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叹了一口气,追命对花满楼道:“这边不是说话的地方, 花公子同我来吧。”
走廊里脚步声渐远, 床上的沈明月却依旧在挣扎,做着痛苦又真实的梦——
“你会好起来的,对吗?”十五岁的女孩跪伏在床边, 含着眼泪看着床上虚弱不停咳嗽着的男人。
因为男人受伤,酒楼已经停业很多天了, 两个人便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由于不会有外人来往,男人连易容也没有力气做,便显出他本来的面貌来。他不过三十多岁,脸庞轮廓分明,鼻梁挺拔,端的是风流倜傥,只是他的脸色苍白不带一点血色,身形消瘦,露出的双手已不带一点肉,只剩个骨架大剌剌地展示着,仿佛骷髅架子一般可怖。他本是个潇洒肆意的剑客,如今倒显出一点文弱的书生气来。
听见女孩的话,男人点点头,安抚地向她保证:“我会好起来的。”
见女孩蹲在床边没有离开的意思,男人的手轻轻抚上女孩花猫一样的脸庞,将她眼角的泪拭去,点点她的鼻尖,无奈道:“看你都哭成花猫了,不用过分担心,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我有些饿了,你去给我煮完粥吧。”
待女孩离开后,男人强忍着许久的咳嗽再也压不住,好似要将肺咳出来一样,伏在床榻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传出。咳过之后,男人已是脱力的状态,软软地躺在床上,盯着床帐出神,然后悲哀地想,他好像真的没法好起来了。
而正在熬粥的女孩,也并没有因为男人的安抚而真正放松下来。冬末的江南远不如春秋那般温温润,尽管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那股冷意却依旧逼人。江南不是北方那种干燥的冷,它如同冰冷的小蛇,拼命往你的身体里钻,纵使面前炉火温暖的照耀着,也驱散不了女孩心中的寒意。
女孩轻轻扇着火,巨大的难过与恐慌淹没了她,她知道男人的话只是虚假的安慰,男人自己便是大夫,且是名誉天下的神医,说是活死人肉白骨也不为过,若是他都救不了自己,那世间更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了。女孩拼命安慰自己生老病死皆是常事,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从眼眶中汹涌而出。
煮好的白粥烫手,女孩小心翼翼地将粥端到床边,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用调羹搅着,一边还用嘴轻轻地吹气。
女孩低垂着眉眼,动作沉重而缓慢,看不清楚神色,倚在床头的男人却笑笑:“给我吧,我还没有虚弱到不能自理的地步。”
听话地将粥递到男人的手中,女孩的目光掠过男人干瘦的双手,鼻尖又是一酸,眼底又要涌上泪来,为了防止被男人发现,她赶忙扭头,盯着窗户出神。
窗户只开了半扇,前面还放了个屏风,遮挡着窗外肆虐试图进屋的冬风。
女孩本来是不同意开窗的,总担心冷风一吹会让男人的病情加重,可男人却执拗得很,又是命令又是装可怜,最后更是拿出了杀手锏,说:“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就想最后再看看风景……”女孩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骂他说丧气话总爱自己咒自己,男人只得可怜兮兮地求饶说“以后再不说了”。最后两人各退一步,窗只开半扇,且加了屏风遮挡着寒风,才作罢。
屏风用细密的青纱织成,透过屏风,隐隐约约可以窥见窗外的景色。江南这点很好,哪怕到了冬天,树叶也是绿的,显得没有那么沉闷,仿佛也驱赶走了屋里的病气,透出些生机来。
男人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尽管每个动作都会牵扯到胸腹的内伤,尽管每次吞咽对他来说都是痛苦,可为了不让女孩担心,他还是强忍着,慢慢将粥往嘴里送。
其实两个人都对男人的结局心知肚明,却都默契地从不提起,好像不说,那一天便不会到来一样。
女孩没有回头,依旧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半晌才想起什么,说了句:“今年冬天没有下雪。”
男人也止住了往嘴里送粥的动作,将碗轻轻放到床边,斜倚着床头微笑道:“哪一年下过雪呢?”
