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瑶的视线在这两个人身上打了一个来回,看着付锦衾手里的粥道,“这是她熬的?”
付锦衾嗯了一声,抓着勺子翻搅,就是不往嘴里送。
“不好吃?”付瑶带着笑意问。
“嗯。”付锦衾没什么表情的肯定她的答案。
不光粥难吃,姜梨熬的药也比药童们苦。除此之外还有拍黄瓜,凉拌藕丝,红烧山药... ...据说她活着的这二十多年几乎没下过厨房,这次为了“两不相欠”尽了全力了。
付锦衾把勺子放在一边,准备凉了以后再喝。
付瑶在付锦衾身边坐下,眼神灵活地再次打量了他们一遍。
“吵架了?”之前他们在一起时可没这么沉默。
付锦衾双手交握在腹前,缓慢转着食指上的一枚指戒。
他跟她算不算吵架他说不清楚,断了关系的话都说出来了,还谈什么吵不吵的。
付锦衾嘴角欠起一个笑,“你是来看我,还是来看热闹的。”
“不能两个一起看吗?”付瑶一脸促狭,又无趣的叹气,“可惜未能如我所愿。”她看向桌上的粥碗,“那么难喝的肉末粥你还放到跟前摆着,真动了气,不会放凉了也要吃。”
付瑶是了解付锦衾的,甚至比姜梨更了解,他看似出身雍贵,既是丞相么子又是天机领主,看似前呼后拥,实则最是孤寂。他所爱不多,所求甚少,一路都在失去。之前是父母兄弟,后来是如亲如友的师兄。
他长了一张薄情寡义的风流脸,所有人都觉得他不会痴情,只有付瑶知道,一旦他用了情,便是斩钉截铁的一生。
付瑶操心付锦衾肉眼可见的坎坷情路,付锦衾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最近去看翟四斤了吗?”
“这人你不主动提,我都以为你把他抓回来是为给他养老了。你不在的时候都是我送饭,昨天还去了一趟。老翟头说不想吃毒药了,让我们给他一个痛快,我说没痛快可谈,要么耗到死,要么顺你的意。”
付锦衾想了一会,“我什么时候给他下毒了?”
翟四斤被带回乐安以后,就被安置在林宅地下一层的私牢里,他记得他只在他身上种了封骨锁。
“他说的是我做的饭。”付瑶想到翟四斤边吐边骂的表情,“他真以为有毒,我也没解释。昨天临走时他一直拿眼瞪着我,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但是他说要见你。”
付锦衾探了探粥碗的冷热,“今日再去,说我没空,让他安心住下。”
“打算把他气死?”
“是要磨一磨他的性子,翟四斤心高气傲,现在去谈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时间长了就能磨顺了?我看那人是头倔驴,逆着毛摸就要抡蹄子,不怕关的越久越恨你?”
付锦衾笑了,“风禅手翟四斤是靠内力和铁掌打江湖的人,练气的方式非常特殊,每隔十日就要在极度炽热的砾石山洞内运行三十六周天,否则气血淤堵,内力锐减,相隔时间越长越难恢复。他如今已是暮年,本就极度依靠练气之法,如今被我们囚禁在地牢之中,你说是他急,还是我们急?”
付瑶走后,姜梨才端着药碗走进来,她不会照顾人,甚至可以说是一塌糊涂,可是她每样都做,几乎到了赤诚的地步,前天做饭的时候手上烫出了几个大泡,昨天给他捣药的时候,打翻了几只药瓶,今日药炉子里的飞灰打脏了她的头脸。
付锦衾在她进门之前收回视线。
药碗很烫,她双手端着,一路于事无补的“呼呼”,踏着碎步将药碗放到一边茶桌上晾着,两只手指捻在耳垂上凉了片刻,方才去盆架子上拿帕子擦脸。
对面摆着一副碗筷,是她自己给自己留的,拉开椅子埋头喝了一口,果然将脸皱成了一个苦字。
付锦衾看见她飞速瞄了一眼他的空碗,强行做了一个吞咽,而后趴在桌子上,上下左右的找。
他没把这碗粥倒掉?她不可置信地又喝了一口,再看他。
付阁主很配合的回视。
怎么了?你觉得不能喝么?
