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江湖白——纪出矣【完结】
时间:2024-10-09 23:03:56

  严辞唳确实踟蹰过,并且现在还在踟蹰,但他踟蹰的不是杀不杀姜梨,而是要不要救。
  廖词封在乐安看到姜梨之后就给他传了一封信件过来,很早就知道她疯了,他让廖词封留下来观察,自己则在江北辗转反侧。
  跟一心摆脱姜梨的顾念成不同,严辞唳讨厌姜梨,也想过跟她拚个你死我活,但是这些年林林总总思考下来,杀不如留。
  严辞唳在经管驭奇门时就结下过不少仇家,这笔烂账在姜梨成为门主以后,就顺带落到了她头上。她不断给自己“加注”,新账旧账落在一起,谁做刺客门主,谁就是众矢之的。
  她要是死了,欠的那些“债”谁去还?
  嚣奇门能走到今时今日,跟姜梨的狠是分不开的,她活着,就能震住那些人,死了,谁来挡?单单只是她失踪,天下令的人就活跃起来了。若她真不在了,嚣奇门会走向何种境地。
  严辞唳此时还不知道顾念成揣着一肚子坏水,有取而代之,接管刺客门的打算。要是知道了,一定大骂他是老年痴呆,他都撑不起的门面,他以为他就行?
  再说那个廖词封,也他娘的是个废物,让他守着他就真只是在那儿看着,前两天还传信说姜梨好多了,会杀人了,唯独忘了告诉他,那些刺客是带着杜欢的画像去的。
  这回救都不好救了,他这会儿要是带人进乐安,以姜梨多疑的性子,会信他是救驾还是造反?别说姜梨,沈鹊疑这个二傻子不也带着一脸:原来你早与杜欢合谋的表情看着他呢吗?
第83章 杜欢的算盘
  严辞唳不想跟二傻子说话,咬牙问,“杜欢人呢?”
  现在这事儿他洗不清,画像和字条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杜欢自己才说得清。
  鹊疑愣头愣脑的说不知道,流素咬断绷子上的金线,一面将针别在绢帕上一面道,“鹊疑第一次跟你报信时我就命人去找了,前两日刚在鹿鸣山一带抓回来。”
  她在很多事上都比严辞唳敏感,当时并不知道杜欢有猫腻,抓他只是出于女人的直觉,他刚好真的跑了,没什么事儿跑什么。可见心里生了暗鬼。
  严辞唳脾气渐落,冷着脸问关在哪里。
  流素说,“地窖。”
  他又冒了火,“为什么不早说?”
  “您问了吗?”流素稀松平常地看看他,便是他心里的打算,跟几个人说过。
  他心里衡量着利害,要保还是要杀早有定论,但是他好面子,轻易不肯对人说,他恨姜梨夺了他的驭奇门,又不想在她死后去顶这个缸。
  他心里有“怕”,怕嚣奇门在姜梨死后会四分五裂,怕自己接不住她留下来的债。
  嚣奇门的底座是他建的,他比任何人都不想看到它起了又塌。
  他矛盾暴躁,看似把姜梨视为挡箭牌,实际心里就真的不依赖她?即便屈居长老,他活得还不算自在吗?
  流素太精,精到严辞唳有些怕她的程度,于是他挑软柿子捏,狠狠踹了鹊疑一脚,说愣着干什么,“去把鸟笼子给我摘低点!一会儿我回来喂!”
