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崔嘉平笑眯眯跟沈明月商量:“小蝶,我们今天认认真真写十个大字好不好?”
而沈明月就会郑重地回复:“好。”
之后附带一份拉勾上吊的盖章手势。
严弘晋问崔嘉平,崔嘉平表示自己每次跟明月商量后都会适当地给些小奖励,以鼓励她下次继续,严弘晋心想我也经常给她带东西呀;严弘晋问沈明月,沈明月的回答更是简单“因为姐姐好看!”
或许有的人天生就是有亲和力,而恰好崔嘉平也有的是耐心。严弘晋扶额,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就这样,沈明月成了崔嘉平的小跟屁虫。
崔嘉平在院子里扎马步,沈明月就陪着扎一会儿马步,扎累了就搬着小马扎在一旁坐下;崔嘉平在院子里练剑,沈明月还拿不动剑,就拿着木棍有模有样地学着崔嘉平的样子比划;崔嘉平坐在树荫下看书,沈明月就在旁边缠着她,不停地提问“姐姐这个故事讲了什么”“姐姐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姐姐他们是坏人吗”,崔嘉平便耐心给她讲每个故事;有时候沈明月等她等得睡着了,若是日子晴好,崔嘉平便陪着她一起窝在摇椅上睡觉,若天气不好,就轻轻将她抱起,放到内屋的床上,自己再去做别的事。
每次练功习武,严弘晋听得最多的,不是鸟叫蝉鸣风吹树摇,而是沈明月那一声声的“姐姐”。
跌倒了自己爬起来然后去姐姐那里骄傲地问“姐姐我勇不勇敢”,有好吃的先跑去找姐姐“姐姐这个糖给你吃”,想出去玩就抱住姐姐的腿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疯狂撒娇“姐姐我们一起出去玩好不好”,姐姐躺在树杈上晒太阳她便仰着头向往道“姐姐我可以爬上去跟你一起吗”。
那段时间,有崔嘉平在的地方,一定能看到沈明月的影子。
时间慢悠悠地走,沈明月逐渐长大,不变的是她依旧跟在崔嘉平的后面,喊着“姐姐姐姐”,而崔嘉平也会亲昵地刮刮她的鼻子,一把揽过她,同她一起走。
从严弘晋谈及明月楼的掌柜就是师父的女儿开始,崔嘉平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等到过往的事全部讲完,崔嘉平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而严弘晋的衣袖也因为不停给她擦着眼泪而湿透了。
崔嘉平拽着严弘晋的衣袖,不停地问他:“真的吗?沈明月真的就是小蝶吗?”
严弘晋一遍遍地肯定,一遍遍安抚她的情绪。
“那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崔嘉平抹着眼泪,哽咽道,“你最近一直往明月楼跑,肯定是早就发现了,那为何留我自己在这儿等一个结果。”
严弘晋叹了口气:“我们以前一起经历太多次失望了,我不想这次也是失望,提前告诉你害得你空欢喜一场。”
崔嘉平被严弘晋搂在怀里,突然立起身子来,直冲冲便要往门外去。
“你去哪儿?”严弘晋问道。
“我要去见小蝶。”崔嘉平回复。
“现在已经丑时了,”严弘晋赶忙追上去,拽住崔嘉平,无奈道,“这时候明月早该睡了,等明天再去也不迟。”
崔嘉平拍拍自己的脑袋,嘟囔了一句“对,是我太激动昏了头”,又回到自己的衣柜前,开始挑着衣服,一边选一边问严弘晋:“你觉得这件好看,还是这件好看?红色会不会有点太显眼?可是白色是不是太素了点?哎我最后一次见明月穿着什么来着?我怎么都给忘了……”
眼见崔嘉平又要落下泪来,严弘晋轻轻搂住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拍拍她的后背,安抚她。
怀中的人强忍着哭泣,哽咽道:“对不起,我只是太激动了……”
怀中的人身子轻颤,严弘晋同崔嘉平认识二十余年,很少见到她这样脆弱的时候,他心疼地将崔嘉平抱得更紧了些,柔声道:“没什么可抱歉的,我在明月楼见到明月时也失态过,只不过顾及面子,回来没跟你讲罢了。”
严弘晋将那事儿当作玩笑哄崔嘉平,可崔嘉平却没有破涕为笑,她依旧沉浸在情绪中:“我已经十二年没有见过明月了,我都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了……可是明月却不记得我这个姐姐了……”
“没关系的,”严弘晋很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于是听着崔嘉平的遗憾,语气中带着些坚定轻声安慰道,“大不了再重新认识一回。”
第54章 江南好
