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玉、听风悄没声儿地用眼神溜自家阁主,怎么说呢,惯常是看不出喜怒的模样,但那嘴角淡淡地勾着,总觉得是秋后算账的意思。
“白不恶的人现在在哪儿。”
虽然中途听了点题外话,还是得回到正事上。小弟子对此一无所知,只能看向身侧边哭边无声告饶的赵元至。
赵元至还要装傻,“我们怎会知道他们的去处。”
听风为付锦衾端来了一壶热茶,付锦衾提盖,刮了两下茶碗,“把他弄死。”
“别,别!!!”赵元至哭天抹泪,“天下令的人确实找过我们,他们也想找柳玄灵,上次他们的人没认出山月派的人,以为是姜梨设下的埋伏,这才动了手。他们想跟她里应外合,再杀姜梨一个措手不及。”
“其实那半张地图只是诱因,白不恶真正想要的,就是拿姜梨的人头换天下令主的提拔。东西南北四主,数他最不受重视,如今手下五徒被灭,又折损众多弟子,他不敢向上回禀,苦于手下无人,于是藏居百里之外鹿鸣山,打算集结北部六门派再进乐安。”
“不过这六门也不好管,只有离他最近的先沉派做了马前卒,其余五派尚处观望阶段,白不恶放出话说,姜梨功力大损,要剩余五门派配合,诛杀魔头。但真损假损没人敢轻信,一则,这令不是陆祁阳亲自下的,白不恶只是侍主,就算有协管之权,份量也比不上令主。二来,畏惧姜梨威名,担心有去无回,平白折在她手里。不过这段时间,这些人倒是被白不恶煽动的大有跃跃欲试之势,听说青松和东岳两派已经在赶往鹿鸣山的路上了。”
五派。
付锦衾说,“那就剩瑶山、光池和平沙谷未动。”
赵元至点头,“正是。这三派是大派,轻易不肯伤了根基。”
付锦衾饮下最后一口茶,道了声,“多谢。”
赵元至心里发寒,忙说折煞,他匍匐到付锦衾脚边,抻出一张笑脸,“您留着我有用,我可以带您去鹿鸣山,也可以做您的内应,一旦白不恶有什么举动,都可以第一时间通知您。”
付锦衾眼里有笑意,似在笑他天真。
赵元至今日能在他这里全盘托出的,他日在白不恶那里也会一字不落。让他做内应,应的是哪个主子还不一定呢。
赵元至绞尽脑汁,实在很不想死,他跟付锦衾卖好,“或许您对琼驽鼎感兴趣吗?我听说这鼎不仅有提升功力之用,还有一个旁人不知道的秘密,什么一鼎上渊...天下财,并将...并将 ...”弩山派掌门郑路扬是天下令常客,偷听到一句半句就回来跟他学嘴,可这话听得不全,纯粹就是乱猜。赵元至只管自顾自地说,没发现付锦衾的眸色寒了下来。
“总之此物绝非凡品,您把我留下,让我混到那些人里,还能帮您顺些消息回来。而且除四侍主以外,陆祁阳手下三护法也出动了,看来是势在必得。”
“风禅手翟四斤、天云帝师杜寻和金环手彭轻涤?”
“正是这三位。”赵元至有些惊讶,这三人是陆祁阳身边亲信,四侍主跟他们一比都要沦为部下,不过外界只知有三护法,鲜少知道具体来处。赵元至没想到付锦衾对天下令这么了解,是不是也变相说明,他对琼驽鼎有兴趣?
“不过再怎么寻根觅源也要人手,我们这些附属门派常被他们抓来摆布,是离他们最近的人。公子只要吩咐,往后天下令里的大事小情,都将化为信鸽腿上的一管竹筒,一字不落传到您手里。”
赵元至再接再厉,落在付锦衾眼里的只有无声开合的嘴。他自动忽略了赵元至的“衷心”,缓慢盘弄手中佛头。
他本以为陆祁阳夺鼎只是凑个热闹,江湖至宝,武功绝学,那人似乎有搜集的癖好,不管谁家的东西都要像自家东西一样随意观摩。他以守代攻,不愿沾惹是非,保不齐就让他们随假图白跑一趟,如今看来,陆祁阳贪的比他想像的要多得多。
付锦衾看向口干舌燥的赵元至,“说渴了吧?”
赵元至受宠若惊,忙说“还行还行。”
他的本事可不止于此呢,付锦衾让折玉给他杯水润润喉。
赵元至欣然饮下,抱着杯子谄媚的说,“所以,您是让我们回弩山派,还是现在就混到天下令里跟着跑。”
付锦衾淡漠地垂下眼,捻动佛珠,“我会送你们去陪郑路扬。不过,多谢你的消息。”
夜,很静,赵元至并其余八名弟子全部被拧断颈骨,横尸在地。
赵元至只是一个小角色,弩山派上至掌门下到掌事弟子,都能被他抛弃,天机阁即便用“卒”,也不需这种反覆无常,不知下一刻在何处之人。
折玉站在付锦衾身侧,神情稍显疑惑,他少时便在天机阁内,只知道琼驽鼎是增进功力的至宝,赵元至今日的话他没听明白——一鼎上渊天下财,是说穹弩背后另有财库宝藏吗?
