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无情叹气,“最近你且在临安多盘桓几日,托着司空摘星一起多照看下明月。”
明月楼。
昨夜沈明月睡得极好,这个极好是建立在听小茶说昨夜打雷的基础上。沈明月有个毛病,一到雷雨天整个人都会很不安,白天心上总会弥漫烦躁,夜里根本不能安睡,总要做些什么发泄一下,而昨夜雷雨天,沈明月竟然一夜好眠,这让她感到惊讶。将其归结于白天太累的缘故,沈明月伸伸懒腰,开始新一天的营业。
刚一打开门,沈明月看着门口不知道站了多久的人,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赶忙将冷血迎进来,沈明月的话仿佛连珠炮一样不停歇:“你在外面等了多久啊?怎么不敲门提前进来呢?你从京城来的吗?其他几个人来没来呀?”
冷血一贯平静冷酷的面容上难得带上微笑,将不远千里从京城带来的招牌点心递给沈明月,耐心地一个一个回答她的问题:“才来没多久,站一会儿不碍事的。昨日从京城赶来的,最近有桩要案,牵扯众多,关系到朝廷动荡,不止我们四个,锦衣卫也出动了。无情先去府衙了,铁手有任务要从岭南赶过来,我和追命便先来看看你。”
“哦哦,”沈明月点头,“那追命呢,怎么不见追命?”
询问的话脱口而出,沈明月又立刻想到什么,顾不上冷血,一拍脑门提起裙摆便要往后院跑:“我酒窖的酒——”
还没踏进后院,沈明月就见阿风紧紧跟在一个落拓潦倒、腮边长满粗黑胡茬的男人身后,小跑着近。
阿风一张脸皱成苦瓜,嘴里不住地喊着:“师父,你老偷喝店里的酒,掌柜的要罚我的。”
追命轻轻侧身避开阿风阻拦的手,举起酒坛猛灌了一大口酒,之后用袖子随意擦擦唇边溢出的酒渍,摇头道:“哎——说了多少次了,我可不是你师父,别瞎喊啊。”
“掌柜的说了,既然你教我腿法,那就是我的师父!”阿风理直气壮道。
“胡说,我可不收徒,何况那三招两式的,算什么教导,”追命一脸嫌弃地看看阿风,反驳的同时又忍不住好奇,“你别老把沈明月的话当真,她还说什么了?”
“掌柜的还说了,你是我师父,我就得孝敬你,所以你偷酒掌柜的也不让我过分拦你,她说你是长辈,她还说了,等你百年之后,我还得给你上坟呢!”
“呸呸呸,”追命连呸几口,吐槽道,“说什么晦气话,上什么坟!沈明月就是看我不顺眼,成天拿我开涮!你小小年纪别老跟着她不学好儿。”
“掌柜的说……”
见阿风仍要碎碎念,追命赶忙打断他:“行了行了,别成天掌柜的掌柜的了,反正你也不拦我喝酒,就忙你的去吧!别老杵在我跟前晃,怪讨厌的。”
想到后厨备好的食盒,阿风委委屈屈地离开了。追命转身却见一个白皙的掌心正在他的面前,往上看,掌心的主人挑着眉,扬着下巴冲他道:“给钱!”
追命嘿嘿一笑,将手中的空酒坛放到摊开的掌心上,轻轻一跳便躲到冷血的身后,探出头冲沈明月做鬼脸。冷血的身形远没有追命高大,因此他探头的动作更添了滑稽,但追命却毫不在意,调笑道:“论年纪我都可以做你的叔叔了,好侄女别心疼那一坛子酒呀。”
沈明月狠狠瞪他一眼:“若这么说来,诸葛侯爷总让我也喊他世叔,那下次见面你喊他兄长我听听?”
“得,论嘴炮我可比不过你,”追命赶忙求饶,紧接着从怀中掏出银子抛给她,“这次的酒钱,不用找了。”
“还找钱?这坛酒是我前日才进来的二十年醇香酱酒,价值二十两雪花银,你这点银子根本不够!”
