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当今圣上即位后,看这些富商是越来越不顺眼,再加上花家出了个花满楼,乃是武林中人,而圣上即位时阻力几乎全部来自于武林出身的官员,于是圣上越发反感花家,借江南富庶之地的由头让花家多纳了不少税。不过花家毫无怨言,想着边关战事紧急,仍派花大马不停蹄地送去了。税款缴来的时候,花清正在户部,刚好看到。
户部关系到一国的钱税,外人是不可以随意进出的,可偏偏那日,户部来了个东厂的马公公,却一不传旨,二无公务,只说奉李娘娘的命,找户部尚书有急事。
李娘娘正是户部尚书的女儿,当今圣上的李贵妃,颇得盛宠,宫里宫外都知道便是皇后都要避她三分锋芒,因此官场这些见风使舵的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马公公进去了。
当时花清正在清点各地上缴来的税款,注意到熟悉的封条和木盒才多看了几眼,本着瓜田李下理应避嫌的原则,委托另一位同僚核对花家税款,自己则无意一瞥,发现马公公正在同户部尚书使眼色。
两人鬼鬼祟祟地躲去偏房,花清自是会起疑。几年任职下来,他对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有所了解的——仗着李娘娘盛宠便在户部作威作福,不晓得收了多少“孝敬”。“孝敬”可大可小,官员相互勾结下给花清的调查增加了不少阻力。
初入仕途时花清曾向圣上进言此事,只是却平白落了个呵斥,倒被罚了半年俸禄,反观户部尚书,依旧稳坐位置,每次见到花清都是似笑非笑。
近几年花清一直在搜集证据,打算一举将户部尚书的罪名扣死,不给他任何翻案的机会。
那日马公公走后,户部尚书便将花清和他的同僚都叫走,留下的另一位侍郎刚好是尚书家庶女女婿,把他们叫走后也无大事,只是询问了最近的查税情况,便又放他们回去了。
其实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完全没必要单独询问,回来后花清注意到木箱被移动了位置更是怀疑,后来在朝堂上,看到暴怒之下的天子扔来的木盒,木盒摔开后散落一地的银票,这些可疑才被花清串起来。
这次的假银票案还相当于瞌睡送枕头,把一个新的线索送到花清的面前。
“你们可曾听说过金鹏王朝?”花清问。
陆小凤摇摇头:“不曾。”
花满楼问道:“大哥的这件事难道还同金鹏王朝有关?”
京城的大牢里,花清娓娓道来。
金鹏王朝是关外一个五十年前便已没落的王朝。
花清是花家最另类的孩子,自小便调皮捣蛋,爬树摸鱼都是小事,经常兴致一来骑马就去城外打猎,或者招呼也不打一溜烟儿跑去平江府外祖那里,美其名曰“想外祖父来看看”,十来岁的年纪便是敢想敢做,独立过头,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搞得花如令很是发愁,生怕长大了做出什么更加无法无天的事。
只是还没等花如令出手管教,十五岁的花清不知从哪儿听说关外藏着宝藏,留个口信表示去外祖家,实际悄无声息跑去关外寻宝去了。待花如令发现他根本没去外祖家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一个半月,寻人更难,好在这孩子还记得家里有人担心他,时不时修书一封讲讲关外见闻,顺带给花满楼捎些关外见到的新奇玩意儿,让花如令稍稍放心一点。
其实哪里有什么寻宝,不过是即将下场秋闱,花清想趁着还有时间再疯玩一把罢了,毕竟入仕后再想像小时候这样自由自在可就难了。因此从大哥走南闯北经商的见闻中,花清选择了心动已久的目的地——关外,只是这趟关外之旅,却带给花清不小的冲击。
关外黄沙遍地,花清自小便出生在江南富庶之地,自是没见过资源匮乏之下的百姓的苦难,他没想过一个饼子竟能卖到一两银子,更没想过那户狠心的人家竟将自己的小孩卖掉,更没想过那小孩竟只同远来的商人换了十五个水袋,这让他大受震撼,而这种震撼,在看到被推倒在地的老翁后,变成愤怒。
“滚!”长满络腮胡的大汉一把将年逾七十的老翁推到在地,将银票撒了一地,“拿些破纸就想换水,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老翁颤颤巍巍的,哆嗦着手试图将地上的银票捡起来,口中喃喃:“不是破纸,是银票,是银票……”
周围同样买水的人早就对此见怪不怪,事不关己的情况下都不想因为旁人得罪卖水的络腮胡,麻木着、双眼无神地排队缓缓挪动。
关外风沙大,老翁年事已高,眼睛也看不大清了,再怎么努力,那些银票也没能全部地捡起来,其中一张,便随着风吹到了牵马路过的花清脚边。
十五岁的花清,正是血气方刚黑白分明的时候,捡起银票大怒道:“他既然付了钱,就该把水卖给他,你作何要推一个老人家!”
