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什么。”姜梨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
姜梨的心狠狠疼了一下,骑马看城上,遥遥对视,那一眼中的缠绵相思,那一刻的纠缠撕痛,只有自己懂!
他在对望中饮尽了一盏茶,眸色冷漠清淡,起身抓起桌上的白玉佛头串子,从楼上转入石阶,带人鱼贯而下。他很少带人出行,今次带过来的目的只有一个,若劝说不住,强留!
单袍轻猎,玉冠如塑,那是一个无论放在何处都华光万丈的人,若非刻意收敛锋芒,还要更盛。
两人迎着彼此走近,他脸上有倦意,五官一如既往精刻,却有几分疲累之态。
他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她恍惚了片刻,方才开口,“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
“没回付记?”
昨天她一直等到很晚,一直没见付记有烛。
“没有,一直在这儿等你。”暗影飞了书信给他,说她买了两架马车六匹良驹,他猜到她会走,快马赶了三天,担心她会不辞而别,入城之后听老马说人还在城里,忽然卸了力。
他说,“我跟老马在城门楼上下了一夜棋,他输了我九局,最后一局我输了。”
因为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猜到和亲眼面对是两回事,他攥碎了一枚棋子。
姜梨轻轻吸气,“若我今日不出城呢?”
他打算守到几时。
“那路上埋伏的那些人就白等了。”付锦衾眼里闪过一丝寒意,他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几批埋伏在外的杀手,似乎比他更早知道她要出城。
姜梨下意识看向他的手。
付锦衾没有带兵器的习惯,上次就是化掌为刃,以手为刀,此时指间,尚有未干的血痕。
她想像着他带着一身疲倦坐到老马对面,想像着他用沾血的手跟他下棋,他一定是累极了,仍是等了她一夜。
“付锦衾...”姜梨难掩酸涩,她之所以决定离开这里,就是不想为他招来这些麻烦,若不是她,他完全可以无视那些杀手。他们的目的是她,只要她走了,他们就会随她而去。她是背着一身恶债的人,她不想将自己的债务平添到他,甚至整个乐安身上。
她知道他舍不得他走,可她必须得走,她艰涩地露出一个笑,强迫自己硬起心肠。
“本来应该跟你告别的,你一直没回来,我又确实想不出道别的话,就随便挑了个日子出来了。原本想着,远远再看你一眼,今日刚巧瞧见了,可见老天待我不薄。我是个麻烦缠身的人,不敢再欠你的情,怕还不起。”
她不是没想过跟他长久,是根本不敢去想这两个字。
“之前那段时间,多谢你的照顾。”
“要是我不用你还呢?”付锦衾看着姜梨,一步一步的走近,“要是我不计较盈亏,不在乎多寡,只要你能留几时就留几时呢?”
姜梨震惊抬眼,没有想到付锦衾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在让她看清他的退让,在攥她的心!
“乐安城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我对你也是如此,对不对?”
“不是。”姜梨控制不住的摇头。
“不是为什么要走,离开付记还觉得不安全,非要离开乐安才能安心?”
他刚柔并济,故意歪曲她的意思,故意将她逼得没有退路,“信不过我,觉得乐安都是我的人,担心我也会对你不利。我不是你的人,所以不受你的信任。”
“不是!”姜梨急了,她可以走,但她不想让他误解,“我从来没有不信任你,我上次只是想有个时间理清一下思绪,我知道你生气了,想哄你。”
“那就哄!”付锦衾打断她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姜梨脑子一下子就乱了,她找不到能说出来的话,他这样逼她,拆掉她建设许久的家,她没了防备,就剩一个赤条条的自己。
“你总冷着脸我怎么知道怎么哄!我生来就是这个古怪脾气,对你是打破天窗头一份,你去江湖上问问,我哄过谁!我在大街上砍了人,还打翻了好几个摊子,脑子里乱的要命,再后来我就瞎琢磨,刚好付瑶来了,对我说了很多你我之间的利害关系,我觉得她说的都对,我想你好就不该继续连累你,我们的关系根本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样,纵使勉强走下去,我心里能安吗?别人嫁人随的是嫁妆,我随的是什么,灭门之仇吗?你看看我这一身债!”
她指了指她空空如也的背后,那是无形的一把枷锁,是她一生的牢。若有可能,她也不想走上这条不归路,可她已经没有家了,失去了雾渺宗,离开了雾生山,童宗弟子死的只剩下四个,她“生”出了鬼刃,让她惹下一身孽债,她得还,也得报!
“我不是不喜欢你,是喜欢不起,我不能拉着跟我一起背负这些!”
付锦衾笑了,逼了这么久才说实话,嘴真够硬的。
姜梨猛地刹住口,后知后觉的发现,被他调理了。她反覆思考两人的对话,发现他一早就给她使了绊子。
她忽然觉得气恼,为自己的不够坚定,为自己的矛盾反覆,她沉着脸看他,都说七窍是这世上最玲珑的心,他足有九窍!
她转身回去牵马,他几步扣住缰绳,眸色一沉,隐见怒意,“阿梨,说到这份上还要闹脾气?”