三年前的冬天两人一块儿来了江南,过了这个冬天,便是第四个年头了,可是江南却从来没有下过雪。
“估计塞北已经下过好几场大雪了。”
女孩的话让男人沉默,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便也盯着窗户出神。不过男人没有等太久,女孩继续说道:“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回塞北看雪吧。”
男人莞尔道:“那估计就该开春,到了你生辰的时候,塞北也没有雪了。”
女孩仿佛一下子被点燃,她的眼神稍微多了一丝光彩,扭头对男人笑道:“怎么会,有一年我生辰的时候,塞北下了好大的雪,师兄带我堆雪人,我堆了一个师叔,师兄堆了一个你,结果你嫌弃师兄堆得不够潇洒,把他好一顿臭骂呢,反倒是我,师叔夸我堆得可爱,我生辰送了我好漂亮的蝴蝶发钗……”
当初本打算各自堆各自的师父,结果师兄怕堆得不好招师叔骂,非要跟女孩换着堆,说师叔一定会顾忌男人的面子,绝对不会骂女孩的,要是让师兄堆他的师父,那估计还要被罚练功三个时辰呢。师兄说得可怜,女孩便点点头同意了。结果没成想,女孩确实没被骂,倒是师兄,依旧被骂得狗血淋头。
其实雪人都胖嘟嘟的,那有什么潇洒飘逸之说,照女孩看来,师兄堆得不说有七分神似,也是有三分像的,倒是她,那雪人的肚子巨大敦实,同师叔的俊美完全不同,师叔能硬着头皮说像他,定是有很大的纵容在的。
回忆总是美好。
可惜他们离开的时候太匆忙,那支蝴蝶发钗都忘了带走。
“那过了冬天,我们回去看看吧。”男人看着女孩,他已经很久没在女孩的脸上看到这样轻松的神色了。
自打男人病后,酒楼便停业了,偌大的酒楼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每日便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女孩给男人煮饭熬药。可药吃下去了一副又一副,男人却始终不见好,女孩每天的脸上愁云密布,惹得男人心疼不已。
女孩笑吟吟的:“说不定还能赶上场大雪呢,没过我小腿的那种!”
男人也有了精气神,让女孩扶他起来,走到桌边,拿起纸和笔,慢慢写下一副药方,然后递给女孩,嘱托道:“药吃得太久了,换个方子试试,说不定能好。”
女孩小心翼翼地将方子收进怀里:“一会儿我就去抓药,回来熬上,等你午睡醒了,就能喝新的药了。”
“不用,”男人却摇摇头,“这方子自己煮。”
女孩撅嘴,不高兴道:“师父你不信我。”
男人笑眯眯地刮了下女孩的鼻头:“怎么会,虽然你没有选择学医,但医毒不分家,这么多年跟在我身边,我还是相信你的。只是这方子却不是熬成药汤,而是要制成药丸,你没做过,还是我来比较好。”
听着男人的话,女孩子一下子低落起来:“早知道我也学医了……或者师兄在就好了……”
男人打断女孩的话:“万事皆有缘法,不必难过。等明日陪我去街坊邻里那儿转转吧,总在床上躺着,感觉骨头都要酥了。再不出门,易容术该手生了。”
“昨日隔壁张婶婶还来问我你好点了没有呢,”女孩笑道,“婶婶还给我送了只自己养的母鸡,说让我给你炖了补补身体,等晚上我就炖上。”
“那明日去的时候给张姐备些礼物吧,他家花姐儿不是要上私塾了吗,给她准备些笔墨纸砚吧,左右只我们两个也用不完。”男人道。
“好!”女孩爽快应声,又转头继续看向窗外,天阴沉沉的,笼罩着厚厚的乌云,北风依旧呼啸不停,女孩祈祷道:“希望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第33章 江南好
第二日果然是个晴天。
阴霾一下子散开, 连带着人的心情也会变好。女孩提着送给花姐儿的礼物,脚步轻快地跟在师父的后面,一同迈进了邻居张婶家。
师徒二人跟邻居张婶的缘分, 还要追溯到初到江南那会儿。
初到江南之时,师徒二人万分狼狈, 因为一路上是逃亡而来, 因此除了一身的尘土什么也没有, 盘缠早就丢在了半路,几乎可以说是乞讨到的江南,全靠着好心人的救济、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必要的时候买个艺, 才将就着到了江南。当时师父一直对女孩说“等到了江南就好了, 在那儿有一个豪华的酒楼属于我们呢”。