  严辞唳独自一人去了地窖,这地方冰寒,是专门为他收放头颅所用。他要集齐一百颗脑袋给自己殉葬,姜梨不在的这段时间已经攒了四十来颗,他要圆的,脑形好的,不是什么样的骷髅都能陪他下地狱。
  披着棉氅走过一条狭窄甬道,他先吹亮了火折子去看桌上的脑袋。江北分坛有专门为他削肉的仆役,放进来的人头都是去过肉的。每日擦洗,只剩枯骨。这东西还另有草木药材来养,能保持骨色洁白,严辞唳喜欢这种象牙般的光感,看见之后便觉喜欢,信手抱了一只在怀中把玩,边摸边朝里窖地牢而去。
  牢里只有一盏枯瘦的油灯,躺在牢里的杜欢循着脚步声,视力一般地曲了曲眼。
  严辞唳的身量很好认,爱好也是众人皆知,杜欢眼见深处一个半大孩子抱着颗骷髅由远及近而至,就知道是严辞唳来了。
  他赶紧起身摘了摘身上的稻草,严辞唳玩儿的“脏”,不嫌枯骨腥反嫌活人臭,手底下的人衣衫必须洁整,便是他自己也极爱干净。
  沉着脸给牢里多掌了一盏灯,严辞唳心里又不痛快了,往日都是随行的人给他添灯,今日他独自来的,因壁烛并未依照他的身高镶嵌,又垫了一次脚。
  他在灯下寻了张椅子,这地方不脏,碍于他的洁净连同骷髅一样,每日都得擦洗一遍。他在上面坐下了,上身前倾,双腿半敞,爱不释手地摆弄了一会儿骷髅,才抬起脸。
  丹凤眼,少年面,五官生嫩清秀,很有一副好模样,但他嘴不好,张嘴就是一句“谁他娘的让你画画像的,你知不知道那画是用来刺杀姜梨的!”
  杜欢说,“属下不知道,只是有人花钱买画,给得多,属下就卖了。”
  “放屁!你当老子的脑子是不会开缝的石头?姜梨的画像,江湖上早有报价,你早不画晚不画,非在她失踪的时候画,怎么就赶上这个巧时候了?”
  杜欢说,“属下也不知道,就是那人刚好那时找了我,又赶巧属下手里头欠了几笔赌债。”
  严辞唳简直像听了天大的笑话,“欠赌债?欠谁把谁杀了不就完了吗?还用还?”
  这世上除了姜门主,怕是就只有严二长老能把不讲理的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了。前者是跋扈霸道,后者是天生不讲理。
  杜欢其实也不想讲理,“但属下欠的是赌窟七皇的钱。”
  严辞唳这回不说话了,咽着气瞪杜欢。
  赌窟七皇是江湖另一邪派人物,以烂赌爱赌著称,这人单蹦一个,背后没有门派,但武功高强,最喜欢的就是与人对赌。有时候是在赌场,有时候是随便拉一个人玩儿几场,输了不认账,赢了追着还。嚣奇门虽然不惧这人,不到必要时刻,也不会出动几十号人跟他打。就算把人杀了,自身也有折损,费时费力。
  “老子说没说过不让你们碰这些东西。”
  烂赌、嫖妓这两样嗜好是严辞唳最不耻的,虽不介意烧光几个赌坊,但他嫌丢人,此事莫说杜欢不敢跟他报,就算报了他也未见得管他。
  “是他拉着属下玩儿的,属下见他赌技一般,就小试了两把。他的功夫您是知道的,属下不肯给,他就要断属下一只手,属下要是没了手,还拿什么吃饭。”
  “他就应该直接弄死你,留着手也是祸害!那买画的雇主呢?雇主是谁!”
  杜欢说,“属下不知道。”
  严辞唳气得把骷髅都扔地上了,“不知道?再敢不说实话,老子现在就掐死你!”
  杜欢摇着头说真不知道,刚把最后一个字吐出来,就觉得脖子处一阵紧缩。严辞唳曲手为弓,用出了大无相指,隔空扣住了杜欢的脖子。
  杜欢直觉自己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严辞唳手腕上翻,杜欢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上,仿佛被一个身量倾长的男子,掐着脖子举了起来。
  杜欢被严辞唳掐得双眼上翻,青筋暴起,连声求饶,“长老饶命,我说,我说。”
  严辞唳袍袖一摆,杜欢便朝左侧墙身撞去,额角流下一条血注,脖子上的牵制好歹是松了。
  他神情恍惚地大口喘气,发现牢房外严辞唳又把骷髅头捡起来了,仿佛这会儿才想起心疼,使劲用袖子擦擦,上下左右端详,生怕刚才砸坏了。
  “你就不是什么硬骨头!跟我这儿装宁死不屈,要再不说就把你脑袋割下来放那屋去!”
