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说,“瞎猜嘛,总有猜对的时候。”
顾念成如履薄冰地颤着,“真不是属下。属下就是当了门主又如何,上有严辞唳,下有玉静消,您是知道的,他们都看不上属下,背地里说属下是狗腿子,您要是死了,他们谁能服我呀,给您当狗好过给他们当。”
“说得倒也在理。”姜梨乐了,但若他搭上了旁人,有了新的势力就不一定了。年轻女子肯定大有背景,不管是他还是严辞唳,只要合作的人足够厚实,不愁善后。她现在也并非断定是他,毕竟对她而言,很多人都有可能。
老顾犹自在她跟前念叨,“您要是怀疑属下,那属下就转而怀疑严辞唳,真说起来他不比属下嫌疑大吗?小酆山的任务是他的出的,您失踪了他也不寻人,明显是要看您自生自灭。”
“知道你忠诚,只有你记得找我。”姜梨安慰老顾。
“真的?您真信我?”
“当然信了。”
帕子盖上手掌,老顾一根一根地给她擦,姜梨没再说话,及至全部擦完,才笑睨着顾念成道,“我最近打算继续打更,夜里怕是要不太平,必须找一个信任的人陪着。你跟我去。”
姜梨要试顾念成,顾念成从那日开始就抖成了一只鹌鹑。
刺客死伤大半之后,他就将下半程部署交给了柳玄灵,这是两人在江宿时期就定下的计划,顾念成当时觉得这法子十分稳妥,现今想来简直太失策了!
柳玄灵会下什么样的命令对他来讲完全是未知,他怕柳玄灵会将他的身份告诉给刺客,怕刺客找他里应外合,怕刺客动手的时候不砍他。这几个怕字加起来,让他彻底吓迷了心,至次日戌时姜梨喊他打更时,浑身上下都挂满了兵器。
“弓弩,箭套,长刀,三叉戟。”他决定把他们都杀了,来一个杀一个,不让他们有任何开口的机会。
姜梨抱着个胳膊瞪他,说你是去打更还是卖艺。戌时街上还有行人呢,他带这么多“耍把式”的东西,是要做买卖吗?
“这不是要保您万全吗?”顾念成说,“刺客埋伏在乐安各处,谁也不知道他们具体在哪儿,万一冲杀出来。”他拍拍腰上的长刀,“此兵器可近战。”再指指长弓,“此物可远攻,不待他到近前,属下就能给他穿心一箭。”
对于此时的顾念成来说,如何在山雨欲来的刺杀中,在姜梨面前表现忠诚,保住自己是首要大事。当然姜梨抵挡不过除外,哪边形势有利于他,他就会向哪边倒戈。
“不沉?”姜梨边走边打量他身上那些物件,一走路就晃出一串叮铃光当,尤其那柄三叉戟,又笨又高,怎么看怎么是个累赘。
“不沉不沉,您专心打更就好,老顾一定护您周全。”
老顾一路都在心惊胆战地观察四周,张二家的铜盆不慎摔到地上,他要飞出去一眼。刘四娘家的孩子挨打,他要侧出半只耳朵去听。神情是武林高手式的警醒之态,好像非要当着她的面揪出一两个刺客才能洗刷掉之前的“冤屈”。
平时怎么没看出他是个缺心眼呢?
姜梨提着灯笼信步闲庭,不时喊出一串报更声。
“敲锣巡夜,月已入昏,有不好好睡觉的小孩儿没有,有买棺材香烛的没有...”
这些久违的报更词让所有听到的老百姓会心一笑。
“疯子开始打更了,过去我最烦她这通念叨,这会儿一听还挺亲切。”
“可不是么,那皮猴儿,还不上床睡觉?没听见疯掌柜来了吗?”