那络腮胡随意瞟了一眼花清那瘦弱的身板,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大笑后又恶狠狠冲花清道:“钱?你好好看看,拿着自己画的一堆破纸就想骗水,天底下没那么好的事儿!”
花家经商,花清自小便同银票金银打交道,低头细看下边发现了银票的不对之处,这银票的右上角,宝钞旁浅印了一只展翅的大鹏,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出来。
花清错愕抬头,就听那络腮胡嘲笑道:“年轻人行侠仗义,也该分清是非对错,私印假银票,我把他扭送官府已是我心善,别做梦指望我送水了!”
那老翁还趴在地上摸索着银票,嘴唇早已干裂起皮,不住喃喃反驳:“这不是破纸,这是银票,这是银票……”
花清到底是不忍心,便自掏腰包,给他买了一个水袋,扶着老翁离开了。
见到水袋,老翁一把把银票塞给花清,嘴上急忙说着“都给你都给你”手边不停抢过水袋猛灌一大口,解渴后又小心翼翼地捧着水袋,仿佛什么绝世珍宝一样,用几乎不能视物的眼睛时不时往水袋眼儿里看,晃晃水袋听着水拍打袋子的声响,满足地嘿嘿傻笑。
花清试探着问老翁:“老伯,那些银票,是怎么回事啊?”
本以为老翁疯癫,花清便也没指望着能得到什么信息,没想到从老翁虽然疯癫,一听见银票的事儿,本已平静的老翁又开始激动,反驳道:“不是破纸,是银票!是银票!”
老翁情绪激动,一手抓着水袋,一手勾着花清的衣角便要下跪,嘴里喊道:“王子,这是您赏赐我的银票啊……”
花清见他如此激动,只得不停安抚,无奈道:“是,这是我赏赐你的银票。”
不一会儿,老翁已是泪流满面:“他们都不信我……”
从老翁断断续续的话里,花清拼凑出一个没落五十年的神秘王朝。
第17章 江南好
五十多年前,老翁还不是老翁,也没有疯癫。
没有疯癫正值壮年的小伙子凭借一身武艺当了金鹏王朝的侍卫,后来做到了侍卫首领,被王上派给王子,成为王子的贴身侍卫,一时间风光无限。
金鹏王朝不大,关外横纵蔓延不到三十里,最繁华的时候人口也才万余人,且地处沙漠,水资源土地资源贫乏,无法耕种,幸运的是在没过多久当地百姓便在地下发现了金矿,王上迅速组织人们开采,同周边国家通商交流,倒是越发繁荣。
但沙漠中的覆灭多么容易,它不需要战争,不需要火山喷发山崩地裂,它只需要,一阵风。
黄沙将整个国家淹没,就在一个悄无声息的夜晚,伴随着突如其来的狂风,金鹏王朝的许多人,就在睡梦中离开了。王室不再是王室,平民也都成了黄沙下无声的枯骨,侥幸活着的人也都生出胆怯,背井离乡踏上泥土做的结实土地,只有极少数念旧的人,守着边界线,挣扎活着。
或许人生就是起起落落,当初做王子侍卫时有多风光,如今的老翁就有多落魄。硬通货的黄金早已挥霍空,覆灭五十余载的王朝银票也不能兑现,金鹏王室考虑黄金笨重而模仿中原制成的银票,眼下只是一沓废纸,拿来写字都嫌花哨。
如今关外黄沙仍在,却不见当时人。
花清曾以为自己同金鹏王朝的关系,不过是十多年前偷偷溜出关外偶然了解的轶闻,那位老翁想来也早已作古,不成想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花清竟然又见到了记忆中印着大鹏的银票。
