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旁边的妻子已经因为二人叙话时间过久而时不时地往这边瞟,沈明月自是明白这对小夫妻正是浓情蜜意之时,既然钱给够自然也乐意成人之美,于是她脸上笑意更浓,热情地将夫妻二人迎进正厅坐下。
这边刚安顿好,那边却见花满楼仍捧着巧酥伫立原地。沈明月暗骂自己见钱眼开怠慢了花满楼,赶忙小跑到他身边,自来熟地伸进纸袋里拿出一枚巧酥,微笑邀请:“既然公子也未曾进食晚膳,不如便一并留下来,虽然主厨师傅不在,但我的手艺应该也还算不错。左右除了这对夫妻便无外人,我自己一人反倒无聊,若能得公子作陪更是荣幸。”
这些日子花满楼早已经尝过不少沈明月的手艺,哪里不明白她说得应该不错只是谦虚,不过本来他也无聊,便欣然应邀:“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11章 江南好
等到送走夫妻二人后,夜幕已经悄然降临,街边也亮起璀璨灯火。
已经白吃了一顿饭,自然不能再让主家自己忙活,花满楼也不闲着,帮忙收拾残羹冷炙,顺带将碗筷收拾去后院一起洗了。
穿着锦缎的清俊贵公子毫不在意地蹲在水池边,挽起的袖口露出一截精壮的小臂,卖力地洗刷着碗盘。饶是如此,他的外衫半点也不曾沾到地面尘土,这般认真洗涮也没有溅上水渍。到底是花满楼,这样的姿势做着这样的活计也丝毫不见窘迫,反倒展现出独属于他的风度和姿态。
待沈明月将地面打扫干净,提着扫帚走到后院,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若是十日之前,有人跟沈明月讲将来江南首富家的七公子会耐心蹲在她明月楼的后院替她洗碗,她定要好好数落数落这种编瞎话编到她头上的行为,开玩笑,那可是江南首富家的公子啊,便是明月楼所有的碗筷加起来或许都抵不上人家一件外衫,怎么可能给她干活。
但后院中那个挺拔的身影告诉自己,这不是在做梦。
要洗的碗只剩一个,沈明月也不想再跟花满楼客气,便干脆斜倚着院中的桂花树,含笑看着他。
其实早在沈明月走来时花满楼便察觉,只是对方没有出声,他也知趣地互不打扰各做各的活儿。人真的很奇怪,独自一人的时候觉得寂寞,两人一起时却都不开口。或许有时候不一定非要说话,只要身边有人陪伴,无声也是心安。
只是沈明月的目光太过炽烈,长久的注视下让花满楼也隐隐有些不自在,于是他端起洗干净的碗筷,打算打破这份安静,未曾想沈明月先将木盆从他的手中接过,接着便是带着笑意的调侃声响起:“若是明日我将花满楼在明月楼洗碗这件事宣扬出去,恐怕我门口那道斜坡便要被踏平了!”
花满楼并不在意沈明月的调侃,微笑道:“便是没有我,迟早那道斜坡也会被络绎不绝的客人踏平。”
“那就借你吉言啦。”沈明月笑眯眯的。
左右无事,继续留在这里也是无聊,本着待客之道沈明月向花满楼提议道:“出门走走?今日乞巧,外面街上定是热闹无比,也省得辜负了这样的良辰美景。”
七夕乞巧,清河坊作为江南最有名的商业区自是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节日。路上到处都是出来游玩的人,各式各样的小吃琳琅满目,周边叫卖声不绝于耳。
弯弯的月牙挂在天上,照着地上的人眉眼弯弯。
马蹄糕的小摊前挤满了人,沈明月见状冲花满楼丢下句“你在这儿等我一下”也兴致勃勃加入了排队大军。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热气腾腾的蒸笼打开,清香的马蹄味伴着红糖的香气迅速弥漫开,老板抓住蒸笼两侧的提手一个翻转便将马蹄糕倒在案板上,刀起刀落间,马蹄糕迅速被切成半截拇指厚度的糕片。起锅刷油,糕胚再次入锅,伴着呲啦的声音被煎至两面金黄,再整整齐齐地码在桌面上。
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被吸引住目光的人们赶忙回神,一时间七嘴八舌喊道“老板我要一份!”“我要三份!”“我也要!”,沈明月不甘示弱:“老板我要两份!”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沈明月才艰难地提着刚出炉的马蹄糕逆流挤出人群,迫不及待地回到花满楼的身边。将其中一份递给他,沈明月兴奋地催促道:“快尝尝,这个小摊这么多人,肯定好吃!”
