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瑶说,“长盛街今日因为你这场架,打翻了三十几个摊子。卖饼的老胡划破了手,看热闹的柳老二摔了一个跟头。还有上次,跟林执出来的四个衙役都有轻伤。这乐安在你没来之前是片擂鼓都砸不出什么声响的地方,所有的热闹都是你凭一己之力带来的,城里百姓质朴,没遭过大难,没见识过江湖。他们容你,待见你,就连林执虽然头疼于没完没了的命案,也愿意相信杀你的都是坏人。可你想过没有,再这么下去,乐安会变成什么样。”
现在那些杀手的目标都还只是她,若哪日刀锋逆转,泄愤杀人,她能保得住几个?
“再说付锦衾,他是一派之主,我不说你也能猜到,乐安是我们的常驻之地,之所以选择这里,就是想要一份清净。这些年我们从未让城里发生过任何一场命案,小偷小摸都顺手处理。我们并不自诩善人,留在这里保下这份安定确实有我们的目的,你不必问我们的来历,我也不会告诉你,各门各派都有各自的不得已。”
“我们要这里树草如常,岁月周复,最忌讳与江湖人混在一起。付锦衾冷静自持,算盘珠子上的子儿,黑白棋盘上的落点,每一步每一颗都计算精准。执掌派中事务多年,从未在任何事上出过纰漏,偏偏为护一个你,忍下了这一城糟乱。”
付瑶从未对姜梨说过这么多话,也从未如此直接的对任何一个江湖人讲过这些内容。
在她眼里姜梨确实是不同的,因为在付锦衾眼里不同,所以也成了付瑶的区别对待。她确实不讨厌她,甚至那次与她一起对敌,还有了一点朋友式的默契,可这些终究抵换不了什么。
她说,“锦衾是我弟弟,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走上一条注定艰难的路。你比他想得明白,否则不会搬离付记,既然已经想通了,何必再走回头路。”
付瑶在起身之际再度回视姜梨。
她知道她同样痛苦、纠结、舍不得割舍,可是作为付锦衾的师姐,天机阁的掌事,她只能从他们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姜梨。”付瑶最后说,“我要是你,就离开乐安。”
只有她离开了,她带来的那些麻烦才会跟着走,只有她离开了,付锦衾的心才会静。
付瑶走后,姜梨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盏孤灯之下,没人知道那个处事以利落果决著称的人,经历了怎样的一场天人交战。
她在灯下眨眼,吩咐平灵给她洗一只脆甜的梨,独自一人嚼咽,希望可以冲淡嘴里的苦味。她让老顾拿钱赔给今日被打翻摊位的小贩,让焦与带着伤药去看受伤的人。
再然后该做什么,她似有答案,又似不想去想那个答案。
次日清早,她如常买了童爷爷两只油饼一碗豆浆,如常在太阳最好的时刻,搬着小马扎坐在阴影里。她开始敢于看向付记,甚至明目张胆的观视,她会问路过的人要不要买棺材,会在其忍做饭的灶台前瞪着一锅不伦不类的东西说,这东西狗都不吃。
她让老顾去酒楼买菜,自己一分钱不花,会在吃饱喝足以后关起门来数她箱底还有多少银子。
她教旺儿写字,跟婆婆做竹筐,她一连过了十几天这样的日子。
杀她的人反而没再出现,一是前面那两批人死的太快,很多人都不敢再来。二是操控这些杀手的老顾忽然意识到,姜梨,可能是要离开乐安了。
“折玉,我们掌柜的要一匣子点心。”
久不登门的焦与难得去付记买了一趟点心,折玉在柜台里朝对面看了一样,买主姜梨正坐在门口吃梨,感受到他的目光后,还举起一只手回应了一下。
付锦衾这几日没在店里,早在付瑶去酆记那日就赶去了玉宁,那边出了一点小事,本来不必阁主亲自走这一趟,但是那位孙姑娘不知怎么搭上了林执母亲这层关系,大有藉着长辈之口成了这桩姻缘之势。
他们阁主碍于林母的关系,不便拂了对方面子,送走孙姑娘之后便去找了林执。说亲这件事本就是被动安排,他明确表明了自己没有成亲的打算,林母仍旧想要撮合,赶上玉宁传来消息,便藉着由头暂避了出去。其实这避也不算避,折玉知道这里面最重要的一个缘故还是姜梨。
他们阁主是想出去透口气。
“买这么多吃得完吗?”一匣子点心足有五十来块,折玉心里稍微有点小怨气,对面那位倒是能吃能睡的紧。
“熏床用的,也没打算吃。”焦与直来直去,一手付钱一手接点心。
折玉照旧没要他的银子,“我们公子说过,你们这边吃点心不用给银子。”
这是两人关系越来越好后定下的规矩,过去如何,现在依旧如何。焦与也没推脱,收起银子后问折玉,“你们公子去哪儿了,我们掌柜的盯了好几天也没见他出来。”
合着她见天儿在那儿吃梨是在等我们公子呢?
折玉语气一般,“出门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你们掌柜的找我们公子有事?”