当然能喝!
这人经不起激,生出什么倔脾气似的,憋着气扒着碗,一口气吃完了。
这是两人这段时间一贯的相处方式,不热络,也不疏离。姜梨似乎给自己规定了一个彻底抽身的期限,在他伤愈之前,不论他对她的态度如何,都有一份乐于付出的好耐性。
半个时辰之后付锦衾进药,姜梨守着药碗递了一颗蜜饯过去,付锦衾没接,她看了他一眼,塞到自己嘴里就朝门外去了。
下午她跟平灵童换约了打叶子牌,院子门口放张矮桌,摆三个小马扎,她们就在那里打。
堂屋大门和窗户都敞着,天气热了,有风进去还舒爽些。
付锦衾用过药后便在堂屋里跟拂尘老道下起了棋,这是最近才添的消遣,老道士棋下得不错,原本更爱听书,可惜曲沉茶馆的东家吴正义死了,店里没人照管,连说书的赵姑娘也没再见到了。
平灵一边看牌一边用余光瞄着姜梨。
“您跟付公子到底是怎么了。”
牌桌正对堂屋大门而置,姜梨的位置也对着大门,活像一个牢头,打一会儿看两眼,好像一个看不住,里面的人就会跑了一样。
姜梨专心打牌,付锦衾若是想跑,看是看不住的,乐安是他的地盘,她做再多部署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她现在不打算动,看他只是因为想看他。
一圈下来,姜梨赚了平灵她们一个六翻,平灵看她手心向上,勾了勾手指,眼珠子虽然长在正堂屋里,要钱的事儿也不耽误,她让她们把钱放她手心里。
“真要啊?”平灵枯脸。
“不要打什么钱?”姜梨一脸理所应当。
“之前也没见您这么抠,来了乐安以后拿银子当命,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平灵这话说得意有所指,童换朝堂屋望了一眼,磕磕巴巴地说,“对,对。”
都说两口子在一起学好不容易,学坏可难了。里面那位就抠,自己花多少钱都不在意,一到发工钱就不耐烦。
姜梨哧哒童换,“对什么对,你的也拿过来。”
她以为她岁数小她就不要了?
童换不甘不愿地给了,又听平灵道,“您到底是不是跟付公子吵架了。”她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连傻里傻气的焦与都瞧出苗头来了。
姜梨将银子揣到荷包里,系紧,打乱叶子牌又开了一局,“也不算吵架,就是我不跟他好了。”
“您不跟他好了?”平灵非常惊讶,“您?”
“怎么,我不配吗?”就因为他长得好,武功高,博览群书,气度好?这么数下来确实是个难得的人物,她就很差吗?她好歹凶得整个江湖都惧她,就不能是她先不喜欢他?