金鹏王朝、户部、江南花家。
花清为官数载,在朝堂上自然也有交好的官员,因此上朝前同僚便提前告知花清花家缴税缴的是假银票之事,提醒他提前想想对策。
那时候花清推测应是户部尚书出手栽赃,毕竟自己早先弹劾他的事情不是秘密,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户部侍郎,当今圣上也才即位不足十年,未到立储站队之时,几乎没有政敌,自然首先怀疑自己的顶头上司户部侍郎。
想想东厂来的马公公,花清推测此事或许还有李贵妃的插手。当今圣上对花家不满已不是一天两天,花清在这朝堂之上经常如履薄冰,后宫没有使唤东厂的能力,虽然大逆不道,但花清却是怀疑此事也有当今圣上的授意,只是偷税漏税按律并不至于满门抄斩,假银票未酿大祸也顶多查没家产后流放,花清上朝前将此事同诸葛侯爷知会过,相信他也能帮忙从中周旋。而到了朝堂上,花清才发现此事并不简单。
若说最初花清不明白为何一个假银票的案子还能牵扯上金鹏王朝,毕竟它早已覆灭五十余载,搜集旧朝银票也不是件易事——花家纳税几乎是全国之首,找到足够的银票何谈容易,那么所有的困惑,在朝堂上听到当今圣上的话后,都有了答案。
“花家勾结旧朝余孽,不仅藐视律法皇室制造假银票扰乱国家经济,还公然使用旧朝银票,试图谋反,这盒银票便是证据,来人,判花家满门抄斩,仆人流放,将花清拉下去!”
圣上的话还炸响在耳边,若不是诸葛侯爷排除众议,以六扇门担保申请彻查此事,估计花家满门早已成了地下幽魂。
花清又是心惊又是嘲笑。
心惊的是自己早该明白当今圣上对花家的不满,却大意轻敌,以为律法尚有回旋余地,嘲笑的是自己的一腔热血,在入仕的几年渐渐冷却。年少时许下为国为民的宏愿,却不成想奸佞当道,他费心守护的竟然是一个昏君。
花清头一次觉得无力,所有的抱负都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可笑。
入狱不过半月,花清却觉得恍如隔世,牢房中的一切无一不在嘲笑着他曾经的天真。
“所以……五哥的意思是,我们花家的无妄之灾,其实来自于圣上?”花满楼艰难地吐出疑问。
花清闭上眼,头无力地倚在墙上,不得不承认这个让他颓然的事实:“君要臣死……”
几人都不是认命的人,花清又睁开眼,定定着看着面前逐渐成长的小弟,又望向牢房那唯一可以看到外面星空的小窗:“就看四大名捕能不能抓到所谓的‘旧朝余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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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楼。
“一共是七钱十八文,谢谢张老板。”柜台前,李安歌笑眯眯同来结账的食客道。
张老板大腹便便,腰带将他的肚子分成上下两半,因为肚子太大,他根本看不到腰带的位置,只能低头摸索着从勒紧的腰带里艰难摸出几枚碎银子,数了数拍在柜台桌上,爽快道:“不用找了,剩下的打赏给阿风吧!”
