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摇摇头,他倒不是因为李安歌让他抚琴而觉得冒犯,不过是弹琴,在他那里给谁弹在何处弹其实都无所谓,只是昨日哼过小调,前日又吹了叶笛,花满楼还以为李安歌突然提起是知道了些什么,故而有些惊讶罢了。
此刻听到李安歌的解释,花满楼更是无所谓,只是他此刻却没有琴,有些爱莫能助。
而见花满楼同意,李安歌的笑容扩大了几分,她赶忙道:“公子在这儿等一会儿,掌柜的房间里放着一把琴,我去给你取过来!”
李安歌一路小跑,很快便将那琴取过来,放到了花满楼的面前。
古琴的面板由桐木制成,散发着微微的香气,琴徽用玉石镶嵌,入手温润,琴底由硬木制成,掂起来沉甸而有分量。
若是往常,依着花满楼这样的爱琴之人,定会将龙池凤沼、轸池绒扣一一抚摸,然后赞叹是否好琴,然而此刻,他却全然没有品鉴的心情。
顾不得地上脏污,也顾不得自己穿的是一袭白衣,花满楼就地盘膝而坐,将古琴置于膝上,试了几个音,确定没有因为放置时间太久而走音后,便认真弹奏起来。
依旧是昨日的那首小调,只是这次换了古琴弹奏。琴音和缓悠长,冲破雨幕,压过雷声,轻轻送到雨中专注劈柴的人的耳边。
雨中的沈明月动作依旧没停,频率却低了下来,劈柴的动作也逐渐放缓。
沈明月在雨中劈柴劈了多久,花满楼的琴便弹了多久。深秋的寒意从花满楼腿下的地上传来,穿过他的身体,到达花满楼的心间。
终于,尽管雨依旧滂沱,雷声却不知道何时已经停止了,雨中劈柴的沈明月也如同脱力一般将斧头一丢,随意便坐了下来。
成堆的木柴中,沈明月坐在那里,仿佛一个无助的孩童,在等着家人的怀抱。
李安歌赶忙去端药碗姜汤,花满楼则冲进雨幕中,轻轻将沈明月抱起。
饶是心中的烦躁盖过了身体上的疲惫,但深秋的寒意却不作假,沈明月窝在花满楼温暖的怀抱里,不住地打颤。
沈明月整个人都湿漉漉的,感受着花满楼有力的臂膀,埋首在他的胸间。
花满楼不确定昨日的事到底对沈明月造成多大的影响,也不知道她的梦里到底梦见了什么,更拿不准她到底记起来多少,于是他只能沉默地把沈明月抱得更紧了些。
水意透过花满楼的衣服传到他的皮肤上,但是因为大雨,花满楼却分不清那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直到沈明月在他的怀中哽咽,声音闷闷的,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师父死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雷雨天……从那以后,我总觉得雷雨天我需要做些什么……我应该是要找谁报仇的,可我却忘记了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又该向谁报仇呢……”
第36章 江南好
因为担心沈明月, 一连几日,花满楼都一大早往明月楼跑,陪着沈明月做些事, 开解她的愁绪,几乎算得上明月楼的编外人员。
或许陪伴真的有效。沈明月知道花满楼对过去的事有大概的了解, 不用在他面前刻意地隐瞒, 因此倒是轻松自在很多。
其实沈明月并没有记起来太多事, 她只对最后跟师父在江南的那段日子有些模糊的印象,而那些记忆里,除了最后师父死亡的一段时间, 大都是开心而积极的。尽管沈明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拜师沈剑的了, 但她却明明白白地知道, 师父是为她好的,因此既然师父不想让她想起来,她就也不过分探究。
凡事讲究缘法, 沈明月素来便是如此,对任何事情都不过分强求, 遇事总选择随遇而安。等到了那天,沈明月相信自己自然会记起来的,或许那个时候,她就也不再如师父担心的那样脆弱, 而是可以独当一面了。
不过沈明月这样想, 花满楼却仍把她看作易碎的瓷器,生怕她再次被触动而伤心。
好在连日的阴云后,遇上了晴天。
花满楼便借口踏青, 邀请沈明月一同散心。
江南是很好的,哪怕是深秋, 山坡上也是苍绿的,那绿漫山遍野地铺展开,蔓延出数十里远,极目远眺,天地辽阔,草木青翠,鸟鸣啁啾,只觉得心旷神怡,呼吸吐纳间也是湿润温和的。沉浸在此处,只觉得心中那些惆怅的情绪同这满目的绿意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渺小的仿佛山谷中的一丝微尘,随着风吹便四散开了。
