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大没小,喊师兄——”萧乘风早已没了人影,但带着笑意的声音却用了内力,自北风中回荡而来。
思绪飘远后又飘回,萧乘风神色复杂地看着沈明月,他其实是想让沈明月询问的,问问他是不是受伤,为何受伤,然后去帮他理论,像护着她曾养过的那只小狗一样护着他,可是眼下他们又算什么呢,都是曾经罢了。
第47章 江南好
诚然今年是暖冬, 可哪怕是江南,一下雨也会凉上那么几分。
明月楼后院,桂花树上的挨过初冬仅剩不多的桂花也被雨水打落, 徒留下叶子还挂在树枝上,给冬天增加那么一些绿意。
好在不论什么时候, 后厨总是热闹的。
切成薄片的后臀肉提前在盆中腌制, 沈明月手上面糊搅得飞快, 抬手让糊糊自手缝自然滑落,速度缓慢又不至于成团,这面糊调制得刚刚好。净手后又取了一个小碗, 将糖、醋倒入, 又加入少许盐提味, 筷子迅速搅拌使其融合,调味汁便备好了。大葱取葱白那部分,切成食指长的葱段, 从中间剖开,刀声哒哒, 原本拇指粗的葱段便成了葱丝,静静地躺在案板上。起锅烧油,沈明月抬手浮在油锅表面,感受到油温合适后, 将腌好的肉片往盆里一滚, 那肉片表面便均匀裹满了面糊,继而将肉片放进油锅中,待裹满面糊的肉片同热油一接触, 便立刻发出滋滋的响声。
没有什么比油炸的声音更让人感到幸福了,沈明月眉眼弯弯。
肉片炸至七成熟, 漏勺抄底一捞,金黄的肉片冒着热气和油光便被捞上了盘子。将全部肉片炸好后又再次全部倒入锅中复炸,将最先出锅放的有些凉的肉片过油后再次全部捞出。将油锅中的油倒出来,仅余一点底油,迅速将葱丝倒入爆炒,将肉片同样放入快速翻动,接着筷子再次伸入糖醋汁中搅拌,防止没化开的糖粒沉底,迅速倒入锅中。因为柴火的温度,再加上还要颠锅,沈明月挽起了袖子,小臂的肌肉绷得线条分明,大勺抡得飞起。将糖醋汁均匀地裹满肉片,原本金黄的肉片便裹上了一层透亮的金红,快速出锅装盘后再撒上一把熟芝麻,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回锅肉便做好了。
“回锅肉要趁热吃才好吃,”沈明月将盘子端到一旁静静等待的无情面前,笑吟吟道,“快尝尝好不好吃。”
无情很少有这样认真看别人做菜的时候,沈明月这样麻利的手法让他甚至生出这不是在烹饪,而是在进行一项表演的错觉。在后厨吃饭实在称不上雅致,好在这厨房虽然不大,帘子撩开便是一个小厅,正中放着小桌,是沈明月专门设计的地方,目的便是方便自己做完饭后直接进食。
筷子夹起一块色泽诱人的肉片,糖醋汁的味道恰好,酸甜适中,轻轻咬下去,酥脆的外皮下是滑嫩的肉片,感受着丰富的口感和美妙的味道在嘴中蔓延开,无情情不自禁地赞道:“好吃!”
沈明月露出自得的神色,她最喜欢别人因为她的厨艺而露出愉悦和真心的夸赞,没有什么是对菜品的肯定更让厨师心满意足的了。沈明月身边的人也大都了解她的性格,夸赞起来更是毫不吝啬。
看着沈明月弯成月牙的眉眼,无情嘴角也扬起笑容,他乐得看她这样无忧无虑的样子,也乐得大方给沈明月她想要的称赞。
眼下不是饭点儿,无情也不是为了吃饭而来,因此锅包肉下肚后,他便说起了正事儿:“能有这样美味的锅包肉祭我的五脏庙当然是幸事,只是除了打牙祭,我此次前来,还有件正事要讲。”
“哦?”正在收拾盘子的沈明月闻声而止,停下手中的动作,好奇侧头,“什么正事?”
“上次花家假/钞案,固然揪出了上官飞燕这个假皇戚,破坏了金鹏王朝的阴谋,但真正能主事的上官木却化名霍休逃窜至今,上次追命岭南遇见过他,却没能抓住,一路追着他北上,前几日冷血在临安发现了他的踪迹,却不知他想做些什么。我们担心他会对你不利,所以若是可能,你最近便不要随意走动,好好呆在明月楼吧。”
沈明月反而纳罕:“这同我有很大干系?当初那件事不是奔着花家来的吗,他总不至于为了个假皇戚,来找我复仇吧?这不等于自投罗网?”