这日子,要慢品细过才有意思,姜梨在乐安城住了几个月,至这时才真正品出味来。或者说,至这时,乐安城的人和她才意识到彼此之间是有感情的。
调皮的孩子从直棂窗里冒了个头,说,“姜姐姐,我最爱听你打更,我不像那些胆小鬼那么怕你。”
姜梨敲着梆子看看她,“我最爱吃小孩儿,你要是不睡觉,正好做我的下酒菜。”
窗户“当啷”一声关上,大人小孩儿都笑了,又惊得老顾转着脑袋看了好几眼。
一场更喊下来,一点意外都没发生,这打更的活一天夜里要喊五次,中间歇上一个时辰,至下次更时继续再打。老顾前几日还有精神扛着一身刀枪剑戟出生入死,连续陪了五天以后,扛不动了,人也没了之前神神叨叨的警醒。
姜梨二十来岁,正是精力蓬勃旺盛的时候,一晚上五次喊更,歇更的时候也不用睡。老顾就不一样了,他四十多马上五十了,他困,姜梨要是不在门口叫他,他都起不来。
“老顾!”每天晚上都得喊五次,她自己不住这边,夜里从付记出来到酆记门前,对着大门炸嗓子一吼,老顾就得爬起来。
“来了来了。”
起来以后精神头也不好,眼睛总有半只睁不开。迷迷糊糊接过她手里的灯笼,一边照路一边打瞌睡。
如此反覆多日,连付阁主都忍不住笑了,“试出什么来了,见天儿这么折腾着。”
“他真有点老了,夜里东西都看不清,昨天踩到一只土坑里,把鼻子摔出血了。”
姜梨打更的时候不睡觉,付锦衾每天晚上都在堂屋里给她留一盏灯,灯下摆着各样点心零嘴,不是刘大头做的,都是特意去外面定的,付锦衾有时也会等她,一天夜里五次归返,总有一两次能遇上。
付锦衾给自己倒了杯茶,“看见了怎么不告诉他。”
“我想看个热闹。”姜梨嚼着一嘴桂花糕,一脸没心没肺的混蛋样儿。
付锦衾笑了一下,却有些出神,“最近乐安城清净的有些不同寻常,你那边的人可发现过什么异样。”
姜梨说,“只有其忍在买菜回来的路上,被人从后面打了一下。”
那人抡的是把大锤,本意应该是把其人敲死,没想到他头硬,除了后脑勺当场肿了一个大包,一点事都没有。
“那人最后如何了。”付锦衾问。
“死了。”姜梨伸长胳膊抓了只核桃果吃,“其忍脾气太臭,拎着后脖领子撞墙,当场就断气了。”
“你们这里面就没脾气好的。”付锦衾哼笑。
“我是最拔尖儿的。”姜梨给自己戴高帽,“我会哄人。”
“哄谁呢?”付锦衾明知故问。
姜梨叼着没吃完的核桃果,埋头在腰间荷包里翻出一面小铜镜,半边身子横过桌子,将她和付锦衾一起照进来。
含糊不清,又一本正经的说,“正是此人。”
铜镜上映出两个人,男人眸色缱绻,笑睨着身后女子,女孩儿嘴里叼着块点心,笑弯了一双狼眼。
而在姜梨打更的这段时间,方盛门的人一直在思索着刺杀方案。
他们这一门擅长易容改面,象形仿声之术,酆记五人一直是他们的首选,这五个人都是姜梨的亲信,都有靠近和刺杀她的最佳机会。但是他们必须先把选中的人骗出去,再扮成那个人回来。
方盛门最先考虑的是其忍和林令,因为只有这两个人爱出门,只有他们有中途被“换走”的可能。但是林令嘴太碎,方盛门的人担心说多错多会露出马脚,就转而盯上了其忍。不过自从试图敲死其忍的冯大锤被打死以后,就没人再打他的主意了。其忍不成,方盛门的人就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每天跟在姜梨身边打更的老顾。
“门主,小心脚下。”方盛门的人花费了一点时间炮制另一个“老顾”,总算在又一个长夜到来前“做”好了。
“后背再弓起来一点。”方盛门领主陆霆骁一边端详一边对“老顾”说。
老年人的身板不会这么笔直。
“这样如何?”“老顾”矮了矮身,花白的头发,苍老的褶皱,以及那身标志性的亮紫长袍,都结合的相得益彰,仿佛绘在白纸上的人像有了真实的血肉和动作。陆霆骁满意的笑了,很显然,面前这个“老顾”很合他的心意,不过这还不够,“另一个呢?”