其实沈明月知道花满楼邀她踏青的缘由,只是花满楼不提,她也不想再主动讲这件事,与其揭开血淋淋的伤疤展示给别人看,沈明月更想轻飘飘地将其掀过,装作无事发生。诚然她感激所有人对她的关心,可沈明月却抵触再别人的眼中看到怜悯的情绪,仿佛自己有多么可怜一样。
可沈明月从不觉得自己可怜。
好在那是花满楼,是世间顶通情达理的人。因此沈明月不说,花满楼也没有主动问,他只是同沈明月一起站在这广阔的天地间,安安静静地共享这一片绿。
花满楼在前面走,沈明月就在他身边跟着,脚尖踢踏,时不时附身嗅一嗅仍在开放的花,又或者替花满楼拨开那些杂乱的,要打到他脸上的枝丫。
为了踏青,沈明月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方便干活的朴素粗布衣裳,而且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裙袂层叠却不繁复,随着沈明月的走动飞扬,她脚步轻快,仿佛山间的精灵一般灵动。
因为沈明月的快乐,花满楼也悄悄松了一口气,他也被沈明月感染,不自觉地勾起唇角,只觉得满心畅快。
因为前几日的大雨,此刻脚下的泥土还有些潮湿。山谷间的风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柔柔地向两人吹来,吹起花满楼的发丝,拂过沈明月的脸颊,带来微微的痒意。
沈明月这才意识到,两人离得实在是有些近了。
悄悄挪动脚步同花满楼拉开半米的距离,沈明月的手攀上一旁的枝条,微微晃动着。看花满楼微笑着,时不时转头“看”向其他地方,仿佛天地间的景色真的收入视线一样。沈明月有些想知道,在他这样看不见的人的眼中,世界是怎样的呢。于是沈明月好奇开口:“在你的眼中,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个问题对旁的目盲的人来说或许有些冒犯,可花满楼不在意,他莞尔道:“或许同你们的世界没什么区别。”
脚下的泥土柔软,迎面的清风温柔,花满楼缓步慢行,继续道:“我七岁之前是能够看到世间万物的多姿多彩的,所以大多数东西,在我都能从脑海中描绘它的样貌。比如我知道我脚下的泥土是潮湿的黄褐色、草地是青翠的绿、沈掌柜攀着的枝条是有些坚硬的。我虽然是个瞎子,可有些时候,却比眼睛明亮的人看得更加清楚,因为我比他们更擅长用我的味觉、听觉、嗅觉。我始终认为,如果一个人有眼睛,却不愿用心去看,那才是真正的瞎子。”
今日的花满楼没有用发冠束发,他只用了条简简单单的发带将头发束起来,发丝被风吹动着,同他身上的白衣应和,衣袂飘飘,如他整个人一样简单澄透。沈明月觉得,花满楼似乎是九重天上飘落的仙人,双目无悲无喜,慈悲地看着整个世间。
看着花满楼的背影,沈明月突然觉得他有些遥远。
然而下一刻,花满楼却转身冲她微笑,笑容亲近而温暖:“沈掌柜,你听——”
振翅的声音自头顶掠过,接着便是一声纤细的鸟鸣。
“是山雀的叫声,”花满楼微微阖目,在脑海中描摹山雀的样子,“我猜是黄腹山雀,它的头是暗黑色的,腹部黄澄澄的,两颊自眼底蔓延出一块白斑,小小一只,非常可爱。”
看着那鸟儿腹间毛茸茸的黄和脸颊上的白块,沈明月突然觉得老天实在残忍,像花满楼这样的人本该是完美无瑕的,他理该拥有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享受天下人的艳羡和赞誉,而不是如现在一般,提起花满楼,末尾总要惋惜地叹一句“可惜是个瞎子”。
“虽然我师父死了,可世间神医不止一个,我师父的医术也是求学求来的,或许将来,你一定能够治好眼睛,重新看见。”沈明月坚定道。
自己害得沈明月主动提起伤心事,花满楼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得微笑:“无碍的,我早已习惯,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遗憾,它甚至让我体会到了不一样的世界,是很奇妙的感受。”
沈明月注视着花满楼,怔怔地出神,手中把玩的枝条也无意识地卸了力道,一下子反弹,刚巧打到花满楼头发上,将那简单的白色发带勾走,然而还不待反应,那只小巧玲珑的山雀“嗖”一下飞来,叼着发带飞走了。
事情在刹那间发生,沈明月没有反应过来,花满楼却是不忍心伤害那只山雀,因此都没人出手阻拦。