无情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确实,若沈明月只是一个普通的酒楼掌柜,那么不论上官飞燕是如何栽在这临安,栽在沈明月的手中,从来没将上官飞燕放在眼里的霍休自然不会特意为了她而对沈明月怎么样,可问题是沈明月不是普通的酒楼掌柜,霍休的手下遍布天下,无情实在不敢拿沈明月的安全作赌。
又叹了口气,无情心想,如今时局不稳,前几日东厂竟然摸到了明月楼,显然京城里那位已经起了疑心,只是解决了这次,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提前解决呢。无情开始盼望着沈明月想起来,至少能有一些自保之力,但又觉得既然沈前辈这样做,他们也有能力保护她,实在不行便带去京城,时刻跟着也好。
无情这么矛盾地想着的时候,沈明月却被他的叹气惹得无奈:“好了,我答应你,我这段时间不出门便是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必须出门的理由。”
无情不想束缚沈明月,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强调这件事的危险性,只得又叹了一口气,叮嘱道:“你多注意,若是有奇奇怪怪的人便赶快通知我们,这些日子便让司空摘星住在店里吧。”
“知道啦,知道啦!”沈明月不爱听无情这样啰啰嗦嗦,赶忙推起无情的轮椅,催促道,“刚刚不是说你还要去找追命有事相商吗,快去快去,我这边不用太担心。”
轮椅骨碌碌地驶过明月楼的大厅,速度快得很,一下子便能察觉出身后推轮椅人的匆忙来。无情失笑,他明白沈明月是在用这样的行动冲他隐晦地表达不满。马上便要到明月楼门口,无情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沈明月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带着些黯然与迷茫,像是想在无情这儿寻一个答案般:“我知道我身上有很多秘密,可我总想逃避,觉得不去主动探求,便能一直安安稳稳地做我那明月楼的掌柜,可这样偏偏害得你们为我忙前忙后,白白拖累了你们许久。我是不是不该再逃避下去,该想起来了?”
无情微一怔愣,他没料到沈明月会这样想,正想劝慰沈明月,教她不必在意,只是无情话还没说出口,便同门口大步迈进来的男子打了个照面。
男子穿着狐裘,带着绒帽,双手拢进了袖子中,一副怕极了寒冷的样子。他脚上踩着一双厚实的登云靴,大步而来,正是严弘晋。
显然严弘晋没料到会在明月楼看到无情,原本见到沈明月的温和笑意瞬间换成拧眉,眼中也透出一丝凌厉来。严弘晋的视线从无情的脸上后移到推着轮椅的沈明月的手上,心下更加奇怪。无情这轮椅可不是普通的轮椅,从把手到轮子,从前到后,大大小小不知道布满了多少机关暗器,怎么可能轻易交到别人手上。严弘晋挑眉,他倒是从来没有想过沈明月会同无情交好,除非……
不过须臾,严弘晋已经将那些关系都过了一遍,诸葛正我同师父交好,虽然师父失势后他也是最早划清界限的那一批,但未必不会念着旧情照顾师父遗孤,而如果当初那小女孩长大,也差不多该是沈明月的年纪。
若沈明月当真是他想的那个人,那他竟然毫无察觉地任沈明月孤孤单单在临安呆了这么多年,又被无情等人联合蒙在鼓里这么多年!严弘晋从未遮掩过自己在寻师父的遗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皇帝怎样愤怒他都坦坦荡荡、光明正大地去搜寻,这件事朝中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诸葛正我看在眼里却没有提醒的意思,任由他一次次满怀期望又一次次失望收场,无论他怎样难过都没有告知他,哪怕是悄咪咪地私下传话都不曾!诚然他们政见不合,诚然都在天子脚下,东厂的人不知道隐藏在哪个暗处盯着京城官员的一举一动,可严弘晋不信名誉天下的四大名捕没有躲过他们的手段。可这么多年,除了些必要的席宴场合,他竟然从未收到过无情等人的消息。
若沈明月不是那个故人,那他自然可以不在意,可若沈明月真的是那个故人——
严弘晋闭了闭眼,再同无情对视的时候,那双眸子已经淬了些怒火,带着些侵略性毫不客气地盯着他。
反倒是无情先笑开:“去年塞北战事紧迫,严小将军领命退敌后便驻扎塞北,算起来自打京城一别后,竟然有一年多未曾见过严小将军,塞北辛苦,将军大捷凯旋之时我不在京城,没能亲自祝贺实在是我的遗憾,不曾想今日竟在临安遇上了,严小将军别来无恙?”
严弘晋冷哼一声,他素来看不惯无情见面三分笑的样子,有些想立刻同他对峙,又顾忌着沈明月在此不好随便开口,只冷冷道:“盛捕头不愧为诸葛侯爷的大弟子,这副笑面虎的样子倒是深得他的真传。”
无情却扶额无奈道:“我这恭喜可都是发自真心。”
两人的交谈充满了火药味儿,惹得沈明月一脸懵懂,她虽然同严弘晋不熟,可几次接触下来却觉得他是磊落之人,怎么突然开始嘲讽起无情来了?而无情虽然见面总带笑,却万不是没有气性的人,又怎么会任由严弘晋这样奚落?