“难怪今天喝起来回味无穷……”追命小声嘟囔着,在怀里摸来摸去无果后求救似地看向冷血,冷血却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去,根本不同追命对视。
“真是指望不上你……”追命不满地抱怨后又对沈明月道,“先欠着,下次再结!”
“那你收阿风为徒!”沈明月道。
“不收,我给钱!”
“你下次来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那就拖欠一日利息一文,一次性结清!”
“你可真是浪费了明月这个好名字!放高利贷是吧,别忘了我可是衙门的人,信不信我抓你!”追命才不受她的威胁,将手在脖子间划过,反过来威胁她。
两人小孩一般你来我往地打着嘴架,门口姗姗来迟的人只听到追命的话,笑问:“你要抓谁啊?”
第15章 江南好
见无情来了,追命仿佛见到了救星,立刻跳到他身边,假意告状:“沈明月普通百姓竟敢公然威胁朝廷命官,抓起来不为过吧?”
“你怎么非要让阿风拜师啊。”无情知道两人最爱插科打诨的性子,也明白追命只是开玩笑,只滑着轮椅慢慢走近,带着笑意询问沈明月。
沈明月刚要去追,就见追命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只得走到无情身后,去推他的轮椅,认命道:“阿风总说要去京城闯荡,我想着学些自保手段总是好的。”
阿风是沈明月捡来的第一个小孩。
明月楼刚开张的时候,搞开业酬宾的活动,免费发放枣糕,数量有限,先到先得。阿风每天都带着一群小乞丐开门的时候在门口守着,开业酬宾的活动搞了多少天,他就蹲了多少天。沈明月见他机灵,便问阿风愿不愿意来明月楼打杂,就这样,明月楼的第一个杂役就这么定下了。
其实当初沈明月也试图挽留与阿风交好的几个小乞丐,但他们却更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不愿意受明月楼的束缚。索性清河坊足够繁华,来往游客商人众多,不说赚多少钱,至少温饱是没有问题的,沈明月也就由他们去了。但几个小乞丐也承了沈明月的情,若是明月楼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们便不要钱帮忙打杂,因此阿风的房里总是多备着几套杂役的衣服。
阿风不怕生,腿脚快,干活利落,能说会道,来往的食客就没有不满意的。这么长久的处下来,沈明月是真的把他当弟弟看待的。
阿风总说自己祖上出过大官,说自己是落魄少爷,要不是他太爷爷好赌,不把家底儿输光,自己怎么也不会沦落到在街上乞讨的田地。
说这话的时候,阿风神色飞扬,偏偏他那些乞丐小伙伴总觉得他吹牛,齐声嘘他,让阿风感到丢面儿。
见小伙伴们不信,阿风站到椅子上,环视小伙伴,骄傲道:“你们懂什么,我来明月楼一方面是为了感谢掌柜的,另一方面也是要攒一笔钱,去京城闯荡闯荡。世家都是盘根错节的,说不定就有哪家是我亲戚呢!”
“那你当了少爷,可不能忘了我们!”小伙伴们七嘴八舌。
“那当然,到时候,我就把你们全接到京城去,带你们见见世面!”阿风仗义道。
阿风说这话的时候,沈明月也在一旁,边缝补着阿风被桌角划破的衣服边听着,只是京城居,大不易,她便当作是玩笑话。
后来认识了追命,沈明月介绍起追命时注意到阿风羡慕的眼神,才又想起他的话,于是央着追命教阿风几招,若是能认个师父再好不过,为此,沈明月搭进去不少好酒。
回忆至此,沈明月眨眨眼,满脸狡黠冲无情道:“我明白强求不来的,但是几坛酒换一个武林高手教几招腿法,我可真是赚大发了呢。”
无情失笑,正待说正事儿,阿风提着食盒又回来了。
沈明月纳罕:“不是让你去给花满楼送菜品吗,怎么今儿这么早回来了?”