他是在她身上花足了心思,可花去的这些难道不是他的真心?但凡不在意一点,他都不会赶三日路,喝这一夜更露。
“什么叫闹脾气?”姜梨呼吸上下起伏,具体气在何处说不出来,反正对自己有一半,对他也有一半,“我做的这些在你眼里就是闹脾气吗?我也经过了深思熟虑,也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晚上。我每天坐在门口等你,没敢奢望其他,就是想再看你一眼。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我不是棺材铺掌柜,不是姜染,嚣奇门的孽债有多少笔,我比任何人都算得清楚!黄泉枯骨冤魂锁,我自己已经是泥沼中一根枯木,你不忍我独自承担这些,我就忍心让你陪我下这九渊地狱?”
她狠心拉开他的手,再度拉住缰绳,“我一开始哄你,就是想能好一时是一时,你又何必留我这么一个混蛋在身边。”
马在两人身前不安的摆动蹄子,付锦衾深吸了一口气,情绪压不下去,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双方都是为彼此着想,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要走,他纵使再理解她的感受也气急了。
“那你问没问过我愿不愿意!要是我心甘情愿呢?要是我非要一颗真心喂了狗呢?”
两人动了真气,随扈的暗影和平灵他们都吓了一跳,谁也不敢出言劝阻。一个天机阁主,一个刺客门主,随便扔出去一个都能在江湖上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谁能想到这两位会像小孩怄气似的吵嘴。
天色见朗,行人渐多,别远说江湖,就说在这乐安城里,谁不认识这两位是谁。再说乐安城里这些小老百姓,天底下就找不出比他们更好信儿的了,打架都留下来看热闹,遇上这种新鲜事能走吗?全停下来侧出半边耳朵听壁角。那脑袋侧得还非常明显,写了一脸:你俩大点声儿,我们听不着。
两人先时还冒着火,斗鸡似的喘气,余光里撇见一堆等着他们说话的人又渐渐的熄了。
姜梨觉得自己像盆没了火苗,芯子还烧得通红的炭,待要冷下来又耐不住那口憋在心里的余闷,“你说谁是狗。”
付锦衾用眼睨她。
你。
这话不用说,全写在脸上了。他气得不轻,城门楼留人,大街上吵架,这辈子没做过这么不讲体统的事。
他跟她顶着气,见她再度伸手拽缰绳,真要累死。
“还要走?”皱眉,皱得死紧,快要愁死了!面前这个诨人是个大活人,他又不能真把她绑回去,情急之下拽在她腰带上。
“我给人让道!”她低声嗤他,往哪儿拉呢!什么地方这么动手动脚的。
付锦衾叹了口气,没松手,反而收了手劲将人往跟前拉,“让道不如回去,堵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回头人多了全看我们笑话。”
姜梨一晃脑袋,“我不怕笑话。”
“我怕,我事儿多,我好面子,有话回家说行不行?”
其实也没别的话了,就像付锦衾说的,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要走,就真的不给彼此留情了。他声气儿降下来,她颓丧地将头撇向一边。
真他娘是爱透了,但凡有一个狠得下心,城门就在那儿开着,十次都走了。
姜梨语气软下来,“我回去,能不能答应我,以后乐安城的事交给我来办。”那是她招来的麻烦,应该由她自己解决。
他“嗯”了一声,应下来也未必做到。她的功力根本没恢复,内力用得太狠,气海就空了,至少要有一炷香时间缓冲。身边时刻有平灵他们配合还好,真遇上棘手的就要吃亏了。
但他留着这句话没说,知道这是个执拗东西。
他带着她往回走,两人先行,后面的马车行李自然原路返回。
第63章 拆下来,带回去
双方沉默了一阵子,缓过身上的劲儿,付锦衾问她,“之前准备去哪儿。”嚣奇门是狼窝,纯以武力压制,虽说大部分人算忠心,仍有少部分蠢蠢欲动,姜梨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恢复功力之前绝对不可能轻易回去。
“准备去薛闲记那儿住一段时间,他那里清净,也好些日子没见他了。”她只提薛闲记,没提小药童,平灵侧着耳朵听着,心说你那坦荡的胆子呢?