赵元至死后,付锦衾一直坐在酸枝木长斜倚上沉思,时而眉头深锁,时而摇头。折玉不知他在思索些什么。片刻之后见他招手一比,立即俯身。
“公子。”
“上午在六味居买的芋头糕是不是还有剩的?”他其实更想吃一碗炝拌龙须面,配一点瓜丝和小凉菜,但是点心铺里只有刘大头那个见鬼的厨子,他想了半天只有这一样能吃的。
“您要糕,是,吃?”
折玉僵着下弯的后背跟他对视,想从他平淡的表现中看出一些不寻常。
“不然你用来洗脸?”付锦衾也想从折玉认真无比的表情中看出,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属下也用来吃。”折玉咳了一声,他只是不能接受他们阁主冥思苦想半天,就琢磨的是这个玩应儿。
“您现在吃吗?”
付锦衾说吃,折玉就给拿食盒去了。听风重备了一壶茶,统一看着付锦衾吃芋头糕。这次依旧是面向九具尸体的沉思状。他其实并不耐烦吃这类糕饼,自家做的不好吃,别人家的也一般。
折玉心有不甘,天下令为寻琼驽鼎做了这么大动作,他不信他们公子一点吩咐没有。
而他这些心里内容,终于惹来了付锦衾的不满。
“你总看我着干什么?”付锦衾看折玉。
“属下没看啊。”
付锦衾嚼着点心看他。
“我真没有... 不信您问听风。”折玉拉听风解围。
“你是看了。”听风面无表情的说。
“你不是也看了吗?”折玉差点气死。
“我没像你那么看。”
“没像我那么看,是不是也看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起“账”来。
付锦衾没管他们,其实知道折玉听风的心思,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他们的身份是越不动越安全,守山者不离山,攻山者看似条条是路,实际条条都不是路。雾里看花水中观月,守比攻有优势。
可越不动也越被动,攻山者若群起而攻之,守山者就没了下山之路。白不恶是个意外撞进来的混账货,付锦衾原本觉得麻烦,现在看来倒似开了个好头。
姜梨睡觉一直都有留门的习惯,即便是没有睡前点香的前序,也从不落锁。付锦衾以方帕掩住口鼻,推开了半掩的房门。
这是给小结巴留的门,她有半夜爬起来看姜梨的习惯,迷迷糊糊探她鼻息,确定有气就会离开。后来遇到过几次“起夜”的折玉,估计是觉得自己这种“半夜找娘”的行为太孩子气,就很少再来了。
房里的香还没燃尽,付锦衾挑了香块灭了香芯,悉数装进一只玳瑁香盒里,揣入了袖中。
窗户被他开了半扇,约莫那味道散得差不多时,才重新关上。
他是有意使她入眠的。有些话当着她的面不便问,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他确实不想让她过早听到跟并将书阁和琼驽鼎有关的消息。
——若姜梨是为鼎而来,你待如何?天下令已经是块难啃的骨头了,再要养只白眼狼在身边,不怕她以后反咬你一口?
这是付瑶在先沉派入乐安时对他说的话。他一味帮她扫清障碍,就不怕她未来成为他面前最大的拦路石?
若她也要琼驽鼎,他会如何?
付锦衾挑起床帐,坐在床头看她,他其实对事对人十分挑剔,看不中的,多抬一下手都觉麻烦,看中的,千丝万缕也有耐性一根一根地拆下来。
姜梨不是笼中雀,他也不打算做养雀人。
他将视线落在她脸上,像在篝火旁酣睡的狼崽子,即便生有几分稚拙的童相,仍然散发着乖戾危险的气息。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她有多危险,
嚣奇门时期的“鬼刃”放大了她的狠和戾,真实的她又能克制住几分。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一个有着獠牙利爪,偶尔愿意收起,偶尔剑指生杀的人。
训兽比养雀儿难,可他敢“收”就敢“养”。
“嚣奇门主爱看小官人跳舞唱曲儿,这在江湖上不算什么秘密,专有几个知道她这嗜好的老主顾爱给她送。”
“小官人。”这话在付阁主脑子里逛了一圈,重新瞥下一道视线,“你倒是玩儿的新鲜。”
凝着眼端详,多少有些少年心性,一把掐住了她的脸,玩闹和醋的成分都有,手上是滑腻腻的触感,微一使力,捏出一张怪诞的笑脸,她嘟囔着抓他的手,无意识喊他的名字。
“付锦衾...”