夜已入深,有人闻声埋头向他走了过来,跳跃的烛火里映出一张苍白邪气的脸。
红唇,狼目。
第67章 谁能理解老顾
临近三更是乐安城最寂静的时刻,再辗转反侧的人都一头扎进了梦里。拢着一树花苞的枝丫上落下一只呆头呆脑的夜鸮,刚抓稳枝干便站立不稳地奓了下膀子。
身侧有道身影借力一踏飞进了一处院落之内,夜鸮迟钝地转动脑袋,重新站稳,自瞳孔中映出一道纤细的女子背影。
落进院内的人径直便往一处房间而去,房内之人由于每天夜里都要爬起来五次,半个月前就改掉了栓门落锁的习惯。
“老顾。”
‘老顾’是顾念成这段时间的噩梦,一旦听到这种呼喊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声音和人都极熟悉,一听一看就知道是姜梨。
“门主。”老顾人沧着嗓子应和了一声,两条腿落到床下,动着脚找鞋。左边的鞋穿上了,右边的也套到了脚上。他那房里摆着更漏,翘起一边眼皮艰难的看了一眼。
“这还没到报更的时辰呢,您怎么就来了。”
姜梨素来准时叫人,今夜明显早了半刻。
而且她平时不是一直在门外喊他吗?怎么今天进屋里来了。
老顾稀里糊涂的问了一嘴,姜梨说早来自有早的道理。
这一走又跟之前有所不同,走的不是大门,而是翻的后墙。从后墙出走越过一条街,便是城门楼方向。乐安城有宵禁,城门早已落锁,不过一扇上锁的大门对顾念成和姜梨来说形同虚设,纵身一跃便将乐安二字留在了身后。
老顾渐渐地醒了,再次向姜梨发出疑问,“咱们这是去哪儿?”
姜梨脚下不停,提灯照着前路,说,“叫赤林。”
“您要活埋我?”顾念成这回彻底醒了。
他都跟她打了个半月更了,她还是不信他?
不怪老顾往活埋的方向想,最近那地方“挤”得很,百十来号刺客都埋在那里,好好一片赏景的地方,楞是让他们挖成了乱葬岗。后来焦与其忍为了图省事,甚至提前挖了好几个大坑,姜梨大半夜把他往“乱葬岗”带,能不让他怀疑是要把他往坟坑里推么。
“埋你干什么,我就是忽然想起件事要办,得去那边儿看看。”
什么事儿?看风水还是烧纸。
顾念成想不明白前因后果,只能将信将疑地跟在身后。交赤林与乐安城有些距离,姜梨没用轻功,挑灯行路至少要走半个时辰,顾念成越跟越觉得没道理,再这么走下去,她就来不及回去打第三更了。
她不是最在乎准时准刻的吗,怎么这会儿一反常态起来。
顾念成不动了,走在前面的“姜梨”没听见有脚步追上来,也渐渐地停了下来。
林子里有风,同时吹动了两人的衣衫,顾念成盯着“姜梨”的背影,眼神从疑惑转为恍然。
“你是方盛门的人?!”
背影转身,拖到此刻,城里面的人肯定已经开始行动了,她不再有后顾之忧,带着“姜梨”的脸,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想不到你这老头知道的还挺多,竟然听说过我方盛门的名号。”
你是我叫来的,我能不知道吗?!