花满楼笑道:“我不饿,沈掌柜吃吧。”
“哎——”沈明月一脸不赞同地看着他,“小吃不顶饱,但是逛街当然要边吃边逛才有意思。”
听着沈明月话里的不赞同,花满楼嘴角笑意更浓,顺从地从袋中拿出一块糕点。
看着花满楼听话地吃了一块,沈明月这才心满意足,也同样拿出一块马蹄糕放进嘴里,感受着马蹄的清香在嘴中蔓延——
马蹄的清香被糖水熬过的苦涩盖过,不过嚼了一下,沈明月的脸便皱成一团,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去看花满楼,只是他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慢条斯理地嚼完咽下。
沈明月确信自己同花满楼那袋是同一锅做出来的,不信只有自己走了大运,也伸手去他的袋里拿了一块,感受到同样的苦涩后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从花满楼的手里将那袋马蹄糕拿走,接着就听见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苦糖味的马蹄糕别有一番风味呢。”
沈明月将口中的马蹄糕咽下,若无其事地反驳自己刚刚的话:“挤满人的店不一定好吃,也有可能是欺骗游人的,但大家都不买的店基本就是难吃的代表了。走,让我们去试下一家小摊。”
“五哥最贪玩,小时候经常拿我做借口上街。若是沈掌柜喜欢马蹄糕,不妨试试威远镖局旁的那家,五哥从小吃到大,想来味道不错。”花满楼将两袋马蹄糕从沈明月的手中拿过,不紧不慢道,“还是我拿着吧,我们还要试试别的吃的呢。”
离开马蹄糕摊位不过半炷香,沈明月的手上便已经挂满了各种小吃,连花满楼的手上也未能幸免。总觉得这样仿佛把花满楼当小厮,沈明月有些心虚地瞥他一眼,好在没在他的脸上看出一丝不满。
花满楼何其敏锐,仍然笑着:“出来玩自是要尽兴,沈掌柜不必介意,若是公开招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自告奋勇做沈掌柜的小厮呢。”
沈明月吃完最后一块桂花糕,才摇摇头道:“若是司空摘星在这儿,定要吐槽我一路,絮絮叨叨,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我长辈!”
话音未落,路走到转弯处,看着不远处迎风飞扬的招牌,沈明月笑得更加灿烂,拽着花满楼的衣袖小跑几步:“前面有一家糖水铺子,这次我跟你保证绝对好吃,快走快走,别卖完了。”
“姑娘来碗糖水?”糖水铺子的大叔脸圆圆的,乐呵呵问道。
沈明月看看熟悉的桌子和碗勺,又看看面前从未见过的陌生中年男子,没有回话,而是疑问道:“这是许奶奶的糖水铺吗?”