花满楼的头发随风散开,倒不见凌乱,反而更衬得他潇洒风流。再加上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太过巧合,所以造成这个结果的始作俑者非但没有不好意思,反而笑起来,笑声清脆,似乎要传遍整个山谷,将那些快乐一同分享给天地间的花草鸟虫。
花满楼也不恼,沈明月的轻松让他感到由衷的高兴,于是他同样莞尔,温柔地“注视”着沈明月。
待沈明月终于笑完,才后知后觉想起补救。她四下张望,终于发现了一样合适的物什。沈明月提着裙摆小跑到那处地方,轻轻捡起那根树枝。
沈明月缓缓往花满楼的身边走,手上动作不停。她将那根树枝从中间分开,抽出细细的树皮。哪怕是深秋,这枝条也是柔软的,树皮也是绿色的,带着草木独有的味道,萦绕在沈明月手上。
花满楼要比沈明月高出一个头,因此为了方便她的操作,他半蹲着身子,低下了头。
入手的长发乌黑亮丽,如同绸缎一般顺滑,沈明月将长发束拢在手心,用剥下的树皮绕了两圈,在花满楼的脑后低低地打了个结。
看着自己的杰作,沈明月突然玩心大起:“我知道花满楼是爱花之人,若我从树上折枝,估计他是要不开心的。但我可不敢惹花满楼不开心,这枝条是我从地上捡的,你可千万告诉花满楼,让他别不开心。”
花满楼失笑,却配合地保证道:“好,我会跟他讲清楚的。”
尽管那枝条已经是沈明月能找到的附近最柔软最干净的了,可雨水浇灌过的土地哪里有真的洁净的呢,翻起的泥土紧紧贴着枝条,纵然沈明月已经努力用手将那泥土擦去,可仍旧不可避免地留下些大地的馈赠。
好在沈明月还保留了一只干净一些的手去给花满楼束发,不然估计便不是束发而是给花满楼的头发染色了。看着手上的泥土和花满楼发间隐约的土黄色,沈明月吐吐舌头,装作哲理俏皮道:“公子知道吗,世间万事都不可强求完美,有得便有失,人要懂得知足,知足常乐。”
“哦?”尽管听出沈明月语气中的那点不正经,但花满楼依旧配合她的玩心,“敢问沈掌柜,此话何解?”
沈明月笑着坦白道:“你的头发要被树枝上残留的泥土弄脏了!”
“这或许也算是山谷的馈赠,”轻嗅着自发丝间传来的草木气息和泥土味儿,花满楼笑着摇摇头,“雨后的泥土有别样的味道。”
沈明月也将手放到鼻间,轻轻地嗅,肯定地点点头:“是的,湿润柔和,仿佛是春天一样。”
纵然刚刚嗅到了泥土气息,他却并不知道这泥土害得沈明月的手也污浊,于是花满楼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牵起沈明月的手,仔细擦拭。
花满楼的力道轻轻,仿佛羽毛一样拂在沈明月的心上,沈明月的脸上却倏然升腾起热意,如同天边即将到来的晚霞一样通红。
第37章 江南好
时间总是这样, 可以无声无息地抹去所有的悲痛伤痕,又或者同时间比起来,个人实在微不足道, 于是自上次的风波过后,明月楼很是平静了一段时间。
日子如轻烟, 一转眼便过去了, 江南也告别深秋迎来了初冬。
说是初冬, 其实倒也没有多么寒冷,这或许是江南独有的温和,会通过那一丝的凉意提醒你季节的更替, 却不像北方那样, 朔风呼呼地吹, 吹得人睁不开眼。
明月楼素来便喜欢跟着季节的变化而增减菜单,因此一到冬天,那些秋天的蔬菜从菜单上消失, 明月楼便会搞起古董羹,给冬天增加一份温热, 食客们围炉煮菜,热热闹闹,好不快活。
这日中午,正是明月楼最热闹喧嚷的时候, 热腾腾的古董羹一煮, 潮湿的水汽氤氲之下,大堂里仿佛人间仙境,可那香气浓郁扑鼻, 勾得人食欲大开,又增添了真实的烟火气。
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驶来, 自明月楼门前停下,上面缓步走下来一个人,却是临安知府。
这其实已经够让人惊讶了,因为明月楼开店这么多年,临安知府来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
诚然明月楼是江南地带的标志性酒楼,不论是临安当地人还是远道而来的游客都喜欢来这儿吃些东西,尝尝这儿大厨的手艺。可因为吃一顿饭少说也要几两银子,再加上饭点惯常人满为患,知府本人更是个清廉的好官,一直以节俭著称,若不是有些必要的宴请,是断不会来明月楼的。故而沈明月在江南这五年,见到他的次数几乎不超过一只手的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