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篡改的记忆、偶尔脱口而出的“师父”、明明是孤儿却拥有昂贵的明月楼、莫名上门照顾她的司空摘星、口中说着可以跟着冷血一起喊“世叔”的诸葛侯爷……
沈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中的神情已经换上了坚定,挥下了手中那个小巧锄头。
后院的这棵桂花树已经有了不少年头,有不少人在这树下经过,因此此处的土地已经被踏得紧实,沈明月破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土地刨开。
而追命也已经赶到,还以为沈明月是因为自己去喝岭南巡抚家的女儿红而不服气,便倚着桂花树看着身上已经沾满泥土的她笑道:“别忙活了,你可不像是有这么强的好胜心的人啊,我承认明月楼的酒天下第一行了吧。”
沈明月却没有应答,只继续坚定地挥着锄头。挖出的泥土渐渐堆成了小丘,那坑也越来越深,只是却仍旧不见沈明月口中的女儿红。挖不到想见到的酒坛,沈明月有些失望的同时也悄悄松了口气,带着一点她自己也未曾预料的庆幸。
然而下一秒,沈明月眼尖地注意到了泥土中的一点红。
沈明月的手有些颤抖,大气不敢喘地伸向那处红,微微拽了一下,没有拽动,便确定这下面有着东西。
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快乐,沈明月生怕锄头会将酒坛碰碎,便干脆舍了锄头,用双手将上面的泥土一点点挖去,露出了那酒坛原本的样子。
这下轮到追命震惊了:“你这里还真埋着女儿红啊?”
沈明月白皙的双手已变得污浊,可她却丝毫不在意,小心翼翼地将那酒坛捧起来,直接撩起衣裙的一角仔细轻柔地擦拭。
随着酒坛上的泥土渐渐抹去,酒坛上贴着的红纸上的字也慢慢显露出来。
江南多雨,酒坛长久地埋在地下,坛上的红纸被泥土和雨水侵蚀已经变得破损,上面黑墨写就的字也不清晰,沈明月却对待珍宝一样,艰难地辨认,断断续续的轻轻地念着:“明月……十三岁……沈……亲封……”
沈后面还有一个字,但那处的红纸却完全破损,已经无法辨认。
沈明月捧着酒坛怔忡,追命在她念红纸上的字的时候也凑上来好奇地看。只需要一眼,追命立刻辨认出那字迹的主人是谁,震惊与慌乱瞬间在他的眼中浮现,为了防止沈明月想起什么,想了想,他赶忙伸手,将酒坛从沈明月的怀中抢过来,面上仍然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既然如此,那我就先拿走替你尝尝了。”
而追命抢夺的动作一下子惹怒了沈明月,她反手对着追命的手臂便是一个劈掌,力道之大震得没有防备的追命感到手臂发麻,抓着酒坛的手不自觉地松开,那酒坛便直直地掉下去。
追命还没来得及去抓酒坛,沈明月已经快速闪身,将那坛酒死死地抱在怀里,豹子一样紧紧盯着追命,大有他再抢夺便同他拼命的架势。
沈明月那一连串的动作绝不是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可以做出来的,追命心间更加慌乱,在对上她眼睛的那一刻变成了惊诧,追命大喊:“明月,你怎么了?”
沈明月的眼睛浮现血色,带着戒备与敌意,已是不甚清醒的状态。
花满楼赶到后院,便听见追命的喊声,分辨出两人对峙的状态,见状,他赶忙从桂花树上取下一枚叶子,放至唇边,轻轻吹起来。
叶笛声婉转悠扬,轻柔地进入沈明月的耳朵,连带着一段不知道是不是属于她的记忆。
十三岁的小女孩叉着腰气鼓鼓地看着面前很晚才回来的人,愤愤道:“你出去玩不带我,留我自己在这儿打扫庭院!”
面前的老头佝偻着背,不自然地摸着鼻子。尽管看起来老态龙钟的,老头的声音却透着同年纪不符的清亮,只是语气却讪讪的:“大人吃酒,不好带你去凑热闹。”
小女孩却不依不饶,绕着老头走了一圈,鼻子不停地嗅来嗅去,嗅到浓烈的酒味儿后故意捏起鼻子皱眉道:“所以你喝了好多酒!”
老头的脸上换上讨好的笑,右手食指捏起,比划了一个很小的范围:“就喝了一点,真的就一点。”
见女孩不搭理自己,老头左手锤锤自己的背,装作踉跄地走了几步,虚假地叹息道:“唉,这人的年纪大了,就馋这口酒,喝到口好喝的酒,感觉能年轻十岁。”
“哼,你又不是真的有多大年纪,快别演了!”小女孩用鼻孔出气,不满道,“这次先放过你,下次再不带我去我可要真的生气了!”