“不知道,反正是这么让我问的。”
两人也没再多言,随口客气几句焦与就离开了。
“少主,那边没有归期,还等吗?”
日子又过了三天,城里没动静,付记也没动静,平灵他们都知道姜梨的安排。焦与提前洗了好几身衣服,其忍一天做四顿饭,林令隔三差五听书,各人手里都有各自割舍不下的东西。离了这地界就要过之前的生活了,纵使姜梨有所不同,重新回到那种环境里,也还是有太多身不由己。
姜梨在院子里跟陈婆婆编竹筐,太阳地挺大,旺儿在边上守着,手里还攥着一小把花生,慢条斯理搓掉皮儿,喂婆婆一颗,再喂姜姐姐一颗,自己反而没吃多少。
“东西都收拾了吗?”姜梨嚼着孩子给的花生豆问。
这一老一小她肯定要带回去,两人在乐安都没亲人了,走起来也是无牵无挂。
平灵说收拾了,“马车和马也买了,一人一匹,婆婆和旺儿坐马车,车里的软垫也置备了,不担心路上颠簸。咱们路不算远,您不是要往薛闲记那儿去吗,只转一趟水路就够了。”
旺儿说,“姜姐姐,薛闲记是谁?”
姜梨说,“是个闲得发慌的男的,住在一个三面临湖的小破岛上,手里有花圃有药圃,左手炼丹右手看花,你叫他薛小花就行。”
“薛小花是哥哥么?”
姜梨想了想薛闲极的年纪,“算叔叔了,但长得少相,跟你顾爷爷不一样,他是长得老。”
顾爷爷翻着眼睛看天,别踩一捧一行不行!买马买车他花了不少钱,花人为什么不嘴短?
旺儿靠在姜梨身边,“那薛叔叔好看吗?”
姜梨说凑合,“眼睛鼻子嘴都在脸上,容长脸,三角眼,眼角有点向下耷拉,初看一般,看时间长了挺耐看。”其实他那岁数也是哥哥,但姜梨想让旺儿叫叔,因为一叫一准让薛闲记不痛快,她想看他气得转圈。“他身边那小药童倒是很周正,身材也好,我去了就常打量,他总不让看,怕被我带回门里跳舞唱曲儿,其实我不是那样人,我也可以给他整个药炉子让他看药。”
“咳!”
平灵提醒式地咳嗽一声,当着孩子说什么呢,非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贪‘男色’?
“说说怎么了?旺儿早晚要长大,世人皆有爱美之心,动眼睛是一回事,动心是另一回事,假模假式的偷瞄还不如明目张胆的瞧,动鬼心思的人才不敢光明正大。”
这话简直跟当年月集师父教她的一般无二,那时候姜梨才九岁,丘月集就教她得快乐时且快乐,启蒙就是这么个长歪的根儿,加上长大以后她自己的理解,就变成了这么一套理论。
看可以,要是决定动,就必需得从心里喜欢。
听着是不是很专情?但她看是真没少看!门里攒着“一堆相貌堂堂”,平时随意活动,想起来的时候就喊过来伺候茶饭,高兴了就招过来看一会儿,不高兴了她也不在门里呆,不是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
养着这么一群白吃白喝的人,不知道是她和鬼刃谁的主意,反正这俩不分家,说出大天来也是一半对一半。
“行行行,您最光明正大。”
平灵心说最好是能维持您这习惯,看您身边那位管不管,她一直认为姜梨和付锦衾还有和好的可能,也一直等着姜梨挨调理。
“那小药童有付哥哥好看吗?”
“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姜梨回得很快,像是讲药童的时候就想到了付锦衾的脸,手指继续编排竹条,仔细收尾,“这世上不会有比你付哥哥更好看的人了。”
“那您为什么要离开乐安,为什么不带付哥哥一起走。”
姜梨收竹条的手顿了顿。
他不是她能带走的人,她也不能带。
竹条勒紧手里,疼了才发现攥得有多紧。
姜梨叹息着摸摸旺儿的头,“以前你少言寡语的多好,现在怎么什么都打听,长大以后变成你林令哥哥那样多烦人。”
旺儿说,“不是您说小孩子要有小孩子的样子么。”
姜梨睨他,“小孩子就得话多?玩儿泥巴荡秋千不行么?”说完环视了一圈,刚才不提林令她还没注意,最近好像总不怎么见他。
“您是找林寄?”老顾说,“到曲沉茶馆听书去了,说是晚上就回,您要是有吩咐属下现在就找他去。”
姜梨摆手,“那倒不用,就是最近没怎么听他说话,有点不太习惯。他是不是喜欢那个说书的女先生?上回醉了就是她送回来的。”
老顾说,“这倒不清楚,属下只知道他说您有吩咐就去曲沉找他,他最近好像睡眠不好,说是听对方说书能睡着。”
“那嗓子,能睡着也算本事。”姜梨嘀咕了一句,问老顾,“你见过那个赵宝船吗?”