李安歌熟练将钱记入账上,头也不抬对张老板道:“那我就先替阿风谢过张老板了。”
张老板付过钱,却不肯走,依旧站在原地,他环顾四周,见无人来结账打扰,又换上另一副谄媚的表情,冲李安歌道:“安歌姑娘,我来这儿也这么多次,你也了解我的为人,热情好客自是不必说,出手也还算阔绰大方。要我说,在明月楼做账房有什么意思,不还是给沈掌柜赚钱,你要是跟了我,我那七进七出的大院子,还不全是你说了算……”
一边说着,沈老板伸出手去,试图去牵李安歌压着账本的手。
肚子将他同柜台隔开了不少距离,李安歌看着张老板怎样努力也够不到自己的手,眼睛里恶心厌恶的神色一闪而逝。不着痕迹地将身子后移,李安歌仍旧笑道:“多谢张老板抬爱,只是做个账房我已经知足,张老板有时间不如多来明月楼吃几顿饭。”
见李安歌拒绝,张老板有些恼意,正要说些什么,抬手调整姿势时却听见身后“哎呦”一声,青瓷摔碎的声音同时响起,接着便感觉到手上一阵滚烫。
“嘶——”张老板连忙甩手,笨拙沉重的身子倒是在此时灵活了不少,烫红的手几乎在空中挥舞出了幻影。
张老板正要怒斥端茶的人,却听见对方先发制人:“哎呦张老板——这可是你家夫人最爱的一套贞观年间的三彩茶盏!”
听到这句话,回神看到沈明月的脸,张老板的怒意瞬间平息,连手都不觉得疼了,不知为何,他有些怕明月楼的沈掌柜,哪怕沈明月美艳大气,也升不起别的想法,只得呐呐道:“这可如何是好……”
沈明月虚假地关心张老板的手后,又假装担忧道:“别的倒是无所谓,只是贵夫人每次来我明月楼吃饭,总要用专门的茶盏,我看张老板在才好心给你端来茶水的,那成想竟叫你给打碎了,下次夫人来缺了一个定会询问我的……”
张老板一下子不觉得茶水烫人了,肥大的手擦擦额头冒出的冷汗,挣扎道:“可有别的办法再仿制一只茶盏,钱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夫人满意……”
“我倒是认识一个烧瓷的老师傅,就是价格……”沈明月装作为难道。
“钱不重要!钱不重要!”张老板连忙道,“我出!只要能制成,多少钱都行!”
沈明月就等这句话,此刻听见他的保证,瞬间便收起刚刚的情绪,笑吟吟冲他道:“三十两,张老板请吧。”
看着张老板肉疼地从袖口掏出银两,又大气不敢喘灰溜溜地迅速跑远,沈明月撇撇嘴:“就这点财力勇气,还好意思装富绅养歪室。什么七进七出的院子,就是城外一个破庄子罢了,看他长得那个样子,瘌□□想吃天鹅肉也不敢这么想啊。再说了……”
“再说了,谁不知道张老板是入赘李家才混了个老板的名头,谁不知道张老板在家最是听李夫人的话,让他往东不敢往西,是吧?”李安歌将最后一笔账记完,抬起头含笑看着沈明月道。
若论外貌,李安歌的五官虽不及沈明月明艳张扬,却自有一股江南女儿的温婉大气,举手投足间颇有韵味,正衬着水乡的朦胧氤氲之美。
“你总这么对别人笑,谁看了不心动,也就是我是个女子才能顶得住。”想说的话被打断,沈明月将从张老板那儿讹来的银两放进钱罐子里,听着当啷砸在其他钱币上的清脆声,闷闷地嘟囔道。
“好了好了,姑娘没烫到吧?”明明自己还年长沈明月一岁,可沈明月却仿佛一个大家长一样,每天有操不完的心,既要约束着阿风的性子,还要催促小茶多锻炼胆量,还像姐姐一样对着自己碎碎念,这样费心费力地操持整个酒楼,让李安歌感到好笑又心疼。
对上李安歌担忧的双眸,沈明月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数落:“我们不缺那一点钱,没必要非得讨好那些猥琐的人……”
“那不算讨好啦,做生意讲究三分笑,哪有上来便赶客的道理?”实在是怕了沈明月的数落,李安歌赶忙开导道,“何况这么多次,我也从来没让他占过便宜不是?姑娘放心,我从小便跟着我娘经商,有的是法子自对付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