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临安知府一到,不仅是食客们惊讶,沈明月等人也很惊讶。
而更惊讶的是,知府下了马车后并没有径直走进来,而是略带些尊敬地立在马车旁,似乎等着车上另外的人下来。
马车上果然走下了另外一人。
那人是个男子,身材高大挺拔,气势威严,剑眉星目,还隐隐带着些杀伐果决之气,仿佛是从战场上饮满了血才回来的,他下了马车,站在临安知府身边,昂首注视着明月楼的招牌,端的是玉树临风,衬得旁边的临安知府气势硬是矮了一大截。然而这样的男子,在江南的初冬却罩着一身狐裘,裹得严严实实,领口滚着一圈毛边,将修长的脖颈遮住,只露出一张英俊的脸。
江南的初冬不算太冷,这古董羹一煮,热气腾腾一冒,更加暖和,因此明月楼坐着的食客大都穿着和往日秋季没什么两样,而沈明月等人因为要不停忙活来回跑动,头上甚至还沁出了微微的汗。
所以这位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更加令人侧目。
临安知府来,沈明月自是要亲自招待。只是眼下正是饭点,雅间早早便预订出去,正厅固然还有位置,让知府坐在大堂却有些失礼,好在今日沈明月的朋友们没来,自留的雅间仍在,故而沈明月微笑上前,就要对二人见礼。
“沈掌柜生意兴隆!”临安知府上了些年纪,是个很随和亲切的中年男子,深受百姓们的爱戴,只是他说完这句话后,却没有介绍身边男子身份的意思,只笑道,“因为是临时起意,我便没有提前预约,若是没有雅间也无妨,为我和这位公子在大堂寻个位置也是可以的。”
他的话虽然客气,沈明月却不能当真让二人坐在大堂,何况若是真的落座大堂,那其他食客们估计要不自在起来。向知府行礼后,因为没有介绍,沈明月也拿不准这个男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只微微福身,做了个同寻常公子没什么区别的礼,笑吟吟道:“三楼有我自留的雅间,若是知府大人不嫌弃,可以去那儿就餐。”
听到沈明月的话,那位挺拔的公子直直地盯着她的脸,似乎要把她看透一样。沈明月有些莫名,脸上的笑容却不减,疑惑问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临安知府也是纳罕,这位公子已有家室,据说同夫人青梅竹马,伉俪情深,成亲多年没有任何妾室,便是当今皇帝赏赐美人他都敢公然拒绝,为人刚正,洁身自好,怎会盯着沈明月看这么久。临安知府仔细看看沈明月,不得不承认沈明月确实明艳动人,而且常年经营酒楼,自有一番爽朗大方的独特之美。而身边这位公子,临安知府也是头一次见,实在有些拿不准这人的性格,莫不是当面一套背地一套?
为官多年,临安知府自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官场小白,心里已经过了无数个计策,甚至已经在权衡,若身边这人真的提出什么要求,自己是该得罪对方保全沈明月这个纳税大户,还是该劝沈掌柜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如便跟着身边这人回京,一跃枝头变凤凰。
然而这位公子并没有其他意思,他只是怔怔地盯着沈明月脸颊左侧的那个梨涡,看着她的鼻梁痣和灿烂的笑容出神,听到沈明月的疑问才倏然回神,摇摇头带着歉意道:“抱歉,在下无意冒犯,只是姑娘长得像在下的一位故人。”
听到身边这人的解释,临安知府也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他赶忙出来打圆场,陪笑道:“沈掌柜除了经营明月楼,有时候还要走南闯北去挑选食材佐料,或许公子什么时候同她打过照面也说不准。”
临安知府的话反而让这位公子更加怔愣,他问道:“姑娘……姓沈?”
鼻梁痣、只有左侧脸颊的梨涡、笑起来熟悉的眉眼弯弯的神态、姓沈……这些巧合让这公子似乎看到了过去那个小白团子,于是他更加急切,艰难问道:“不知道在下可否询问沈掌柜芳名?”
左右名字也不是什么隐私,再加上面前这位公子的气势虽然摄人,却莫名对她亲和体贴,因此沈明月并不觉得冒犯,眉眼弯弯,笑眯眯地指指头顶的招牌:“我叫沈明月,明月楼就是以我命名的。”
并不是那个预想的名字,男子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无奈,不过这么多年,他也不止一次地如今天这样过,有些时候甚至花了更多的时间精力,却临门一脚的时候期望落空。因此男子倒是迅速收敛了神态,微微摇头,带着歉意冲沈明月道:“原来如此,在下知晓了。”
沈明月她不希望这位公子因为一句简单的问话而对他抱歉,因此她摆摆手,冲二人笑道:“两位想吃些什么?”