女孩举了举右手握紧的拳头,作势威胁他,之后转身往屋里去了。
见女孩轻易便揭过这件事,“老头”一时间背也不驼了,脚步也不缓了,赶忙赔笑着跟在她的身后,感慨道:“隔壁家邻居嫁女儿,请这条巷子的人都去喝女儿红呢,也算是我们给新人的祝福了。要是别人来请,不去也就算了,但是邻居嘛,我们刚搬来临安,还得指望邻居多照顾照顾我们呢,远亲不如近邻嘛……”
女孩脚步微顿,侧头好奇看向他:“女儿红是什么酒?”
未料到女孩有这么一问,正在絮絮叨叨的“老头”微微一愣,笑着解释道:“女儿红呢,就是江南这边一种特殊的酒。哪家若是生了女儿,就在地下埋一壶酒,等到女儿出嫁那天,十里红妆铺满,这坛酒就该拿出来宴请宾客了。因此得名女儿红。”
女孩点点头,复又问道:“那我们后院有没有埋女儿红?”
“老头”更加奇怪:“我们后院为什么要埋女儿红?”
“因为我呀!”女孩嘟嘴道,“我是女孩子呀,不应该也给我埋一坛!”
或许是从未想过女孩有一天也会嫁人成家离开自己,老头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接着又笑道:“好,一会儿去我们后院也埋一坛。”
听着老头语气中的敷衍,女孩更加不满:“不许一会儿,就现在,走走走,我们现在就去埋酒!”
后院的桂花树刚刚栽下不久,还矮矮的不到女孩的头。老头抱着酒坛,假装心疼道:“我可就剩这么一坛好酒了,埋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喝上呢。”
女孩却自顾自地催促他:“反正也没有别人喝,到时候都归你自己,不许心疼!何况再封几年,这酒更加醇厚浓郁,岂不是更好喝!”
老头被她的理直气壮逗笑,看着女孩捧着红纸和笔墨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摇摇头,认命地拿起笔,万分郑重地在红纸上写下一列字:“明月十三岁沈剑亲封”。
女孩小心翼翼地从老头手中接过那张红纸,珍之重之地将它贴在坛身上,又将酒坛递给老头,叮嘱道:“小心点,别把红纸弄破了。”
“知道了。”老头笑话她说,“你怎么像个小老太太,总要嘱咐好多话。”
女孩轻轻巧巧递给他一个白眼:“那还不是你做的不靠谱的事儿太多了!”
老头在坛口周边封了一圈蜜蜡,又拿红纸将它糊住,得到女孩赞许的眼神后,拎起一旁的锄头刨起坑来。
“挖深点,埋深些,可别让随随便便的大雨就给冲出来了。”女孩在一旁叉着腰,不放心地指挥。
“放心吧!”老头爽朗地笑,“一会儿我再在上面多踩几脚,肯定能撑到你出嫁的那天!”
“我才不要嫁人,我要跟着你过一辈子!”
老头哈哈一笑:“那就一辈子!”
随着叶笛的声音缓缓停止,记忆也戛然而止,沈明月抱着酒坛又哭又笑。
沈明月的状态让花满楼的心一下子揪起,他放下手中的桂树叶子,试图向前去安抚她,然而追命快他一步,已经赶忙蹲下身子,轻柔地拍打着沈明月的后背:“你还好吗?”
花满楼的手缓缓垂下,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失落。
而此刻的沈明月还没有从那段冲击的回忆中缓过神来,一会儿觉得那记忆温馨圆满,一会儿又觉得那是可怖的黑洞,黑黢黢的,正等着她沉溺后将她狠狠吞噬。
沈明月怔怔地一言不发,只知道不停流泪,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砸到地上,将那块土地浸得更加湿润。
追命更加懊恼,不动声色地用衣袖遮住那酒坛上的红纸黑字,防止沈明月看到后再想起什么来。而沈明月却顾不上这个,埋着酒坛的那个深坑里,被她的眼泪打湿的那块土地,在泪水的冲洗下,又露出一点点素净的白瓷。
沈明月的手更加颤抖,尽管不知道那白瓷是什么,但随着酒坛而来的回忆已经让她感到痛苦,她隐隐约约只觉得那白瓷只会加深她的痛苦,但沈明月还是伸出了手,比刚刚取酒坛更加小心,一点点拂去泥土,将那罐子从暗无天日的泥土中挪出来。
酒坛已经让追命追悔莫及,万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提一句在巡抚家喝的女儿红,又为什么不能早些制止沈明月的举动,但事已至此,后悔已是无用,只能尽力去稳定沈明月的情绪,不让她过分激动。可是那素瓷罐子又透出些不对劲,他真怕再来一个触到沈明月的记忆的东西,然后出现让他更加难以掌控的局面。
如果可以,追命真希望时间能够静止,甚至回溯,回溯到刚刚进门的时候,他一定拦住自己,不要过分得瑟以导致现下的棘手。
然而时间不可能回溯。
那素白色的瓷罐子已经在沈明月的轻轻擦拭下露出原本的面貌,那罐子很小,只有酒坛一半的大小,通体素白,在一旁放置的酒坛的对比下更显得干净,不带一丝攻击性的,正等着人将其打开,沈明月却如临大敌。
轻轻晃晃罐子,不同于酒坛的水声,里面只有一点轻微的撞击声,却不像石子那般清脆,罐子沉甸甸的,捧在手里有不小的分量,连带着沈明月的心也跟着压着块石头。
深吸了一口气,沈明月小心打开盖子,然后看着罐子里的东西发呆。
罐子里满是灰黑色的粉末,却因为根本没有细细研磨而大小颗粒不一,其中还夹杂着些骨头样子的东西。
“这好像是……”待看清楚那白瓷罐子里的东西后,连追命也大惊失色,“人的骨头?”