“陆吾西沉岛,药仙薛闲记?”付锦衾顿了顿,“盘月真人的徒弟。”
“是。”姜梨点头,“他是老头儿最得意的关门弟子,小时候就是个药包,谁承想久病成医,把自己吃成药仙了。旁人都说老头儿最疼他,将一堆方子神丹都传给了他,其实大部分都是他自己悟的,老头儿——”姜梨皱眉,“死得早,没的时候薛闲记才十五,七岁入门,十五岁就没了师父,能学到多少。”
“阿梨。”付锦衾怕她难受。
“没关系,这不是什么不能提的,包括师父,太师父,小胖丁,我有极痛的记忆,也有极浓的情感,我不想因为痛就把他们忘了。”
姜梨有些自嘲的说,“若非当年缺乏面对痛苦的勇气,也养不出鬼刃。”
付锦衾看了看姜梨,“你这个当年才十四岁。”
准确的说是十到十四岁,那四年应该是她最痛苦的时刻,没有根,也没有家,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的离去,得有多大的信念才能活下去。
“我今年也才十四岁。”她对他眨眨眼。
他哼笑一声,视线在她身上兜转一圈,“十四也不小了。”
能说亲了。
姜梨的心兔子似的蹦跶了一下,随即想到那句别人家的姑娘带的是嫁妆,她带的是灭门之仇,又凝成一个苦涩的笑。
“你这对眼珠子长得真好,天生一副风流相,难怪有那么多姑娘喜欢。”她夸他,不敢多谈感情。两人现今的关系像窗纱下的两道影,不捅破反而能维持现有的完整。
“光是眼珠子?”他也替她“捂”着,忽然停了停,“眼睛怎么弄的。”
云堆里跳出半颗鸭蛋黄,大清早就有张活泼快乐的脸,光色从暗到明,从弱到盛,光色一展才看清她眼皮子上肿着一块红。
“之前哭过?”付锦衾眉峰若蹙,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她是不是——
“不是。”焦与在边上接茬,“这是三天前烤盐焗鸡蛋的时候蹦的。其忍让她看着火,别人家都是包上盐小火烘,他们烧大火,她往里面探头,鸡蛋炸了,飞她眼睛上了。”
我让你说了吗!
姜梨缓慢转头,将视线砸到焦与身上,他是怕他们气氛不好,特意助兴来了?
“倒是能吃能睡。”付锦衾脚步不停,这人似乎永远跟正常人不一样,还烤盐焗鸡蛋,真吃得下去!
两人脚程不快,路程却不长,没多一会儿就到了两家门口了。酆记门上挂着锁,付记的倒是开了,门里急慌慌冲出两个人,一看就是刚起来,边走还边穿衣裳。
两人共同在跟几个人说话,几乎是从门槛上撞出来的。“走了?什么时候走的?你们怎么才说?!不是让你们...公子!”
冲到门口就噎回去了,折玉是最先回过神来的,半边袖子还在肩膀上飘着,“您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有姜掌柜的,他们不是,您堵回来了?”
折玉听风得到的信息有误,是刚从暗影嘴里知道的酆记的人出了城。
他俩最近有点傻。
随扈的暗影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消息是刘大头传到玉宁去的,思路比折玉听风清晰,马都买了,能没动静吗?
“你不是说你们不走吗?”折玉拽着小结巴的袖子往一边走。
“你不是也说不走吗?”听风找平灵,她还跟他说买马是为了方便追刺客,马车是方便把尸首带到交赤林里埋起来。
天机暗影都是光棍,显然不理解他们对“另一半”的盲目信任,并且还有些瞧不起,觉得智力不如之前了。
单身多好,至少还能有脑子。
“我说你就信?”平灵乐了,也觉得听风傻气。
“我,我我我。”童换皱着眉头瞪折玉,她说话多费劲,他自己没等到重点怪谁,她可没想骗他。
两人各自发了会儿蒙,转而向阁主请罪,心里其实挺后怕,万一这人真走了,阁主又不在,一是没法交差,二是他们也舍不得,真出城了都不知道上哪儿寻人去。他们因此又恨上了刘大头,传信的时候不能知会一声?就显他聪明了!
付阁主谁的罪也没问,她回来了,他心情就好了不少,但有一样事必须马上就做。
“把她车上东西拆下来!”看着就心烦,“还有之前从客房搬走的帐子和小玩意,你们跟平灵童换确定都有哪些,照旧搬进来。”
他要把她留在身边看着,别哪天一眼看不着又跑了。
“这次都不问我了?”姜梨眨眨眼。
“不问。”付锦衾自顾自地进付记,眉头皱起来,竟然有些孩子气。
暗影今天出来了几个,都是从玉宁跟过来的,没有熟面孔,统一都是布衣,白日行走都是这身装束,不招眼也不容易被关注。人倒是个顶个的好,主动帮酆记拆卸东西,陈婆婆和旺儿倒无所谓在哪儿,下车以后反而很高兴,嘴上虽然不说,毕竟在乐安住了这么多年,姑娘要走他们自然跟着,姑娘住下则是更开心。
付记正院置着一把太师椅,付锦衾进去就坐下了,前襟因为下靠的姿势稍微有些松散,他也懒得管,双手交握在腹前,看着他们一样一样的把姜梨的东西往客房里搬。
椅子边有张石桌,桌边另有一把春秋靠,姜梨就在靠上歇了,两人都有些犯懒,像大戏之后的散场,眼睛还有点发直,想着前前后后这些事,反而是更累。
暗影一直在对面收拾东西,另有两个是从外面回来的,在付锦衾跟前站定,叫了声“公子。”
见他身上犯懒,踟蹰地站在一侧。
“回事。”付锦衾说。
付锦衾在回来的路上留了两个活口,稍迟回来的这两个是负责审的。可惜收获不多,打得半死之后松了口,也是一些不大中用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