这边沈明月正迷茫,无情却明白该来的总是会来,想想世叔的计划和最近霍休的危机,叹口气对严弘晋道:“这几日我下榻在西湖边上的云来楼里。”
第48章 江南好
云来楼是家客栈, 虽然位于清河坊,却闹中取静,择了相对最为安静的湖边一处, 推开窗可以看到湖景,也可以同热闹林里的店铺对视。真论起来, 这处的地皮比明月楼要贵上许多, 毕竟明月楼离西湖还有些距离, 这云来楼却当真立在西湖一边,还在湖上建了个小亭子。毋庸置疑,这是江南花家的产业。
云来楼是整个清河坊最为高档的客栈, 为了给住店的客人提供最好的私密性, 每间居所都是单独的小楼, 所以说是叫云来楼,其实是一片楼群罢了。
夜幕降临,明月高悬, 月色溶溶,微风淡淡, 西湖的水面泛起层层波光,树影随风抖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冬夜本应没了虫鸣,那丛丛绿草中却不知怎得有着侥幸熬过深秋的虫子, 在这静谧的夜中哼着歌, 仿佛也明白即将消亡,要趁着最后纵情欢唱。
寂静的夜色中,有人缓步而来。
“我知道你会来。”
小楼的门大开着, 凉风穿堂而过,无情坐在厅堂正中, 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缓缓开口。在他的面前,红木制成的桌上放着两个茶盏,茶水刚刚斟上,在这沁着凉意的冬夜冒着腾腾的热气,为远道而来的人送上一份温暖。
严弘晋站在门前,看着端坐轮椅上的无情冷隽寒傲的侧脸,冷哼道:“你倒是好兴致,还有心情泡茶。”
无情丝毫不在意他语气中的不客气,微笑道:“有客自远方来,自是要送上一杯明前龙井,否则岂不是失了待客礼仪?”
只是虽然口头上和善,无情的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手上也不留情。他左手调转轮椅改成正对着严弘晋的方向,右手内力化掌,自其中一个茶杯旁猛地一推,那茶盏瞬间离桌,直直地冲着门口站着的严弘晋而去。
那茶盏带着劲风,严弘晋却没有躲,他只是在茶杯即将贴到面前的时候轻轻抬手。他的手很大,五指张开后便完全将那茶杯包裹,看不到那茶杯了,但他的手并没有贴上那个茶杯。在距离他的手心还有三指远的距离,那原本凌厉袭来的茶杯就随着严弘晋的挥手而停下了,在空中凝滞了一瞬,接着他的手收回宽大的衣袖中,茶杯也似乎卸了力道一般,一点点地出现裂痕,再不能停在空中,径直地掉在地上,原本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无情叹道:“可惜了我这杯好茶。”
叹息的功夫,严弘晋已经走到了无情的身边,伸手去端桌上仅剩的茶盏。无情却在他伸手的时候用桌上的瓢扚去制止他。只是瓢扚还没有敲下来,严弘晋伸向茶盏的手便绕了个弯,点向无情的手腕。无情迅速回撤自己的手,躲开严弘晋的招式,又抚过自己的轮椅,靠近他拿手肘去击打。趁严弘晋后退的功夫,无情另一只手伸向了那杯茶水,试图自饮。严弘晋哪儿会依他。后撤的脚步瞬间变为蹬地,再次欺身上前,小臂抬起去格挡无情的手。
桌边不过方寸之地,两人就为了这杯茶你来我往毫不相让,不一会儿的功夫,便交手了十几招。
打着打着,两人都带上了怒气,交手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呼吸声微不可闻,只有手臂碰撞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响。
渐渐的,无情落了下风。饶是他后来修习了内力,但到底比不上从小练武的严弘晋的底蕴,终是败下阵来,扶着桌子喘着粗气。
严弘晋则好整以暇地端起桌上另一杯茶水,轻轻啜饮了一口,不紧不慢地悠悠点评道:“不可惜,这茶水味道不错,不愧是明前龙井。”
无情看着严弘晋堂而皇之地抢走了自己的茶盏,出言讽刺:“我还当严小将军整日穿着狐裘端着手炉,是在塞北边关熬坏了身子,才这样畏寒虚弱,没成想是扮猪吃老虎,示弱给人看。”
“那也不及盛捕头依旧宣称不会内力,整日窝在轮椅上扮文弱书生来得唬人。”严弘晋毫不客气地还口。
见无情仍想开口,严弘晋将茶水一饮而尽,随手丢向他,恨恨道:“我有时候在想,当初我师父为了救治你的经脉不惜开罪那狗皇帝,结果死的时候却没人替他收尸,他若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无情侧头避开飞来的茶盏,没有讲话。那茶盏碰到墙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瓷片碎了一地,房间的气氛瞬间陷入凝滞,不知道是因为严弘晋的话,还是那碎裂的茶杯。
看着对面沉默的无情,严弘晋几乎要冷笑出声,这么多年,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似乎有些事情,只要不提,便可以欺骗自己其实从未发生过,他的师父师娘并没有惨死,没有被随意丢在乱葬岗找不回全尸,而小蝶也不会毫无踪迹地消失,任凭他怎么找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