顾念成气闷地白了对方一眼,眉头紧随其后的一皱,方盛门的人故意在三更之前扮成姜梨的样子引他出城,那城里,定然有人扮成他的模样在等着姜梨。所以,现在的“顾念成”正与真正的姜梨走在打更的路上,准备暗杀?
“有病吧!”
老顾猛地一打双手,姜梨本就对他产生了怀疑,这次再用“他”刺杀她,不就彻底坐实了他“坏人”的身份吗?真要刺死了好说,万一要是没死成,让姜梨以为他跟方盛门的人里应外合,他还有命活吗?
“装谁不好,非装我!”这不是把他往最危险的境地推吗?柳玄灵那脑子白长!提前不知道跟方盛门的人知会一声?
顾念成气得七窍生烟,转身就要回乐安“救驾”,“姜梨”不知内情,怎会如他的愿,纵身一跃便与顾念成缠斗起来。
与此同时,乐安城的“老顾”正在与姜梨走在打更的路上,两人各自提着一盏灯笼,跟平时一样,除了报更便是行路。
长盛街柳子巷口有个值得“纪念”的土坑,老顾之前在这地方摔过,每次过来都要眯着眼睛辨认半天才肯下脚,姜梨特意缓行了两步让他先行。没想到老顾一点犹豫没有就跨过去了。
今儿眼神儿倒利索。
姜梨不动声色地掀了下眼皮。
他上次摔得不轻,鼻梁肿了三天才慢慢消肿,今日这路走得倒踏实,甚至穿越窄巷时都没怎么用灯笼探路。
“老顾,今儿怎么话这么少。”姜梨跟他说话。
顾念成打更的时候话不多,但也不会像今夜这般一声不吭。
“老顾”愣了一下,说,“没有,就是人还没醒透,属下年纪大了,总这么半夜爬起来,多少有点吃不消。”
“是么?你今年六十几了?”
“六十...七了吧,属下没怎么在意过这些,多一岁就老一年,越老越不爱记了。”“顾念成”估算了一个年纪,引着她往开阔的地方走。
“六十七。”姜梨笑着重复了一遍,“早知道你这么大岁数了,就找林令他们陪我打更。”
“顾念成”不知道老顾明年才满五十,只是单纯长得老,当然他老的确实有点“缺德”,普通人顶多比实际年龄老成几岁,顾念成则是老出了一轮不止。
手里的更锣更锤被姜梨抛到了地上。
“顾念成”一脸不解的看着活动手腕的姜梨。
“门主,您怎么——”
“没怎么,就是想试试你的功夫,有没有真正的顾念成好。”
眼睛里忽然映出一道剑光,姜梨骤然拔剑而出,“顾念成”错愕之余迅速拔剑相抗,两柄长剑擦着剑花交叉在一起。
寒光之下姜梨牵唇一笑,“他最讨厌别人说他老。”
“顾念成”惊讶过后露出一个遗憾的笑,“姜门主好眼力,扮成这样竟然都被识破了,可叹我还有一出与你联手对敌的戏没唱完,实在白费了这身行头。”
他们的人一直藏在四周,只待二人走近,假意刺杀姜梨,再在乱战之中让“顾念成”趁姜梨不备暗捅黑刀。
“想法倒好,就是缺了点脑子,既然戏台子已经搭上了,就唱给阎王听吧!”
“姜门主怎知,今夜死的不是自己!”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连对数招,离开柳巷便是一块空地,这地方白日里是小商小贩的天下,街道两边都聚着拥挤的摊子,夜里反而宽敞开阔,像是平地里留出的一片绝佳的打斗之地。
顾念成与姜梨先后在中心站定,空地四周迅速有人以包抄之势聚拢而至,姜梨大致看了看,人数大约二十五六个,都是方盛门的孤衣剑客。
“早知道姜门主这么不好糊弄,我们就不费这些事了。”方盛门领主陆霆骁从人堆里走出来,“在下其实一直很仰慕姜门主的手段和为人,若是没有重金相邀,没准你我还有合作的机会。”
“谁跟你是“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