“我根本没到小楼,”阿风拿起桌上的水猛灌一大口,继续道,“我在半路上遇见了花公子身边的小厮,小厮说公子一大早出门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让我最近的新菜品先别往小楼送了,待公子回来再来店里告知我。”
“何事让花满楼这么匆忙?”沈明月疑惑道。
“这也是我这次前来的目的,”无情解释道,“花五公子下狱了。”
“下狱?”沈明月一下子拔高了声音。
沈明月听花满楼提过许多次花五哥。这位花五公子长花满楼三岁,单名一个清字,小时候爬树摸鱼怎么调皮怎么来,偏偏长大后科举入仕,走了一条同花家其他人一点也不一样的路。花清如今任户部侍郎,倒是应了他的名字,为官清正廉明,在这腐烂的朝堂之下,是难得仍坚持抱负的人。花满楼提起这位五哥时,亲昵中带着敬佩,沈明月也想不通,这样的人怎么会入狱呢。
“此事严格说起来,是被花大牵连。”无情缓缓道。
花大?花大公子继承家业,在江南经商,前不久还来明月楼吃过饭,跟京城离着千里远,又怎么跟花大公子扯上了关系?
接过沈明月递给自己的茶水,无情继续道:“因为花家纳税,缴的是□□。”
自古以来重农抑商,商人虽属三教九流中的末流,但却是填充国库的主力,何况江南首富的花家,便是全国也能数得上号,再加上当今圣上即位后只励精图治一年便放浪形骸,于宫内宫外大兴土木,荒淫作乐,边关战事吃紧,百姓怨声载道,更让国库亏空。
因此今年纳税,江南花家更是引起不小的重视,偏偏万众瞩目之下,花大竟公然上缴□□,这一下子惹得天子震怒,直接便要将花大满门抄斩,而花家于江南素有盛名,花五在朝为官,管的正是户部纳税一项,自是极力劝说争取,再加上诸葛侯爷等人的劝说,便将这□□案交给六扇门追查,花五为证清白自请下狱,才暂时解了死局。
只是越是这么查下去,京城的线索却直指江南,更显得江南花家仿佛主谋,索性无情等人便走了一趟江南。
其实七日前,无情等人便到了江南。
七日前正是乞巧。
陆小凤是爱凑热闹的性子,佳节之时哪能不出去逛逛?他先去小楼找花满楼,不料小厮说他早就出门了。既然此扑了个空,陆小凤也不再试图找搭子,泥鳅一样便钻进了赌坊。
许是某处失意,赌场便会得意,一晚上酣畅淋漓,陆小凤抱着赚来的银票好不痛快。这么多钱也是无用,行至赌坊门外,陆小凤不顾身后怨恨的目光,大手一挥,将迎来的银票全给了守着门口期待已久的乞丐,从赤贫暴富到千金散尽不过短短一个时辰,陆小凤潇洒极了。
这边陆小凤正潇洒着,那边乞丐去钱庄换钱却被打出来,老板怒骂乞丐用□□骗钱,嚷嚷着报官,正好被巡查在此的捕快听到,一番打听下,捕快思忖这事不简单,赶忙带着二人来到衙门,正好遇上无情在此。无情此番前来正是因为半月前京城收到花大上缴的假银票,以为花大猖狂至此,竟早已让假银票在江南流通起来,便让乞丐细细道来。
乞丐便将自己是如何从陆小凤那儿得到银票的事儿说了,钱庄老板则解释自己是如何分辨出假银票的——借由银票上不属于当前朝代的暗纹发现的。
这边刚待继续盘问,那边追命姗姗来迟。只是追命却带来花五被人试图暗杀的消息,若不是诸葛侯爷早防着这手,暗中派了人保护,估计花五早已命丧黄泉。
不过一个朝廷命官,还说待罪的朝廷命官,若让圣上知道六扇门派人保护,岂不是与朝廷作对,难免惹上相互勾结的罪名,再加上暗杀花五的乃是江湖中人,于是无情一思量,既然陆小凤也牵扯进了这桩官司,干脆让追命知会了花满楼,带着陆小凤一同去京城保护花五去了。
