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严弘晋轻轻阖了阖眼,慢慢将眼底的悲痛压下。
他身居高位已久,兵营里又饮惯了寒风冷血,背负着滔天仇恨的严弘晋几乎要忘记怎么笑了。然而面对沈明月的时候,严弘晋还是努力地扯出了一丝笑容,压抑着语气中的冷硬,生怕吓到她一样,尽量做出温和的样子来。
好在那是沈明月。
沈明月根本没有在意这位少年将军的不自然,也丝毫不觉得他冷漠,依旧笑吟吟的:“公子点的菜都上齐了,请慢用。”
他从未正式地介绍过自己,沈明月便假装不知道,依旧喊他公子。这样一来倒是省事儿,免去了百姓见到大官还要行礼的麻烦,她本来就不是乐意屈膝的性子,因此沈明月也乐于这样平级相待。
不论是笑起来脸颊一侧的梨涡还是弯成月牙儿的眉眼,都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严弘晋眼底几乎瞬间涌起血丝,但怕吓到沈明月,他立刻扭头,盯着窗台上放着的花盆,平复着情绪。
那花盆很是精致,素白色的釉底上刻着游鱼戏水的浮雕,盆底滚了一圈金边,盆口宛如盛开的鲜花,托着潮湿的泥土和正中央苍翠欲滴的一片碧绿,绿与白的辉映,显得草木更绿,也显得花盆更白。
见严弘晋的视线凝结在那盆花上,沈明月解释道:“那盆花是我养的,因为整个明月楼,这个雅间的采光最好,今天天晴,我便一大早把它搬来晒晒太阳。只是不知道是我照顾的不周到,还是它不适应这江南的气候,这么多年了,从没见它开过花。”
“这是什么花?”严弘晋问道。
“我也不知道,”沈明月有些不好意思,“他没有跟我讲过这是什么花,只说让我好好养,总会开花的。”
“他?”严弘晋好奇道。
“就是送我花的那个人。”沈明月笑道。
严弘晋垂下眼眸:“是很重要的人。”
“是啊,很重要。”沈明月莞尔,眼睛里露出怀念的神色。
自打那次后院挖出酒坛令她想起自己还有个师父叫沈剑后,沈明月的脑袋里总会时不时得蹦出些同他相关的事。
比如这盆花。
再比如柜台上的那个钱罐子。
两人奔波南下之时,怀中就已经抱了这盆花,一路上不论是再怎么辛苦艰难,被人追杀也好,钱袋子被偷也罢,都没有人提过把这盆花丢掉或者卖掉。沈明月不记得跟师父自何方而来,却清楚地记得师父是怎样郑重地嘱咐她,不要小瞧这盆花,这盆花非常珍贵,不开则已,一旦开花,说是生死人肉白骨也不为过。当初师父出海寻药,带回了三枚这花的种子,如今只有盆中这棵依然活着,茁壮成长。这花不分四季,每天都在努力生长,如今已经有了一个如豆子大小的花苞,估计再有一年,就该盛开了。
至于那个钱罐子。
沈明月唇角的笑意加深,她虽然无父无母,却好在有师父宠爱,她贯会恃宠生骄,擅长得寸进尺,饶是很小的时候颠沛流离,跟了师父后却从没被亏待过,几乎称得上是要什么有什么。
除了初到江南那一年。
盘缠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为了躲避追兵,沈剑也一直隐姓埋名,连故友都没有联系,再加上明月楼破败不堪,修整也是一笔巨大费用,故而初到江南的时候,两人过得实在艰难。
于是沈剑便又干起了老本行,背着箱子做个走街串巷的赤脚大夫,最开始专给那些拿不出诊费的穷人治病——但凡有点钱,又有谁会愿意把性命交给一个从未听过名姓的大夫手上呢,无非是赌一把,死马当活马医罢了,好在沈剑的神医名头不是浪得虚名,固然一切从头开始,医术还是有的,于是就靠着这些人,慢慢打出了名头。
同时沈明月也没闲着,她除了帮着沈剑背箱子打下手,便是在明月楼门口耍剑,必要的时候打出些“少女胸口碎大石”的噱头,尽可能地吸引食客前来就餐。只是清河坊热闹繁华,各式各样的美食铺子更是数不胜数,明月楼徒有个三层楼高,连金玉其外的金玉都没有,食客们哪会放弃吃惯的店子,选择未知的明月楼呢,因而最初是很少有人踏足明月楼的。
沈明月不免沮丧,她似乎看到了未来自己面对无数好吃的只能看着流口水却不能吃的场景。
沈剑总是揉揉她的脑袋,安慰她:“不用着急,我们慢慢攒,总能攒够钱的。”
“那要攒到猴年马月呀。”沈明月撅着嘴,有些失落。
后来有一天,沈剑行医归来,兴冲冲地跑到沈明月面前,递给她一个罐子,邀功似的:“看,这是什么。”
“是个罐子,”沈明月有些狐疑,看着沈剑如此激动,她不免怀疑这罐子有什么她没有察觉的机关,于是她将这罐子翻来覆去,继续道,“莫不是师父你在里面藏了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沈剑轻咳一声,摇摇头:“它确实就是一个罐子……”
沈明月一时无语,她甚至怀疑沈剑是不是也被这日子折磨得发了疯,精神出了问题:“……那师父你在说什么?”