老顾心里一惊,随即摇头,“没有。”这倒是实话,他只知道她在曲沉茶馆,确实没在乐安城里跟她见过,越不见越安全。
“回头问问林令,要是喜欢那个赵姑娘就买回来带走。”她提小马扎往门口走,平灵知道她这是想再等等付锦衾,她把这里能带的都带上了,婆婆,孩子,点心匣子。
赵姑娘是捎带脚的一句话,林令要是喜欢,姜梨真有可能让他带走。
因为她这么离开是有遗憾的,因为最喜欢的带不走,所以总想成全别人的圆满。
第62章 要是我心甘情愿呢?
姜梨在酆记门口,从日升坐到了日落,中间两餐都是在门口吃的,一只斗笠大碗,底下是饭上面是菜,端起来吃。
晚饭时分小酌了几杯,折玉听风迟钝了两日,将窗户门敞开,方便她往里看。总这么看着,又让他们俩有些怀疑。
“你们是不是要走?”折玉问过童换,童换晃着脑袋说,“不。”
“是不走还是不能说?真要走你得告诉我,我们公子人在玉宁,真要离了这地界我得提前传信,万一真走了,我跟公子怎么交差。”
结巴说,“不,不是。”
“不是要走?”
“不,不是。”
折玉连续问了两次,童换都说不是,就以为真不是了。其实结巴的原话说全了是:不是我不说——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少主这不是还做望夫石呢吗?心里应该也矛盾着,要是真走了估计也不会告诉你们,原本就是想远远看你们公子一眼就走。
但她是个结巴,字数越多越着急,她还有个毛病,凡事都想说个全和,别看说话费劲,张嘴就必须有前言后语,再问她一遍也还是用“不是”做开头。
折玉还是有点不放心,又让听风跟平灵套话,平灵没说实话,回的也是“不是”。
“这不是吵架了么?想守到你们公子回来好哄。”
这就导致了这两个人都没意识到他们真会走。
其实姜梨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她只是想等一个好天,等一个一不做二不休,说走就走的时刻。然后她就喝了点酒,精神很亢奋,过了晚饭到了睡前又喝了一点,忽然一拍大腿,决定第二日清早出城。
这事儿吩咐的仓促,耐不住决定下的早,子时将人挨个给扒拉起来,再多的东西一两个时辰也收拾好了。
她喝多了也懒得睡,坐在院子里,边看他们收拾边醒酒。
“少主,差不多了。”
他们东西其实不多,是姜梨要带的多,睡过的被子用过的床帐,她舍不得这地界,其他几个也一样,若非实在放不下了,其忍甚至想带走一口铁锅。
“放车顶上不行吗?赶上下雨还能遮一下。”直到现在还在坚持。
“他要是把锅带上,我那个洗衣服的木盆也要带走,比门里用的顺手。”焦与跟着攀比。
姜梨打了个呵欠,告诉平灵,“等寅时。”剩下的东西谁也愿意就带上,沉也无所谓。
乐安城有宵禁,一更三点是暮鼓,五更三点是晨钟,城里百姓再晚不能晚过戌时回城,再早早不过寅时出城,江湖人运起轻功独来独往没人管束,赶车赶路就得遵着时辰来了。
几个人还在院子里讨论要不要带锅,姜梨酒意尽退,反而比任何一个清醒时刻都觉落寞。
像除夕夜的爆竹,十五的花灯,再张扬的年月,终究会变成一张褪色的对联。
门外有人喊了五更,那是柳捕快他儿子打的,说是明年就做衙役了,提前练练胆儿。这更是临时替她打的,老柳说,等她什么时候想打了再接过来。
什么时候呢?
姜梨笑了笑,像是把心放到了砧板上,里外砸出细密的窟窿,疼到麻木应该就不疼了吧。
随手拿起身边的长剑扣在腰上,她带着平灵等人拾级而下。关门,落锁,最后看了一眼酆记,最后看了一眼点心铺子,跨上马背。
终究还是没等到他回来。
平灵看了看姜梨,“您真决定要走?”
姜梨攥了下缰绳。
马车和行李车已经朝城门楼方向而去,驾车的焦与和其忍特意慢行着,都在等她那句不走。
姜梨深吸了一口,闭上眼,那是独属于乐安城的,晨露的滋味。
随后,六匹骏马疾驰而去,马蹄声响彻在空寂的城池之中。
决定了,走。
城门开了,按例会有一番查验,姜梨勒住马蹄,照旧让马车先行。清早出城的人不多,焦与做了登记,挺简单的一个手续,不知怎么交涉了很久。
“少主。”焦与在马下叫她。
“嗯?”姜梨有些心不在焉,半伏在马背上应了一声。
“咱们的车被人扣了。”
“让谁扣了?我们是平头百姓又不是商队,出城还有机会不成。”
“不是忌讳,是...”焦与欲言又止,她等了一会儿,若有所觉地看向城楼方向。
时辰尚早,整片天幕都蕴在一片深蓝里,飞角之下晃着两盏官灯,灯下置着一张茶桌,左右对坐着两个人。
右边是穿着守城公服的老马,左边是,一身缎锦长袍的付锦衾。
“付公子说有样东西他要留下。”焦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