仿佛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会与她这么亲密。
付锦衾眼中笑意渐起,骂了声“小畜生”,又松开了。
九具尸体不能一直躺在付记,听风睡了个回笼觉,寅时起床,逐一扔到马车里。他们付阁主一贯管杀不管埋,剩下的事自然要有人做。断气的人身上沉,每扔进一个,马车便颤上一颤,听风单手往里扔,一点不见费力,仿佛拎的是一袋大米,脸上迷迷糊糊,还带着睡意。
“这次又是哪个门派的人。”
身边忽然站过来一个人,窈窕纤瘦,下脚无声,长发披在身上,着一身赤红团花缎子长裙,右手提着一只白面绡纱灯笼,举高了要向马车里看。然而那光先打白了她的脸,硬是映出了鬼相。
听风困顿的脸上呈现出几分骤然清醒的“裂痕”,辨认了一会儿才看出“飘”过来的是平灵。
这丫头睡觉似乎不分昼夜,有时傍晚才起,有时天还未亮就已经抓了早饭在吃。此刻另一只手上就抓着一只菜包子。
时辰尚早,天还闷着,根本没有早点摊子,听风大约担心她吃的是隔夜的,一径盯着包子看。
“热的。”平灵说,“炉子上有火,我自己热了一下。”
那就还是隔夜的。
“没睡还是睡到一半饿了。”听风发现酆记的人很爱在夜里吃东西。之前林令还翻墙到他们这儿找过吃的,刘大头还热情的给他下过一碗面条,两人相谈甚欢,但是林令出门就吐了。
“没睡,我最近在学刺绣,打算给你缝件衣服。”
听风哽了一下,他见过平灵刺绣,那种水平要做一件衣服,实在很像路都走不稳的人对另一个人说,我明日就要上天。
但是他话少,也不忍伤她,于是换了个话题,说车里的是弩山派的人。
“刺杀少主的?”平灵果然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
听风说,“对。”
其实不是,但解释起来太长,并且内容并不十分重要,就没说。
平灵提着灯笼向马车里探了一圈,“你们的人动起手来总这么利落干净。不像我们,怕死不透,每次都得闻点血腥味。”平灵等人对战天下令时,天机暗影曾与他们共同对敌,虽未以真面目示人,所穿衣物却是那日夜探酆记的堆云纹墨色常服。
他们在急雨之下为他们挡下杀戮,那是只需一个眼神交汇,就能确认对方是自己人的时刻。“先去南城,剩下的我们来。”
他们从付记而来,以常服相见,已是最大的坦诚。那日开口的是听风,平灵等人都听出了他的声音。还有无声放在她窗前的药,以及药下:外敷三次,内服两颗的小纸条。
南城之后双方都没在私下里提起过此事,付记给足了真诚,酆记给足了信任。
平灵说,“江湖上的人都说我们太狠。”
听风道,“我出门时也会推一下门页,确定关没关好,都是送人走,形式只是习惯而已。”
天机阁和嚣其门是两种杀人手法,前者求速,后者求稳。听风知道这是由于他们少时逃难,有同伴因敌方一息尚存,在最后一袭时被杀才养成的习惯,他们很怕再有人死,所以会反覆“确认”。
“你这是要去交赤林?”平灵边吃包子边问,一车死人都没影响她的好食欲。“我叫林令、其忍跟你去,他们最近常干这活儿,挖得可快了。”
听风说不用,“我自己习惯了。”
天色渐亮也不打算耽搁,说完这句就上了车,平灵没再多言,赤色长裙一荡就坐到了听风身边,“我陪你去。”
听风持缰的手顿了一下。
“怎么了?我又不是什么娇花,见不得埋人?一会儿还能帮你打打下手。”
她看他的眼神永远带着笑,听风被她看得暗暗红了脸。他喜欢她,有点想让她知道,又有点怕她知道。
“前两天刚下过雨,裙子该脏了。”
“你帮我提着。”平灵目视前方,率先拉过马绳喝了声“驾”。
天色大亮时,平灵跟听风从交赤林里回来了,听风在酆记门口买了童爷爷两个油饼给平灵,自己反而没有吃早点的习惯,打算回去再补一觉。
平灵没让走,拉着他往酆记来,转身回房拿了把量尺,从胳膊到袖子逐一记下尺寸。
她是真打算给他做衣裳。
听风被迫张开双臂,开始没觉得有什么,越往后越觉得这姑娘,好像有意无意的在打量他的身材?
“好腰,肩膀还宽阔,平时不少锻炼吧?”
不仅打量,还不吝啬夸奖,以手丈量他的腰围,双手箍住他的腰身。那是一张很大家闺秀的脸,没有故意挑逗的姿态,反而问的一本正经,眸子抬起来,清清亮亮的直白,他看了她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男子大多都是,宽肩窄腰。”
不敢跟她对视,连呼吸都极力克制,她慢条斯理的笑了,微微仰头,有看穿一切的戏谑,也有心满意足的喜欢。
两人相处这么久,他关心也有,心思也在她身上,偏就是不肯向前迈步。
“是吗?可我眼里只盛的下你,你说怪不怪。”他迟钝,她就伶俐,他退一步,她就进一步。
就是想看他脸红,就是想看他无措。
听风觉得自己像一口被撞响的钟,即便极力克制,也有嗡鸣过后的余震。
西屋的门恰在这时被推开了,听风也没看清是谁,心里一慌脑子一乱,竟然无视大门,翻墙跑了。
童换打着呵欠出来,只来得及看到一道落荒而逃的背影。平灵笑了个前仰后合,童换一脸糊涂看着墙头方向,“听...”
她觉得那人像听风。
“是折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