“这是我回来的路上,路过一个小摊买的,那个店家只要了我十文钱就把这么大一个钱罐子卖给我了,你不觉得的我捡了个大便宜吗!”沈剑道。
“十文!”沈明月有些生气,也有些心疼,“昨天我看见糖葫芦只卖三文都忍住没买,你竟然花十文买了个罐子!十文要我再去胸口碎大石才能赚回来,十文要你走好几条街巷才能遇上一个出得起问诊费的病人,你竟然花十文买了个用不上的罐子!”
听着沈明月的话,沈剑有些心疼。他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为了株草药几日不吃不喝也是有的,风餐露宿更是常事,可沈明月不该这样的,她出生的时候便是掌上明珠,除了父母还有伯伯婶婶叔父兄姊疼爱,哪里该是为了根三文钱的糖葫芦而纠结后收回手的人呢。沈剑的心里涌上无数愧疚,若是当年自己没有不顾一切出海,没有浑不在意同诸葛正我断了书信,若是自己早些回来……
沈剑轻轻将沈明月的手抓住,目光中透着愧疚,语气温柔道:“那我跟明月商量好,以后每次这个钱罐子满了,我们就去买个好吃的,怎么样?”
“好啊!我们拉钩!”沈明月激动道。
……
五年过去,柜台那儿的钱罐子已经摔得很破了,当初耐心哄她同她约定的人也已经不在了,明月楼也生意红火起来,沈明月可以不再受困于钱财,只要想吃随时随地去买自己爱吃的东西就可以了。可沈明月依旧遵守着那个约定,每次钱罐子满了,她就去寻些爱吃的东西,当作给自己的奖励。
那个温和的目光始终在沈明月的心间,她带着他的爱继续坚定地往前走。
记忆如同开闸放水,只不过,沈明月的闸关得太死,泄得太慢,不过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慢慢想起来的。
沈明月眉目温婉,深情注视着窗台上的那盆花。在和煦的阳光下,叶子随着微风摇曳,仿佛曾经那双温柔的手,轻轻地向她挥着。
原来那下意识地对破损的钱罐子的珍视,和照顾这盆花的精心,从来都不是无中生有。
第45章 江南好
“你今天去哪儿了?”
深夜的严府内宅, 烛火摇晃,洗漱完毕的严弘晋穿着一身白色亵衣坐在床边,突然听到躺在内侧的崔嘉平问道。
说是回江南休养身体, 其实严弘晋也有一部分躲避朝堂纷争的心思在,何况这个皇帝实在令他失望, 若不是为了百姓, 他根本不会坚守这么久。故而这次自塞北回来, 严弘晋根本没做太多修整,也没带太多人手,只带着夫人崔嘉平、几个丫鬟小厮和少许行李便来了江南。
此刻面对崔嘉平的询问, 严弘晋的动作顿住, 一时无言。
见他不说话, 崔嘉平却没有放弃,依旧不依不饶:“你可别想着又糊弄过去啊,你今天是不是又去明月楼吃饭了?”
回答崔嘉平的依旧是沉默。
崔嘉平便垂泪起来, 有些抽噎道:“桂嬷嬷说……你最近总去明月楼,是因为喜欢上了明月楼的老板……还劝慰我说我们成婚十数年, 我却一无所出,若换做旁人早该纳妾了,你等到现在才有了别的心思是我的福气……桂嬷嬷还说,要我大度一些, 将来那掌柜的进门, 可别难为了人家……”
她的话惹得严弘晋狠狠地皱起眉来,且不说自己根本没有那个心思,若沈明月真的是他想的那个故人, 那简直是对对方的一种亵渎。只是二人青梅竹马,他确定自己足够了解崔嘉平, 只是他也不确定自己的行为会给她带来多少的不安,但这件事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严弘晋不想让崔嘉平知道,免得她又是空欢喜一场。于是严弘晋只得安慰道:“这件事我暂时不能说,但你也不要在意别人的话,相信我,好吗?”
