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江湖白——纪出矣【完结】
时间:2024-10-09 23:03:56

  一楼柳二喊了声“赵姑娘”,意思是开第二场书的时辰到了,柳玄灵攥着扇子醒目下楼,又开了一出《冯云山夜谈马家堡》。
  一楼没有雅座,四个人一桌共计十六张方桌六十四把长凳,这在茶馆里统称为堂子。茶馆伙计游走在堂子中间,缺茶的填茶,要点心的给点心,门外那几个还在墙角蹲着呢,从来不管这里头的事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是曲沉的客人,是正经花钱的金主。
  “赵姑娘,甭倒书了,上午刚听了前半截儿,怎么这会儿又念叨一遍。”
  “就是,每次都耽误时间,每次说完都留个扣儿吊着我们,你比你舅舅会挣钱呐。”
  门外金主算好伺候的,干花钱还不用人管,堂子里这些就不好办了,伺候不好能问得你下不来台。
  说书这行当有个词儿叫倒书,意思是讲下一场的时候得把上半场的故事给客人们简短的介绍一遍,这是因为上半场有来的有没来的,倒书是为了让上半场的客人重温之前的内容,好听下一段儿,也是为了让没来的客人能接得上。
  但这‘活’讲得多了,有常来的就不愿意听念叨,又说“留扣儿”,这也是句行话,指的是说书人在每段儿书的节点刻意留下的悬念,这悬念就叫“扣儿”,意喻在看客心里打了个结,这结不解开,他心里老惦记着后续,就得常来。
  “张爷,这事儿之前就解释过了,咱们这门手艺就是这么一个章程,您听过了不见得旁人也听过,总得照顾新来的客人不是。”
  “李公子,留扣儿才能留人,小女子是卖艺的江湖人,全靠留扣儿吃饭,也是盼您常来。”
  柳玄灵算是老说书人了,幼时教她入行的还是位圈子里顶出名的老先生,故事讲的好,话说得也得体,但她毕竟是小小女子“走江湖”,又有几分乖巧讨喜的姿色,就算嗓音粗如老树,依然有人是冲着她的脸来。
  “盼着我常来?是心里盼着还是眼里盼着,是盼着我这个人还是我兜里的银子。”
  柳玄灵口中的李公子,是张进卿他爹老友的儿子,他们这一堆儿的公子哥儿都没好人,张进卿是个混账的时候就总在这个圈子里混。后来明白点儿事儿了,懂得上进了就不爱跟他们玩儿了,并且自从卖木雕赚了银子就成了张家的香饽饽,一直都在外面跑生意,到现在都没回来。
  张进卿这一去就走了将近一季,乐安城“闲事太岁们”群龙无首,就把这个姓李的小子推上去了。这人是花楼常客,喜饮风月,这段时间不知怎么盯上赵宝船了,隔三差五就来逗几句闷子。
  说话儿间这人就上了手,原本就是看台底下一低头就能瞧见的座位,这会儿三步并做两步,非要问赵宝船是盼他哪儿。
  宝船皱着眉头挣扎,恨不得将他撕成两半,可她确实使不上什么力气,抑制功力期间,她就是最普通的布衣女子。
  这一感受忽然让她想到幼时在天桥说书时受的那些欺负了,那时她年纪还小,虽然没被调戏,受了委屈还要强颜欢的心境仍是一样。他们被占地为王的把式人驱赶过,被白听书的野蛮人踹翻过讨赏的盘子,嘴里不敢‘拌蒜’,结巴忘词更是大忌,他们这类人似乎为讨好而生,不配有脾气,也不配说不。
  “人家就是一个小姑娘,这么为难人做什么。”
  “你们要是不听可以出去,我们还要听故事。”
  “什么小姑娘,你瞧瞧这身条出落的,早就是大姑娘了。”
  堂子里有英雄救美的,也有趁势调侃的,这世上本就有好有坏,没有哪处地界是人人尽善。