  他指着“那屋”,谁不知道那是放殉葬品的地儿,杜欢连连摆手,说长老,“雇主是山月派柳玄灵,出价五十万两,买姜梨和五傻的画像。”
  “那字条呢?字条是不是你写的。”
  杜欢说不全是,“当时她让属下写了十几张‘去乐安’的字条,后来好像人手不够,又调了一批人进去。山月派的人让属下再写几张,但属下心里发虚,就没给写。若是有多出来的,肯定就是他们自己仿的。”
  难怪那字迹像他又不像他的。
  严辞唳说,“你跟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杜欢摇头,说不是,“属下是天下令的人。”
  什么?
  严辞唳本来歇了口气,听了这话以后又带着一脸问号看过去了。
  “就你还天下令的人,你可真是投了个好胎啊!哪个令,令主还是侍主?”
  杜欢说,“侍主,属下是侍主白不恶的人。”
  “什么时候是的?”杜欢是个不值钱的货色,严辞唳用他的时候就知道这人是颗顺风草,所以日常只让他在江北风停山呆着。那山不算高,但是没有上下山的路。杜欢功夫不行,被人拎上去就下不来,素日就在那里独自一人作画。
  严辞唳从不多与他说门中之事,心情好了才会让他下来接接地气,没想到这么严防死守,还是让这顺风草长歪了。
  不过他歪得严辞唳并不担心,知道的太少,顶多当当人的狗腿。杜欢连江北分坛真正的地址都不知道。
  杜欢咽了咽口水,说被抓回来之前,“属下卖了画像就觉心虚,赶巧那日您放了属下下山,属下就悄悄的跑了。属下跑了一个多月,刚好在鹿鸣山遇到了白不恶,白不恶策反了属下,此时正在集结北部五派之力打算诛杀姜梨。属下已经为山月派的人提供了画像,自知姜梨若是不死必然不会有活路,便想跟天下令的人混一混,没想到他又把属下放回来了,说是——”
  “说是有话让你带给我?”严辞唳席地而坐,盘着腿抱着骷髅,恨铁不成钢地拿手虚点他,“你也就干干这些不中用的活了!”
  后面的事不用说也能猜到,白不恶本来就让杜欢回来,杜欢又赶巧遇上了流素的人,就干脆假意挣扎一番跟他们回来了。他在牢里等他审他,届时不管有什么废话都能在这时说清楚。
  “要是我没来呢?”严辞唳问。白不恶找他肯定是“当务之急”,要是今天没来,或是没想起问他,白不恶交给他的话他跟谁传去。
  杜欢一脸懵怔,“属下跟流素姑娘喊了两日要见您了,流素姑娘没说吗?”
  严辞唳神色怪异地皱眉,“你可真找了个好人给你传话了。她跟我说话都看心情你不知道吗?老子心情好的时候,有事儿她也不禀,非得心情极差的时候一股脑的来。今天要不是那个鸟笼子和鹊疑,我都不知道她把你抓回来了。”
  严辞唳容易暴躁,高兴的时候流素看着心里敞亮,就不让人找他说话。一旦发现他心情不好,就把积攒的一堆事情都堆到那天递上来。
  江北嚣奇门的人听到流素说的最有代表性的两句话就是:
  “他今儿心情不错,谁也别惹他。有事儿?压着,放到心情不好的时候再给。”
  “给吧,把之前压着的那些都递过去。”
  用流素的话说就是,好一天就好全一天,不好就都别好。
  “白不恶到底让你带什么话。”严辞唳拿流素没辙,只能重新看向杜欢。
  “他让属下问您,想不想把嚣奇门,从姜梨手里要回来。”
  “这话可真是不新鲜,是不是你们所有人都认为,只要有人反,我必定是冲得最快的一个。”
  杜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按照白不恶的吩咐道,“白侍主知道您的顾虑,您不反姜梨是担心她死以后,嚣奇门会成为众矢之的。不管是她还是您结下的仇家都不少,她在一日震慑一日,她不在了,这些账继续算到您和嚣奇门头上,依然不会有好日子过。”杜欢看了看严辞唳的脸色,“其实以您的功力,顾虑的并非是那些散碎仇家,您担忧的是作拥武林三十六盟的天下令,现在看似是嚣奇门占上峰,姜梨死后,这上峰又能占多久。”