严弘晋的话并没有安慰到崔嘉平,她依旧抽噎,泪水凝结于长长的睫毛上,将滴不滴。她本是英气的长相,有着动人心魄的美和不敢直视的气势,此刻皱眉垂泪下,倒显得有些楚楚可怜起来。
这让严弘晋更加手足无措,他有些笨拙地替崔嘉平拭去眼睛的泪水,呐呐道:“你别哭……”
崔嘉平一把打开严弘晋的手,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气鼓鼓道:“你没长嘴无所谓,我有嘴,我会问。我问你,你是喜欢上别人了吗?”
“未曾,”严弘晋摇摇头,“我不会喜欢别人。”
“那好,那你为什么最近总往明月楼跑,还有人看到你跟明月楼的掌柜聊得火热?”崔嘉平捂住他的嘴,直视他的眼睛道,“别人不了解你,我可了解得很。说好听一点你是内敛,说难听点就是古板木讷,你可不是多懂女孩子的人,别想糊弄我。”
严弘晋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这件事,只得重复道:“我暂时不能说,但我可以保证,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好。”崔嘉平听完,将手从严弘晋的嘴上拿开,直直躺回床上,没再说话。
自己的解释有多苍白,严弘晋心里有数,他等了一会儿,只是崔嘉平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剩下安静在二人之间蔓延,这反而让他更加无措,小心试探问道:“……你没有别的要问的了吗?”
听着严弘晋的话,崔嘉平有些无奈,自躺下后她便拿起了兵书,借着书页遮住了自己的脸,严弘晋看不见她的神色,只听见声音从书后面传来:“你又不能说,我还能问什么?”
这下换得严弘晋无言以对。
“所以啊,我便不问了,”崔嘉平手中的兵书轻轻翻过一页,“左右我们都已经认识这么多年,我相信你。”
“对不起。”严弘晋抱住她,轻轻开口。他不开口解释,是因为他也怕,他也怕那是空欢喜一场,也怕自己是认错了人,是执念太重所以看谁都像是那个总跟着崔嘉平的小妹妹,他不敢说,他不想再让崔嘉平得了希望又平白失望。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在意。”原本借着床边烛火看书的崔嘉平将书拿开,露出的脸上半点刚刚的泪水与悲伤都没有,她绽开笑颜,灵动的双眼里满是狡黠。
严弘晋更加错愕。
又将兵书翻过一页,崔嘉平满不在意道:“那个桂嬷嬷是那狗皇帝送的,今天闹大些,明日我好寻个‘挑拨夫妻感情’的由头把她发卖了。”
“他说桂嬷嬷跟着太医十数年,早先一直给宫里的贵人们做医女,调理体寒之症尤为擅长,所以特意命她跟了来,照顾你的饮食。”说着这儿,崔嘉平冷笑一声,“那狗皇帝倒真当自己是个仁君了。”
严弘晋皱眉,他是先修书言明要南下才回的京城,待到了京城府中,崔嘉平早已收拾好行李人手候着了,故而他不知道还有这桩事,平白让那皇帝恶心了嘉平一回。
伸手将他紧皱的眉头抚平,崔嘉平莞尔:“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嘛,不要为将死之人浪费情绪。”
见他仍沉默不言,崔嘉平摆出一副邀功的姿态,透出些小女儿的娇憨:“我前几日去听戏,那花旦的垂泪姿态我见犹怜,于是我便跟着那戏班子的当家花旦学了怎么快速落泪,怎么样,我演得好不好?”
轻轻吻了吻崔嘉平的额头,严弘晋嘴角扬起纵容的笑意:“自是极好的。”
夜更深了,严弘晋二人已经睡下,热闹了一整天的清河坊也回归宁静,只是明月楼,却迎来了不速之客。
司空摘星倏地睁开眼,眼睛里没有半丝刚刚席上推杯换盏的酒意,他利落地翻身下床,一个闪身来到窗边,手指堵住破纸而来的烟管,另一只手掌微微一推,便将烟气全推到了外面那人的喉咙中。呛咳的声音传来,司空摘星翻窗而出,那人已然倒下。
背后又是破风声,司空摘星灵活一闪,避开那闪着寒光的剑,后退到沈明月窗前,见那窗户纸上的破洞和站着正待破窗而入的蒙面黑衣人,便明白事情不妙。几招将这黑衣人解决掉,刚刚那黑衣人又迎上来,司空摘星向身后一扯,另一个待要偷袭他的人的刀便不受控制地迎上了同伴。一行八人,三下五除二间便倒了四个,余下四人对视一眼,做了跑的手势。可司空摘星哪里会允许他们逃走,他脚尖一踢,地上的长刀便没入一人的后心,翻身一转后又是一踢,一枚石子精准打上另一人的穴道那人便直直从空中掉下来,发出沉闷的声响。余下二人轻功稍好,跑得倒是快一些,司空摘星赶忙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