  林令靠坐在椅子里,边剥花生边叫了声老吴,“今天这场我包了,带人到雅间等我。”
  这是林令第六次包赵宝船的全场,吴正义却有一点为难,他说林爷,“场子都坐满了,要是硬赶,怕是不好办,尤其这位李公子。”
  他不肯得罪这位闲事太岁。
  “十五两,他的事儿你不用管,劝不住自有我顶着。”林令嚼着花生豆,慢条斯理地剥开下一颗。嚣奇门没有缺钱的主儿,到乐安以后虽然被迫拮据过一段时间,骨子里还是花惯了的钱的。老顾来了以后林令松宽不少,日子恢复到之前状态,老顾有意送他人情,他也跟老顾说过,情分领了便宜不白占,花多少回去还多少。
  吴正义认钱不认人,得了甜头自然要做和事老,柳玄灵让他“救”下来了,李公子却不肯轻易作罢,摔桌子踹凳子要跟包场的人没完。
  林令一直坐着等他,这点儿事儿在他跟前闹,就跟淌着大鼻涕的小破孩儿说,我要你的命似的。一拳一脚给过去,还怕把他骨头踹折了。
  “是酆记的人。”吴正义给李公子递台阶,“旁的不说,就说他们家那位掌柜的就不好惹,您何必跟他们的人硬刚。”
  酆记自从在大街上跟江湖人动过手后,就成了乐安城里最不好惹的刺耳头,没谁愿意跟他们动手,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不沾血都不叫打架斗殴。李会临嘴上嚷嚷的厉害,实际没什么正经胆色,瞪着眼珠子看了半晌,林令一抬头,他又把脑袋低下去了。
  堂子里的人走得差不多时,林令才起身往雅间走,老道跟在他身边儿,有热闹看热闹,有书听书。
  雅间里柳玄灵已经在书案前坐下了,林令一言不发的进门,姿势跟在堂子里一样,靠在椅子背上,翘起两条凳子腿儿。
  “还说《冯云山夜谈马家堡》那出吧。”
  这人好像用不着谢,也不图对方感激,纯粹是想听书。柳玄灵无意识地捏了两下手,“你...”
  “怎么了?”他那双眼睛挺干净,看人的时候有点抬头纹,说是青涩又有一些沉淀在岁月里的复杂感,那双剥花生的手杀过无数人,那副清透的嗓子随便一声轻啸就能破穿长空,那种矛盾又奇异的搭配让柳玄灵的心稍微钻进点别的东西。
  一个干净的,不懂女人的,刺客。
  这个排列在面前的三个形容词,每一个都招她喜欢。
  “没什么,就是让您破费了,心里有些不落忍。”她跟他客气,他并不放在心上。
  “老顾有钱,不差这点儿,你本来说的也好听。”瓜子又被他攥在手里,“卡卡”的磕。
  挺好的人,天然是块榆木疙瘩。
  她的眼神又变作烧茶时的幽怨,不知道从哪儿让他开窍,醒木在书案上拍出一声响,故事就此开场。
  那是柳玄灵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好奇,也是第一次想除了计划以外,想跟另一个人有点其他的故事。
  “好听吗?”她为他说满了一整个下午场。
  “挺好。”他笑着扔下几块赏钱,活动着脖子,带着白吃白蹭的老道士走了。
第78章 什么叫混账书
  乐安城静了小半个月,将一城的春花都捂开了,姜梨的状态反而不太稳定,仿佛隆冬与春月的纠缠,死活停滞在春寒之期里。鬼刃不肯“放权”,姜梨不肯让步,两方较量常是两败俱伤,姜梨心里明白,鬼刃存在一日,身体就难有大成。
  “她”会在她运行心法时搅乱她的心智,会将所有烦躁、负面的情绪堆积给她,“她”见不得她好,她巴不得“她”死,她们既不能融合也不能共存。
  付锦衾的开解她放宽心,她也知道不宜急躁,可“鬼刃”声音太大,她很难进益,而且天下令的人也没给她太多修复的时间。
  “你是怎么看护少主的,就这一眨眼的时间就受伤了?”