“就吃古董羹吧。”见二人间的氛围有些尴尬,临安知府硬着头皮赶忙出来打圆场,“正好公子最近体寒,便借着古董羹驱驱寒。”
男子点点头,一双凌厉的眼眸依旧盯着沈明月。
若是旁人定会觉得那眼神让人畏惧,恨不得赶忙避开才好,可沈明月却觉得他并不是故意,他一直便是这样的双眼,所有的阴暗诡秘在他的眼中都无处遁形,莫名给沈明月一种可靠的感觉。所以面对这样的眼神,沈明月依旧笑吟吟的:“那二位大人要什么口味呢?”
知府纳罕道:“你们这古董羹,还有别的口味?”
不怪知府有此一问,毕竟临安地处江南地区,口味清淡,古董羹自北方传来,大都是清汤水煮,佐以当地口味蘸料食用。临安知府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口味更是清淡,还从未吃过别的味道的古董羹。
“有呀,”沈明月笑笑,“杨师傅曾经去蜀地游历,带回了那儿的辣椒,用牛肉熬油,加上辣椒、八角、茴香、桂皮等等一同加水熬制,那香味能从鼻子直接通到脑袋呢。那热辣的口感让人胃口更好,而且冬天吃起来,驱寒祛湿,塞北边关好多人也这么吃呢。”
沈明月的话让面前这位公子回想起自己横跨十几年的边塞经历,那时他也曾在塞北的冰天雪地里同袍泽一起点燃篝火,围着明亮的火光吃着重辣的古董羹。只是作为一个地道的京城人,最初的他还不太能吃辣,总要拿清水涮涮再吃,不知道被那些战友笑话过多少次。而那时候他年轻气盛,连这点事儿也要较真,索性便弃了水,硬往嘴里塞,之后斯哈斯哈地喘气。等到后来,他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在冰冷的冬天吃重辣的古董羹了。然而过了这么多年,当年那些一同吃古董羹的人,卸甲归田已是幸事,有些埋在了地下,有些连尸骨都寻不回。
别说别人,就连他自己,不也算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吗?那公子甚至想嘲笑自己,不知道在给谁卖命守护国家。只是多想无益,于是他注视着沈明月的眼睛,同样扬起一抹笑容,又想起知府的口味,点头应道:“那便一半蜀味一半清水吧。”
“好,我让阿风领你们去雅间。”沈明月依旧平静,却不晓得这简单的笑容在临安知府那儿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同这公子会面至今,便是再怎么热情,临安知府也只换来了他平静的礼貌,那礼貌是客气而疏离的,没见过他任何的笑容,怎么这一小会儿,就突然对沈明月这么温和还微笑的呢?
临安知府几乎又要去纠结那个问题了,万一真的发生,到底要不要得罪这人保下沈明月呢?
只是沈明月却没再给临安知府思考的时间。唤来阿风领着二人前去,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沈明月没有注意到临安知府纠结的神色,另一边食客又喊着要往古董羹里加水,沈明月赶忙提着壶走过去了。
光加水还不够,那食客瞅着知府二人不在,尽管临安知府已经足够平和,但百姓对官到底是有份天然的害怕在,于是尽管好奇,声音也刻意压低,悄悄问道:“沈掌柜知道知府旁边那位公子是谁吗?怎么看着大人对他那么尊敬?而且这人穿着狐裘,这天也没多冷,也是怪奇怪的。”
沈明月还没回答,旁边桌的那个中年男人反倒是先叫起来:“你没见过那人,但你肯定听过这人的名字!”
中年男人没有直说,先卖了个关子,惹得那年轻食客转头面向他连连催促:“大哥快些讲,那人到底是谁?”
这下不单是那年轻的食客,周围所有听到几人对话的食客都凑上前来,催促那人:“快说快说,这人究竟是谁?”
那中年男人清清嗓子,一下子端起姿态来:“这事儿,还要从十二年前的那场塞北大捷说起。”
第38章 江南好
十二年前, 新帝即位不过三年,边关告急,崔将军领命驻守岭南, 严将军则携爱子严弘晋奔赴塞北,二位将军一南一北, 护佑王朝安宁。
岭南自是无甚大碍, 南方多小国, 不过是一些日常的小小摩擦冲突,翻不起大浪,可塞北凶猛, 就连先皇在时蛮族人都敢三番五次挑衅, 何况如今朝中积弱, 更是肆无忌惮起来。
但固然朝廷积弱,严将军率领的将士们可不是吃素的,因而二位将军出发前, 虽然谨慎,但都没有太大的担心, 毕竟二人一同征战三十余年,眼下也正值壮年,实在没什么可怵的。或许将军天然便有一份勇往无前的魄力胆识,因此于京城分别前, 二人甚至约定好, 待得胜归朝,便让两个孩子先订个婚。
这一年严弘晋十二岁,崔家独女崔嘉平十岁。
“那我等你回来, ”十岁的崔嘉平还不知道什么叫面对心上人羞涩,因此她依旧同往日一样爽朗, 大大方方送给严弘晋一个明媚的笑容,又不服气地补充,“要是我同你一般大,我也能跟着我爹去岭南了。”
一旁的严父哈哈大笑,他是看着崔嘉平长大的,自己没有女儿,她便是唯一的女儿,因此怎么看怎么喜欢:“虎父无犬女,等到时候,就该让你跟弘晋一同出征了,我和你爹就安心享福!”