听到这个问题,大叔的笑容减了几分,也瞬间明白面前的姑娘是老主顾,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悲伤解释道:“那是我娘,两个月前走了。”
那个和蔼的老人还在记忆里,面前却换成了她儿子。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沈明月呐呐许久,才蹦出两个字:“……节哀。”
“人都有生老病死,老人家是喜丧,姑娘不必介怀,”大叔摆摆手,倒是很快收起悲伤,洒脱道,“姑娘是老主顾了吧,这碗糖水便送你,感谢你一直照顾我家生意。”
或许对着一个陌生的人更容易倾诉,又或许是顶梁柱的身份不允许他过分悲伤,但情绪总要有个出口,此刻对着沈明月,大叔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我年轻的时候在平江府做些小生意的,后来得了些机缘发家,想把我娘接过去,老人家却不乐意,说自己的糖水铺子开了一辈子,自己还能动,没理由让人伺候。”
回忆里温馨的画面又浮现,大叔微笑道:“我吃了一辈子我娘的糖水,就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她唯一的遗愿就是让糖水铺子继续开下去,反正我女儿也大了,能撑起家来,我就把那些东西交给孩子,带着妻子回来了。”
“姑娘尝尝我做的,可别埋没了我娘的名声。”大叔将糖水递给沈明月,爽朗道。
“好吃吗?”不希望堕了老人家的名声,大叔这时的神态同刚刚那个爽朗的人判若两人,脸上带着些忐忑小心翼翼地问。
沈明月拿起勺子轻抿一口,郑重肯定道:“好吃。”
“哎,好吃,好吃就行,好吃就行。”大叔的眼里已经泛起泪花,只是面对一个还不如自己女儿大的陌生人有些不好意思,赶忙低下头假装忙碌地碰碰勺挪挪碗,嘴里重复说着话。
沈明月脚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石子,声音在微风中几不可闻:“许奶奶人特别和蔼,每次都会特意给我多放好多小料,我最喜欢她做的桂花酱,她就给我放两大勺。她记得我不爱吃什么,也记得我最爱吃什么,有时候明月楼太忙我有段时间不来,她会开玩笑地嗔怪我忘记她了,会劝我不要太累注意身体……对我而言,她就像我自己的长辈一样。”
听见沈明月的话,大叔没有抬头,声音闷闷地响起:“抱歉……桂花酱没有了。”
“许奶奶地下有灵知道你这么喜欢她家的糖水,会很开心的。”见沈明月兴致不高,花满楼劝慰道。
走出糖水铺子几十米,沈明月又回身注视着那个忙碌的身影,仿佛透过大叔看到那个每天笑眯眯地和蔼老人,惆怅对花满楼道:“我可能不会再吃他们家的糖水了。”
桂花酱没有了,有些东西,也就不再是那个味道了。
第12章 江南好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事,不必过分执著。”花满楼的声音温和沉静,缓缓说着安慰的话,沈明月在一旁听着,却有些出神。
其实严格意义上,沈明月同许奶奶并不熟悉。许奶奶只知道沈明月是明月楼的掌柜,沈明月也只知道许奶奶的糖水铺子开了几十年。一个食客一个老板,仅仅靠着一碗糖水串起那点细微的联系,有时间便随意聊几句,没时间打包后匆匆离开。
平日里或许沈明月十天半月来吃一碗糖水,忙起来三五月不吃也是常事,而且她自己就是生意人,自然也知道做生意讲究见面三分笑,态度到位的情况下不一定要十分真心。
沈明月明白自然规律不可违背,但她是个孤儿,记忆里从未有长辈这般和蔼地对她,于是贪恋陌生人的那一点温暖。
悲伤还没有发酵,两人便被前面的吵闹声吸引了注意。
“不过是一个糖人,不给你买便发这么大脾气!”
穿着粗布灰衣的女子用力拉扯着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小孩。小孩身上随意套着身偏大的细布对襟,抱着糖人铺子的桌腿死活不撒手,嘴里喊着:“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卖糖人的是个小老头,这种情形扰了自己的生意,便带着为难和谄媚道:“一个糖人不过两文钱,就给孩子买一个吧。”
女子依然骂着孩子去掰他抱着桌角的手指,嘴里念念有词:“今天这招好使了明天还得用,不能惯着他!”