  今天她去长盛街买糖糕,林令随扈在侧,没想到摊子后会忽然蹿出一批人。林令和她都没反应过来,那群人也并不恋战,仿佛就是为了完成一次挑衅,乱刀偷袭,伤了人就跑。付记和酆记的人先后追出去,发现他们遇山而“融”,根本追不到踪迹。
  姜梨和付锦衾对此都有答案,百里土遁之术,是先沉派的人。
  天下令统管江湖三十六门派,大部分人已是天下令的附属品,陆祁阳自毁盟约,口头上说的是盟友关系,实际早有将这些人吞入腹中的打算,除少数正统大派仍属独立外,绝大多数都被他压制在股掌之下。
  为了更好掌控这些门派,陆祁阳还将白不恶,黑不善,判无欲,孟无度等人分派至东西南北四处,姜梨杀黑不善以后,陆祁阳着实头疼了一段时日,亲自接管三年之久才放权给另一门徒沾九夜。先沉派在北,属白不恶协管之域,很明显,这些人是替白不恶来的。
  “杀了他五个弟子,他怎会咽下这口恶气。”姜梨右手刚好又伤了左臂,伤势不重,但很容易被搅乱心神,炭盆里本来就拢着火,偏要再添热油,生怕烧得不够旺。
  付锦衾为她包扎,这活儿做多了竟也有了熟练之势,眼里郁着担忧,是怕她沉不住气。
  她这两天总跟鬼刃吵架,眼里常现红纹,他问过老冯,是入魔之相,这个时期对她来说很重要,若再引发旧疾,很难保证如上次一样稳下来。
  姜梨反而担心的是他。
  “再这么护下去,怕是连你也要牵扯进来了。”
  “这些话上次我们已经谈过了。”付锦衾看看她,对于天下令的事,他们一直没能达成共识,他能理解姜梨的想法,若他带着一身“债务”而来,乱了她的清净,也会不忍连累对方,“可是如今结局已定,死的活不了,难道从交赤林里挖出来还给他?他想要他徒弟有个地面的葬法,我却没全尸给他。”
  他淡淡一笑,长睫压下来,看的是她的伤口。
  “这东西到底怎么绑。”
  随后困惑,摆弄卷在她胳膊上的白布条,捆得时候颇为得心应手,系的时候总有一长一短。
  姜梨跟他一起看向布条,“平灵要绑你又不让。”
  “你觉得她比我强?”付阁主抬了下眼皮,神情颇为不屑,最终在她胳膊上系了只死疙瘩。
  姜梨动动胳膊,又晃了晃右手,另一边也没好利索,掌心结痂了,酸痒,还有点疼,她最近经常抠上面的皮。她尝试用左手抓右手手心,手指一动就会牵扯到左臂的伤口,痂子都不能抠了。
  姜梨拧眉,付锦衾反倒笑了,“也挺好,管着你那不听话的手。”她那手再那么抓下去就废了,跟被狗咬那次一样,经不住痒,伤口刚愈合就又蹭又抓,每次付锦衾给她上药都有新凝固的血痂。
  “不抓不痛快,跟在肉里面长了痒痒虫似的。”
  “少受点伤就不用受这个罪了。”他把她的手抓进手心里摆弄,“后面还会来人,你我的人不可能时时刻刻周全,再遇到危险尽量不要用内力。白不恶肯定是看出你有走火入魔之相,才故意乱你心神。”
  天下令的人一定对姜梨有过一段时间探查,否则以白不恶的性子,不会上来就派魏西弦和武瘸子进来。
  五徒入乐安,白不恶最初想打的绝对是一击必中的牌。他认为姜梨功力有损,五徒加人海战术至少有九成胜算。但他自己不肯犯险,必要先驱一批人入阵。他希望直取,所以派了大批人马进场,可惜天下令漏看了付记,并不知晓天机阁在此,毕竟这一派在江湖传闻里一直神居上渊雪山之巅,上渊是何处,知道它的人本就了了,遑论这一派早就在众人苦寻上渊时,搬到了乐安。
  白不恶五徒折损,只能重做计划。付锦衾已经预想到他不会再大举出动,先沉派这类打完就跑的,以后应是层出不穷。白不恶要的就是‘麻雀嫁女,蚂蚁群殴,沙罐炒豆,’全是小打小闹的动静,为的就是让姜梨不得恢复。
  “你要不然...”付锦衾沉吟,没直接说出,你要不然再避些时日,暂且不要出门的建议。姜梨最近十分敏感,越约束越让她觉得自己无能。
  “要不然怎么?”狼崽子张眼等他的话,语气明显不佳,付阁主凉凉回视,语气也一般,“要不然到老冯那儿看看胳膊,今儿用这药不是给你抹手心儿的么,谁知道对不对症!”