  “你也不用往他们脸上贴金。”严辞唳冷哼,“什么武林三十六盟,若非陆祁阳那老小子功力已入无上镜,三十六盟又有几人愿意听他号令。你们说姜梨死后,嚣奇门会畏惧天下令之威,陆祁阳若是死了不也一样吗?除他以外,那道貌岸然的无胜殿里,又有几个上得了台面的人,无非是滚着车轮的打,人多,嘴多,姜梨有一句话说的是对,何以见得我们就是歪门邪路,就因为我们人少?无非是世上恶人太多,人多嘴杂的唬了好人的眼了。”
  杜欢没想到严辞唳会帮姜梨说话,但其实严辞唳就是这么一个“护犊子”的东西,之前就说过他对人会分里外,在嚣奇门里,姜梨肯定不是他的里,但是在天下令和武林正道面前,她绝对不是外。
  而且他这人看不惯阿谀奉承,更看不惯自以为是,他是担心过姜梨死后孽债太多,怕自己接不下来。但你要是让他认怂,承认天下令高嚣奇门一头,他能从你第一根头发开始拔起,拔到秃。
  比不过是客气,真要比划也不会怕。无非就是硬着头皮干一场的事儿,英年早逝,好过丢人终老。
  杜欢眼含费解的看着严辞唳,觉得这个“小侏儒”比他想像的难劝。你看他不大点儿的个头,一脸阴翳模样,丹凤眼一挑,脖子一歪,打眼一看就是歪门邪道,说出来的话怎么能这么正呢?
  “关键陆祁阳不是活着嘛,而且也没人能杀了他。放眼整个江湖,只有他一人将内功心法修到了无上之镜,就算姜梨拼尽全力也只有四成胜算。连她自己都知道这一点,所以这些年间很少与陆祁阳直面交手。”
  杜欢说,“白不恶的意思是,愿意给您一个承诺,若您愿意与他联手杀死姜梨,他可以保证天下令不会追究嚣奇门与他们的恩怨,毕竟这些事都是从姜梨和陆祁阳的宿仇上来的,她死了这事儿便算散了,烟消云散...”
  杜欢手掌向上托举,仿佛真送走了一团烟,他说长老,“您是聪明人,天下令要是不在姜梨死后找嚣奇门的后账,您还有什么后顾之忧。无非是应对一些小仇小怨,届时,嚣奇门成了您的,门主也是您的,姜梨为您白做了八年嫁衣,不也算得享其成吗?当然,这成效不能白享,杀姜梨您肯定也得出力。”
  严辞唳笑着用舌头抵了抵腮帮子,“说了这么多,还不是怕杀不死她。姜梨功力大损,白不恶还这么惧她,怕北部五派不肯出人?还是怕自己跟黑不善一样,被摘了脑袋挂在龙门石壁上。”
  “怎么可能不出,已经有两派在去的路上了,白侍主只是想要更大的胜算。而且乐安城里,另有一派人在护着姜梨,白侍主之前让五徒入乐安,全部折在这些人手里了。”
  严辞唳蹙了一下眉。
  “你说魏西弦、武瘸子那些人?”
  “没错。”
  严辞唳若有所思地撑着双臂向后靠,盘起的双腿随后伸直,松了松腿筋,“要是这事儿是这么盘算的,你就不用回去了。我断你两条腿作为叛门的惩罚,手留着,继续为门中作画。至于姜梨那边,他白不恶有几成胜算就办几成事,老子不跟他攀这层关系。”
  乐安城那股势力廖词封跟他提过几次,他认为白不恶胜算不大,更不想被人当刀用。
  他把骷髅头放到一边,从腰上摘下一串钥匙,有零食盒的,有金库的,有地窖的有地牢的。
  杜欢脸都吓白了,知道他是打算进来卸自己的腿。
  “长老,长老!属下知道错了,属下再也不当顺风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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