听着追命的话,沈明月身子轻轻一颤,脸上的泪流得更凶,抬头求助地看向追命,声音颤抖道:“你是说……我杀过人吗?”
因为目不能视,花满楼只得焦急地听着动静以分辨发生了什么,此刻听见追命的话,身子也跟着一颤,心脏仿佛被人攥紧一样,直直地揪起。
看见沈明月满是泪痕的脸和无助的双眸,追命心中抽痛,尽管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不住地安慰:“怎么会呢,这个罐子又不是你埋的,不会的……”
“不。”沈明月含泪摇头,满脸凄然,她预感这件事一定与她有关,这罐子也一定是她亲手埋下的,只是她却不记得这究竟是谁的残骸,也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
刚刚那些酒坛所带来的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罐子又藏着什么秘密?她为什么会埋在树下,又为什么没有让逝者入土为安?
“沈剑……”一个名字突然浮上沈明月的心间,她低声喃喃,旁边耳力极佳的追命和花满楼俱是惊诧。
那股熟悉的头痛又一次来袭,沈明月扶住额头,剧痛让她有些崩溃,她尖叫着反驳追命:“不,不是!那就是我杀的人!是我杀的!”
沈明月万分崩溃,愈发癫狂,任凭追命怎么安抚也无法平复情绪,无奈之下,追命只得点了她的睡穴。
追命立刻接住沈明月软软倒下去的身子,只是怀中的人泪痕未干,即使在睡梦中也仍然皱着眉头,紧紧抱着那素白的瓷罐子不肯撒手。追命无奈之下,只得将那罐子和沈明月一同抱起,又托花满楼提着那坛酒,一同送去了房间。
提来的醒酒汤早在后院的时候就被随手放到了桂花树下,花满楼从怀中掏出一根安神香,借着蜡烛点燃。安神香的香气在房间弥漫开,沈明月紧皱的眉头也缓缓松开,抓着素白瓷罐子的力道也卸了八分,被花满楼轻轻从手中接过。
床上的沈明月陷入沉睡,平静地仿佛没有发生过什么。
然而只是假象。
追命也不知道,等沈明月醒来,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场景,但至少现在,可以先让她好好地睡一觉。
在将那罐子拿走和留下中间犹豫了很久,到底是不想再像抢酒那样刺激到沈明月,追命让花满楼把酒和素白瓷罐子放到桌上,转身带上门,悄悄地离开了。
只是追命不知道,在关上门后的一小会儿,那安神香仿佛失去了作用,床上的沈明月便陷入梦魇不停地流泪,但这一次,再没有人紧紧握着她的手,耐心温柔地哄着她,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蜡烛噼啪不休,不知悲欢地燃烧着。
门外走廊里,花满楼挡住了追命的去路,一脸严肃地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第32章 江南好
一转身, 追命便见花满楼定定地“注视”着自己,无奈的同时心里也浮上刚刚便有的感觉“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就如同所有人都在拼命地瞒着沈明月, 不想让她沉溺于悲伤和仇恨,但她还是会慢慢想起来。世界上的事情, 只要发生过, 便很难掩盖。
其实追命完全可以选择不讲, 就如同对司空摘星也是一瞒再瞒,瞒不下去才告诉他一点相关秘辛,但他相信花满楼的人品, 也看出了花满楼对沈明月的在意, 若是能被花满楼选择做了朋友, 那大抵是可以付出百分百信任的。
而且追命也有一点私心,既然沈明月的记忆在慢慢恢复,那么曾经被掩藏的那些事也迟早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到时候沈明月势必会引来东厂的追杀,再加上近几年神侯府一直在做着努力, 只希望能保沈明月到那个时候,而多一个武林高手保护总是好的。因此追命决定将此事告诉花满楼,也是希望他能够多保护一下沈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