  她凶什么,他不是没说吗?
  用最冷的脸讲最怂的话,您倒是直说啊。
  端着药盘子在门外候着动静的折玉暗暗想,这人一旦有了心上人,是不是都会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就比如他们阁主,杀人的时候特别“贵”,一个抬头,一个起手都是凌驾于人的气派。在疯子身边儿的时候就特别“不值钱”,眼睛总盯人身上,什么事儿都想到前头,如今连说话都斟酌起来。
  不容易啊。
  折玉边摇头边叹气,最可悲的是,他比他们阁主还不值钱,阁主好歹换回个同样喜欢她的疯掌柜,他跟结巴连个头还没开出来呢。
  “都是外伤药,应该没什么不对症。”姜梨也察觉到了付锦衾的克制,她最近压不住火,不用人说心里也知道。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堂屋椅子里,谁也没再说话,姜梨知道自己不对,开始在脑子里火速“翻书”。
  如何缓解男女之间的气氛。
  自从跟付锦衾好了以后,她就翻阅了一些话本子,之前都是读那种甜甜的小故事,人俏嘴甜。她本来就是这路油滑东西,觉得故事里的人还没自己会说,就不看了。最近看的本子更不对症了,大部分都是直接或是间接的亲热内容。
  姜梨翻不出缓解气氛的良方,就只能用看来的“真东西”开了腔。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有魅力,你刚给我上药的时候,明明看了我如月如瓷的一段雪臂,为什么没被我吸引。”
  付阁主刚呷了茶要咽,硬是呛了一口,咳了半天方道,“在哪儿看的混账书!”
  如瓷如月一条雪臂有自己说的吗?姑娘家家什么都敢说,她那脑子不是好了?
  付锦衾隐隐觉得她要作妖,蹙着眉头一清嗓子,投在门页上的折玉的影子立马垂首下去了。
  “什么叫混账书?”姜梨不乐意,“那上面字字珠玑,篇篇锦绣,还有不少答疑解惑的注释,我细嚼其味,细品其意,颇得趣味。”
  付锦衾虽不是过分约束自己的人,骨子里也还留着教条和规矩,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女子震惊到。
  你是不是什么都敢说。
  她像能听懂他的“话”,举着自己的胳膊到他跟前,“按说你也不是在这方面很收敛的人,为什么对我的冰肌玉骨没有感觉,我看人家书上看见一截脖子,一段儿皓腕,一双小脚都动心,我这胳膊比不上脚腕子?”
  付锦衾匪夷所思地看着她,曲着眼,拧着眉,调整了很久才张口。
  “你今儿那胳膊上,蜈蚣那么长,半甲那么深的伤,我不心疼先心猿意马,还是个人吗?”
  “那你要不要看看我另一条胳膊。”她倒懂变动,胳膊一收,又把另一条递过去了。这只手伤在掌心上,她看着纤瘦,实际身上很有一点肉肉,春衫本就单薄,出拳似的一冲,那腕子和小臂就露了一多半出来。
  付锦衾上次喂药时抱过姜梨,当时就知道小狼崽身上有肉,他垂下眼,看她圆俏的半只小胳膊,哼笑出声。
  什么都要比,功夫要比,撩人的本事也要比,她看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到底是存的什么心思。当他是柳下惠么?
  付锦衾将人再往跟前拉,拇指捏在她半截肉腕上,拇指漫不经心地一摩挲。
  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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