他从柳玄灵身上卸了下来。
姜梨有张偏向孩子气的脸,柳玄灵觉得她跟画像上有着相同的五官,眉宇里却少了几分邪气。
“你谁?”她问柳玄灵。
但也绝对不像正路上的东西。柳玄灵在心里暗暗补了一句。
不管是疯了的姜染,还是鬼刃时期的姜梨,都是这种长驱直入的说话方式。她不是对每个人都好,也不是对每个人都客气,尤其这人在她这儿是张生面孔。
乐安城最近不太平,任何一张生面都有来者不善的可能。
“赵宝船。”赵姑娘依照“角色”福了一身,“曲沉茶馆的杂用,林爷今日在我们那儿听书,多饮了几杯,我们掌柜的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就着我送回来了。”
姜梨五官短暂地紧皱了一下,柳玄灵知道,这是源于她“出人意料”的嗓音。
“谁说的书。”姜梨有些好奇。
“我。”柳玄灵言简意赅。
太意外了。
姜梨舔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费解的表情,“茶馆没人了?”
柳玄灵怀疑姜梨练功是因为嘴太损,怕被人打死,才要绝世武功防身的。
“原本是有的,我舅舅张修极是书馆先生,昨夜犯了咳疾,上不了台。包场的银子不少,掌柜的不想撒手,又加上林爷不嫌弃,我就替舅舅说了几段儿。”
“咳疾。”姜梨点头,“那得多注意,张金宝就是这个病走的,以后要是需要棺材可以找我买。不是乐安本地人吧?”
柳玄灵歪了下嘴,说不是,“原本是府陈县人,舅舅老家也是那里的,家里今年遭了灾,实在吃不上饭了,这才过来投奔舅舅。”
“一直都是这种破锣嗓子?”姜梨指指自己的喉咙。
“不——是。”柳玄灵暗暗咬牙,心说这么看来,林令那张破嘴还算好的,姜梨比他说话还不懂拐弯。“可能是这段时间累的,有些——”
姜梨扣住了她的脉,三根指头搭在柳玄灵手腕上,饶是柳玄灵吃了药也被她吓了一惊。
“您还会号脉?”她知道她听的不是她的“病”,习武之人的脉象与常人是不同的,简单说来,一快一慢,一沸一稳。
柳玄灵的脉很稳。
姜梨凝神“听”了片刻才收回手,说出来的话一听就是胡诌,“你这病得多吃青菜和水果,水分充足就好了。”
“这法子倒是头一次听说,小女子回去以后定然多吃一些。”柳玄灵表现的将信将疑,神情却是乖顺的小家儿女之态,“用不用我帮您把林爷送回去,醉了酒的人身上重,我给您搭把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