此事处处透着蹊跷,天下谁人不知圣上即位后最是忌讳武林,朝廷命官中凡是同武林扯上干系的人要么被罢免要么便是自己辞官,仅仅还剩下卫国将军曾拜师于武林,却因朝中无人不得不重用。若是查不出幕后黑手,花五自是死罪难免,又何必再多此一举暗杀,还派了江湖中人,这么一看,倒是掐断线索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破局的关键既是江南,无情便耐心在此地巡查。
七日的抽丝剥茧,无情却发现此事似乎早有预谋,那人便是想借着花家,首先将江南的经济搞乱,江南几乎为全天下最繁华的商业地区,每日来往商人不知凡几,假银票先在这里流通,不多时自会在全国流通,届时物价飞涨,百姓赚钱不变却买不起东西,定会引起大乱。
同时,花五作为朝廷命官,导火索却是花大用假银票缴税,再加上所在职位正是敏感的户部,定会引起京城各方的猜忌。
如此一来,地方百姓不安,朝堂一滩浑水,各方相互顾及不上,自有人渔翁得利,只是这渔翁到底是谁,还需要细细调查。
“最近京城江南都不太平,世叔不太放心你,嘱托我们多多提醒你,注意安全。”无情道。
无情的讲述将沈明月弄得云里雾里,根本没听懂这幕后黑手想做什么,只当一个故事来听,因此倒是浑不在意:“我既不是朝廷命官,也不是江湖中人,不过一个小小的生意人罢了,你们不用担心我。”
这事搅得朝堂风云再起,只是偏偏把靶心定在了江南,无情拿不准那幕后黑手究竟知道多少,只是见沈明月一脸天真,一点没有将事放在心上的样子,只得同冷血对视一眼,无奈叹气。
第16章 江南好
京城大牢。
“你们可快点哈,不然被人发现我们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狱卒把玩着手里的金元宝,眼里止不住喜色,努力压制着嘴角说道。
陆小凤点头哈腰:“好嘞,大哥您放心!”
伏低做小地送走狱卒后,花满楼的担心之色怎么也藏不住,赶忙来到花五的牢房。
想象中的吃苦受难并没有发生,牢房虽然是草垛铺成的床,但显然精心打扫过,收拾得干净整洁,花五安然地坐在上面,闭目养神,除了面色略显憔悴,根本看不出是差点被斩的人。
“五哥!”花满楼低声喊道。
花清这才睁眼,诧异道:“七童?陆公子?你们怎么来了?”
花满楼将江南发生的事简要给花五讲了一下,又问道:“大哥纳税怎么会是假银票呢?”
若是一张两张假银票,那还有可能是大哥从别处被骗后无知上交,可所有的银票都是假的,这藐视朝廷、偷税漏税、知法犯法的罪名一旦安上,可就难卸了。花满楼自是相信大哥,可他想不通那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这么大的纰漏。
“我怀疑这事儿……同当今圣上有关。”花清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也知道自己的推测有多么可怕,但这解释却无异于平地惊雷在花满楼陆小凤的耳边炸开。
“五哥何出此言?”花满楼觑了一眼花清的神色,不似作伪,小心问道。
花清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从牢房内传来,轻得不像话:“因为原来那箱银票,我见过。”
花家能成为江南首富,除了花家个顶个都是经商的好手外,还与当初朝廷的扶持有很大关系。自本朝开国之时,花家祖上便已在江南经商,太祖为发展经济,连通各地文化,提出了减税免税等一系列扶持政策,投桃报李,花家在历次朝廷征战中都出了大力,该交的税更是一分不少。历年缴税,花家都会派当时的当家人亲去缴纳,不允许出一点闪失。
除了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