周围渐渐围起看热闹的人群,不住着劝着女子买个糖人给孩子。
眼见自己和小孩被人群包围,女子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慌乱又被很快地压下去,快走两步上前拍打着小孩,一边拍一边挤出眼泪叫嚷着:“你爹没本事挣不到几个钱,咱家里什么不是先紧着你,我们穿粗布你穿细布,我们吃糠咽菜给你留着肉……现在就为了一个糖人你就不认你娘了,我受你爹的气为了谁啊……”
看热闹的人从女子的口中拼凑起真相,一下子对女子升起怜惜,自以为那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口中也不再劝说女子,纷纷数落着小孩:“你娘不容易,这次就别要了,听话回家吧。”
有个好心的年轻女孩看着小孩可怜,干脆买了两个糖人,蹲下身去同他齐平,将糖人递给他,耐心诱哄道:“姐姐给你买了糖人,你不好再发脾气,跟你娘回去如何?”
那小孩却一把把糖人拍到地上,踩着碎开的糖人恶狠狠道:“她才不是我娘,她是拐子!”
年轻女孩怔愣地看向穿粗布灰衣的女子,女子见状直接坐在地上,手不住地拍地哭嚎:“大过节的说自己亲娘是拐子,这不是往我心口上戳刀子吗……我成天一大早起来做饭收拾,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们父子……就两文钱就不认娘了……你爹赚不来钱你怪娘……”
哭嚎声越来越大,看热闹的人群面上也露出不忍的神色,有些甚至悄悄红了眼眶。小孩瞅准时机,迅速放开桌腿便往女子身后撒腿就跑。
女子一下子慌了,伸手去抓小孩,但到底不如小孩敏捷,连他的衣角也没碰到。女子的情绪迅速收敛,顾不得其他,赶忙爬起来去追。
只是刚站起身,一个同样穿着粗布灰衣的男子肩上扛着不住挣扎的小孩走到女子面前。
女子的身形还没站稳,一个巴掌便迎面而来,清脆的响声同着男人的怒骂一起响起:“他要糖人你就给他买,吵吵什么!”
被这一巴掌扇得脑袋发蒙,女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这么省吃俭用是为了谁!最后哪里都落不下好……”
人群面露不忍,不住劝和。卖糖人的小老儿更是将糖人塞在女子的手里:“别哭了,赶紧哄哄孩子吧。”
男子一脸嫌弃冲女子道:“哭什么哭,就会丢脸,赶紧走!”
闹剧结束,周围的人也要散开。
小孩还在挣扎喊叫“这是拐子”,男子的大手带着汗臭味将他的嘴死死捂住,教他发不出一丝声音。男子抱着孩子,女子小媳妇样地跟在后边,便要离开。
“且慢——”
听到背后响起的声音,男子脸上阴鸷之色一闪而过,回头带着不耐烦的神色道:“我怎么管教孩子是我的事,不需要别人教导!”
男子满脸横肉,粗壮的四肢配上不耐烦的神情,再加上刚刚那用力的一巴掌,让原本还在可怜小孩的路人摇头散开,生怕惹祸上身。
沈明月却丝毫不怵,笑眯眯道:“我倒是没有干涉别人教导孩子的意思,前提是……”
“前提什么?”男人不耐烦之色更盛,带着愠怒道。
“前提这孩子是你的孩子。”同花满楼平静的声音一同出现的,还有他的扇子。
扇子逼近男子后“咻”一下展开,冲着男子的面门便要横扫。
男子登时后仰,避开扇子一个侧身,将小孩丢给女子后便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又欺身上前。
花满楼迅速收扇,手腕反转将扇柄向敌,辨别空气中传来的声音后对准某处轻轻一敲,腕骨碎裂声传来,接着匕首便掉在了地上。
来者不善,男子转身便要丢下女人逃跑,花满楼右脚脚尖于地上一划,一个小石子便轻巧正对上男子后背大穴。转身间衣衫翻飞,扇子也收回腰间,花满楼左脚再提,同样的小石子正对着丢下孩子来不及跑的女子,点上腰间大穴。
不过瞬息之间,两人便都躺在了地上。
在几人打斗的时候,刚刚那些围观人便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贫苦的老百姓哪会随身带匕首,还有深藏不露的功夫呢?此刻见两人都被制服,人们七嘴八舌问道:“这两人真是拐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