“可是,为什么呀。”虽然这世间分分合合,离离散散是常态,但在平灵眼里,少主和付公子的感情正是春花盛开的时刻,酆付两记谁不知道他们好。
一个为救另一个,什么都不顾了。
另一个醒了以后,也是极尽可能的照顾,虽说做的不好,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她用了心了。
琼驽鼎的事姜梨还没跟平灵他们说,都知道她在寻,不知道她已寻到了正主身上。姜梨继而想到了折玉听风,她跟付锦衾走不长久,平灵童换跟他们自然也是,没有以后。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我自有我的想法。”姜梨也觉得烦。酆付两记的牵扯在短短数月已经成了千丝万缕一把丝线,斩断了哪边都疼。
“那您既然不想好了,干嘛总盯着付公子看。又不跟人好,又搀着,多没出息。”
“什么叫出息?我不就是个贪财又好色的女的吗?好不成还不许看了?还玩儿不玩儿了,不玩儿我可走了,别背后念叨我赚了就跑。”
平灵说玩玩玩,最后仍是她输得最多。她跑去跟听风抱怨,听风转着鲁班锁听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
平灵不接,“这不是钱的事儿,我跟她们打牌就没赢过。你说是我笨吗?我明明算过牌的。”
听风说不笨,“你只是记不住花色,算不明白该出哪张牌。”
“那不就是笨么?”平灵瘪嘴,语气里透着委屈。
“可也不怕输啊。”听风笑了,清俊眉目忽而一展,像松散的一阵晨风,“输多少我给双倍。”
“你那么有钱啊,不是说你们掌柜的不爱发工钱吗?”平灵被宠得挺欢喜。
听风未置可否,他们又不是靠工钱活的。
天机阁本来就不缺钱,两大暗影之一的听风更不会缺。
可是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折玉对听风说了他的猜测,听风一直算着倒计时,一直看着他喜欢的姑娘。
打完叶子牌,正堂里的棋局也散了,老道跑去姜梨看不到的地方抽了一袋子烟,付锦衾躺在罗汉榻上歇晌,童换找折玉说话去了,平灵跟听风在点心铺里坐着。姜梨没人说话,就搬着椅子坐到堂屋门口,背对着付锦衾的榻子,边晒太阳边拿出一只针线包。
午后的太阳撞在门页上,也落在她纤细灵巧的身子上。
姜梨做针线活的样子并不贤惠,付锦衾看见她两只脚踩在椅子腿的横棱上,背影十分像一个学习大人模样的小家伙。隔一会儿又觉累了,歪着半边身子向门板子上一靠,发髻都被她挤得歪向一边,伸伸胳膊,踢踢腿,一时抬高了绷子对着太阳绣,一时肩膀一松,弓得像只虾子,打着呵欠的绣。
姜梨会气人,也会招人喜欢。
付锦衾无声地看着,偏偏调理身体的药有安神功效,每次服下都会生出睡意,倦着眼睛撑了一会儿,就沉沉睡过去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姜梨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他身边来了,罗汉榻边置着一张长几,几上点了一盏月宝陶豆灯,她在灯下刺绣,手指在明暗之间穿梭,光线昏暗,打窄了她的轮廓,看着比平日清瘦,连手都瘦得像只鸟爪。
近日饮食实在称不上好,他不想枉费她一番辛苦,一手水泡,次次都吃完。她也跟着较真,次次随他吃完。
可那东西一来清淡,二来她也知道难吃,每次都用小碗承装,终究不能饱腹。她瘦了,是因吃的不好还是因他近期的冷淡。
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恼她,她生了张一冲动便拿起来什么都说的嘴,每到矛盾纠结时刻,永远想的是退而非进。明明难于割舍,却永远会将他们的感情作为她的“舍”。
可是这些气恼,仅仅因为她瘦下来的一点轮廓就减了半。烛火在破窗而入的轻缓夏风中晃动了两下,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她看不见他出神的眼,他却能看到她一针一线绣在缎锦上的双雁,以及在绣雁之余——塞到嘴里的一大块山药糕。
心里那点儿心疼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付锦衾眯起眼,不知道第几次怀疑这人没有心肝脾肺肾,第一次认为自己应该找医者看看眼睛。跳动的烛火稍稍一歇,什么鸟爪,什么清瘦,分明只是光影之下的错觉。她似乎好像还丰润了一些,脸上鼓着一团腮肉,唇上甜润丰泽,装针线的匣子里单有一层格子叠着点心,明显不止一次这么偷吃。
姜梨隐隐觉察出一道视线,吃点心的动作微顿,顺着身后看去,眼睛就跟着瞪圆了。
付锦衾的视线凉飕飕的,姜梨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说“你吃吗?”
你说我吃不吃?