严弘晋素来便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双眸平静,只是点点头:“那你等我。”
严弘晋翻身上马,身形利落地让崔嘉平恨不得拍手叫好,十二岁的少年正是英姿勃发之际,只是严弘晋自小便比旁人成熟内敛,他坐于马上,身姿挺拔,尽管脸庞青涩稚嫩,却已经隐隐透出少年将军的英武气势,看起来便觉得踏实可靠。
“记得给我带些塞北特产!”崔嘉平用力地冲远去的严弘晋挥手,丝毫没把这次的征战当成什么难事,她自是笃定他们能够凯旋。
身边的崔父也是如此,目送老友离开,他笑吟吟冲崔嘉平道:“走吧,我也该出发了。”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塞北这一仗打得异常艰难。冬季严寒,本就对京城来的人不利,朝中不知为何粮草供给迟迟跟不上,塞北的将士们忍着饥寒交迫,卖力厮杀。
边塞的山这样高,无数地山峰交错在一起,天地间白茫茫的,野草枯萎,树木吹折,河水凝冰,寒风悲啸,让严父通体生寒。
严家父子头一次觉得仗这么难打,主帅帐内,严父鬓角生出了不少白发。
严弘晋抿抿唇:“或许京城没有收到粮草支援请求,我再派人去催一催。”
严父看着面庞青涩的儿子,却扬起一丝苦笑:“催了这么多次,便是爬也该到了京城,可粮草却迟迟不见,这是皇帝故意收不到的啊。”
其实早在京城之时,严父便隐约预感到皇帝已经对他和崔父不满,不单单是功高震主,皇帝这皇位来得多少有些不清白,更因为自新皇登基便排斥武林中人,只是早期皇位不稳,不好贸然罢免,如今相对稳固,自是要对朝中进行大换血。朝中凡是同武林相关的人,几乎都在被悄悄边缘化。
一朝天子一朝臣,严父没什么好指摘皇帝的,只是这次的领兵出行给了严父一丝希望,让他觉得皇帝还有些回旋的余地,哪怕自己和崔家都同武林来往密切,也看在他们护卫国家百姓这么多年,看着他们还有些用处的份上,保留了些情面。
可是粮草迟迟未到,让严父觉得心凉。他不愿相信皇帝会弃大局于不顾,让这些将士们忍饥受冻地去同敌人厮杀,也不敢想象,一旦塞北边关失守,面对着城中百姓的会是什么。
想着将士们期待的双眼,严父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无法接受这些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因为自己而枉死关外,更无法接受自己护佑的百姓因为这些官场博弈的污糟阴暗而覆灭家园。
严父苦笑,他明白皇帝是想寻个借口,战事失利也好、勾结外族也罢,可是他的家人还在京城,他的百姓还在身后,不论是为了谁,他都不能让这事发生,于是严父只能咬牙坚持,希望能熬过这个冬天。
唯一的慰藉大概就是,严父自己面对着凶残的蛮族,忍受着塞北的冰雪,那老友崔父那里,应当会好受些,毕竟他只需要驻守一段时间,小国摩擦,断不像这样步步死局。
将士们都是好将士,尽管有些怨怼,也都明白大局当前什么才是重要的,因而努力将那些作祟的情绪压下,仍旧卖力厮杀。
只是时间久了,一同奋战的袍泽一个个倒下,再好的将士也不免对远坐庙堂之高的人生出恨意——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在这里守着别人的江山百姓,却连些温饱食物都满足不了。
一连数月,所有人都觉得,塞北边关的冬天,实在是太过漫长了。
好在这皇帝还有些数,估计也担心逼急了这些战士,会直接在边关谋反,杀回京城,于是终于在众人快要忍不下去的时候,带来了粮草的消息。
终于士气受到鼓舞,所有人都感到振奋,又恰巧蛮族继续来犯,严父穿好铠甲翻身上马,愁绪全部散开,几乎又能看出些领军打仗这么多年飒爽桀骜的影子,他兴奋喝道:“将士们随我杀敌,待此战胜利,我们一起回营喝酒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