于是女孩一路上没有丝毫怨言不说, 还兴致勃勃,直到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豪华酒楼”——牌匾已经掉下来竖在门口,上面落了厚厚的灰, 门上窗上蜘蛛网不知道结了几层,原本的实木门已经有些破损, 下面掏了个洞不知道是不是老鼠干的。
与旁边的小楼们比起来,这“豪华酒楼”实在太过寒碜,女孩心想,这些邻居们能容忍这破旧的小楼在这里碍眼影响生意, 委实是太过善良了。毕竟旁边的楼虽然不高但至少是干净明亮的, 看起来温馨又舒适,这么说起来,那“豪华酒楼”就仿佛是个废弃的地方, 而他们连打扫的工具都买不起。
两人对着破旧的小楼一筹莫展,还是住在旁边的张婶心善, 注意到他们的难堪后开门招呼他们,师徒二人这才吃上来来江南的第一顿饭。饭后,张婶还慷慨地把洒扫工具免费给他们用,这样开荒了几天,张婶的扫帚不知道坏了几个,抹布也成了破布,半点没了整块布的意思,“豪华酒楼”才将将能住人了。
也因此,师徒二人一直念着张婶的好,总要时不时送些东西给她。而张婶也投桃报李,有些男人照料不到的地方,张婶总会多照顾一些女孩,某种意义上替代了女孩母亲的角色,逢年过节,左右师徒二人孤单,张婶也总邀请他们一起过节,说是一家子也不为过。于是两家的关系便这么加深了。
因着男人生病,张婶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毕竟一个有夫之妇,待久了要传些风言风语的。偶尔张婶去看看女孩,看着女孩满脸的憔悴也不好久留,免得她一面牵挂着男人一面还要费心招待她。
好久没见到二人一同出现的张婶热情地将他们邀请进去,又是给他们倒水又是端着些点心来给女孩,看着女孩乖巧地坐在椅子上,慈爱地问:“好不好吃呀?”
“好吃,婶婶做的当然好吃。”女孩说话甜甜的,哄得张婶心花怒放。
张婶的笑容抑制不住,连说几声“好吃就行”,又转去问坐着的男人,看着他佝偻的背和消瘦的身形,关切问道:“老沈你没事儿吧?咱这个年纪,便是小风寒也是大问题,可不能不把身体当回事儿。”
张婶没把男人的病当太大的事儿,毕竟她亲眼见证过男人徒手提着百斤重的稻米进门,也知道明月楼的桌椅几乎全是男人砍了木头自己做的,晓得这人的身体有多好,或许正是因为太好,才对突然的病措手不及。
男人放下茶杯笑笑:“大姐说的是。”
说完男人又看着低头的女孩,悄悄对张婶使了个眼色。
张婶立刻领会,和蔼地对女孩道:“花姐儿马上就要读私塾了,最近几日成天呆在房间里预习功课,小月能帮婶婶个忙,去教教她吗?”
女孩爽快地应好,一溜烟儿便跑出去。
直到女孩的身影钻进了那个小屋,男人才收回视线,郑重道:“大姐,沈某有一事相求。”
张婶又给男人续了杯水,笑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还要瞒着小月。”
然而下一刻,男人开口的话让张婶手一抖,差点连茶杯都丢出去:“我希望等我死后,大姐不要对明月提起我。”
因为易容,男人的脸便并不像平日里那么苍白,只是看起来身形瘦削而已,故而张婶并没有看出男人的病有多严重,只当是平日的风寒,养养也便好了,只是年岁渐长身体素质不及年轻人,才多日缠绵病榻。可没想到,男人竟是要托孤!
张婶手一颤,刚倒好的茶水便因为过满而跟着洒出,洒到她的手上,烫意传到她的脑海中,张婶“嘶”了一声,却忘记将茶杯放下。
男人轻叹一口气,从张婶的手中将茶杯接过,从袖中掏出一条帕子递给她,看着她震惊的神情,语气中带着无奈与遗憾,继续解释道:“大姐没有听错,我确实命不久矣。您知道的,我自己便是大夫,最是了解自己的身体,如今我大限将至,唯独放心不下明月,希望我死后,大姐多照看她一下,也务必不要提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