她做的饭那么难吃,她自己吃不饱,知道从外面买添补,反倒饿着他这个病人。他白心疼她瘦,白觉得她长了心。
姜梨左手抱着‘针线盒’,右手抓着没绣完的双雁,慢吞吞地走过来。临到近前顿了一步,把绷子上的料子拆下来揣到怀里。
她疯的时候曾经说过要送他一个双雁荷包,那时的荷包只有两只豆子大的眼睛,原本想着来日方长,一针一线都要尽善尽美。如今没了时日,就想快些绣完。
她将这些也视为她的“欠下的债”。
付锦衾刚才就看到了双雁,也知她的一番心意,视线落在她嘴角的点心屑上,又把这心意“嚼”没了。这人给他的感觉就是好一时歹一时,没准性儿,有时觉得她惦记你,有时又觉得没那么惦记。
“你吃几天了?”付锦衾问她。
“天天吃。”姜梨抬起袖子擦擦嘴角,是个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前天吃的肘子,昨天啃的烧鸡,连续几天吃太腻了,就换成了六味居的点心。”
姜梨抱着“针线盒子”在他身边坐下来,理直气壮的解释,“我这也是为了你好,那些东西你吃不得,看了不是也馋?今日这个倒是能吃点儿,不油腻,入口也绵软。我要不是看这东西你也能吃,早去外头吃完进来了。”
她那脸生得白,天生像是不会过血,长嘴似乎就是用来胡说八道的,匣子里总共剩三块点心,他要是没看见她早吃完了。
付锦衾不动,姜梨等了一会儿,主动捡了一块递给他。付锦衾伸手接了,细嚼慢咽,好吃或不好吃的东西都有一副好吃相。
姜梨转而去盯剩下两块点心,六味居这点心好吃,细腻的山药茸中间夹着一层枣泥,她没吃够,趁着他吃的时候,自己也抓了一块。
“你不能多吃,晚饭还没用呢,我熬了白菜粥,在后厨温呢,这次的不糊,也没把盐放成糖,我尝了一口,那个滋味——”
她感慨。
得前世造了多少孽才在今世受这种活罪。
付锦衾在姜梨的感慨中腹诽。
姜梨颇有几分自满,刚把点心塞到嘴里咬住就脱了手。
她错愕地看向付锦衾,看着摘下她咬了一半的点心,面无表情地吃到嘴里。
其实付锦衾并不爱这类甜糯的食物,姜梨知道他没那么喜欢,纯粹就是见不得她吃足兴儿。
三块儿点心吃到最后一块,分明是腻了。
姜梨看见付锦衾几不可闻地蹙了一下眉,主动为他道了一盏清茶。他饮了半口,几乎有些孩子气了。
晚饭他用的不多,大抵是腻着了,也可能是她做的粥依旧不合他的口味。她自己吃了小半碗,饭桌上仍旧是沉默,晚些时候给他上药前倒是聊了几句。
“沈从鄂说你不肯喝苦药,让他减去几味苦味深浓的药材,那药是减缓疼痛的,熬少了夜里必然要疼醒。医者们胆小,被你吓唬怕了,跑来问我怎么办,我说还按之前的熬,左右熬药的活也是我做,你纵使要发脾气也是跟我。”
那药姜梨尝过一次,确实堪比蛇胆,他每次喝药都没表现出艰难,没想到忍了半个月,竟将医者们叫进去发了通脾气。
付锦衾装听不见,他向来自行其是,无人敢管,若非那药是姜梨熬来的,只怕十日之前就不肯喝了。
“他们倒是知道找你告状。”
付锦衾在书架前翻了几本旧书,右臂已经可以动了,只是动作不能太大,会扯动伤口。
“大概觉得我敢‘犯上’吧,其实找付瑶也行,但你不见得听她的。不像我,死猪不怕开水烫。”
付锦衾挑了一本坐到书案前,翻了页,“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