冬至日, 按北方的习俗是该吃饺子的。师父照例是在这日吃饺子,故而虽然已经在江南呆了许多年,沈明月也仍旧习惯于在踏入深冬的第一天吃上一盘热腾腾的饺子, 所以明月楼开在临安最繁华的清河坊,却会在冬至当天在菜单上增加多种馅料的饺子。
严弘晋带着崔嘉平登门的时候, 沈明月刚在后厨调好馅料。后厨的杨师傅也是北方人, 面食自是不在话下, 饺子的包法也很容易上手,后厨几个打下手的帮厨很快就能包出不少,只不过每个人的口味不同, 自己调馅终归要更符合自己的口味, 这也算是沈明月的私心。
崔嘉平一踏进明月楼的大门, 便看到了从后厨走来的沈明月。沈明月习惯用手调馅,通过感受肉馅之间的黏力来确定是否调好了肉馅,因此每次调完馅儿, 沈明月的手上粘些油,她细心净手, 只是擦手却没什么耐心,随手便擦在腰间系着的围裙上,往前厅走着。
说不清楚什么样的感受,崔嘉平既开心沈明月能做自己爱做的事, 却又不免心酸, 毕竟虽然师父师娘不会娇惯孩子,大都要求沈明月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可到底是沈府的小姐, 若是平平安安长大哪里会做这种活呢。待沈明月走近,崔嘉平看到那个长大后却仍能看出熟悉的眉眼的人, 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熟悉的鼻梁痣,笑起来弯弯的眉眼和脸颊一侧的小梨涡,在沈明月失踪的这些年里,崔嘉平曾无数次想象过,妹妹长大后该是什么样子,如今那个回忆里的人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俏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崔嘉平想扯出个笑容,可眼睛刚弯起来,本就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迅速顺着脸颊滑下来。
严弘晋也有些近乡情怯,只紧紧地搂住崔嘉平,两个人紧贴着站在一起,如同这么多年里无数次的相互依靠。
走近的沈明月先是看到了严弘晋,只是她才刚露出个笑容招呼了下,等到她接下来要招待严弘晋怀中的人的时候,眼里的笑意在注意到崔嘉平的眼泪时变成了茫然。
严弘晋开口解释道:“这是我夫人……”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崔嘉平就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握住沈明月的手,丝毫不在意她的手上还留着没擦干净的水渍。崔嘉平想讲很多事情,讲讲这些年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讲讲她对沈明月的思念,可一开口,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手心传来的力道仿佛生怕自己跑开,沈明月懵懵地开口唤道:“夫人……”
跟严弘晋成亲后,喊过自己夫人的人不胜其数,却从没有人像沈明月喊自己夫人更让崔嘉平难过。
“我爹爹说你会跟哥哥成亲,姐姐,什么叫成亲啊?”五岁的沈明月懵懵懂懂,看着烈日下辛苦练剑的崔嘉平,好奇问道。
虽然早知道父母给自己定了娃娃亲,虽然崔嘉平也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不好大方谈的,但这样的问题从一个小孩子的口中问出来到底还是让崔嘉平有些不好意思,她的脸颊有些红,带着点羞意,却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耐心解释道:“就像师父和师娘一样,以后要一直在一起,就是成亲了。”
“那我以后还能叫你姐姐吗?”小小的沈明月有些着急,在她的理解中,若是姐姐成亲后,就再也不是自己的姐姐了。
崔嘉平有意逗她,玩笑道:“不能了哦,要叫嫂嫂了。”
沈明月嘴一瘪,眼里立马便蓄满了泪,猛地扑进崔嘉平的怀里,委屈道:“不要,就算将来姐姐成了亲,也还是我的姐姐,永远是我的姐姐,我不要喊嫂嫂,我要一直喊姐姐。”
见逗得过火了些,崔嘉平赶忙揽住小小的沈明月,哄道:“好好好,我们明月想喊什么就喊什么,就喊姐姐。”
当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个小女孩却不会固执地只喊自己姐姐了。
可不管心里再怎么难过,崔嘉平也明白对于此时的沈明月来说,自己只是个陌生人,于是她只得强忍着哽咽,道歉道:“对不起,因为沈掌柜长得很像我走散的妹妹,我一时有些恍惚,以为又看到了她。”
沈明月恍然大悟,安抚地笑笑,安慰崔嘉平道:“相信夫人的妹妹会找到的。”
待崔嘉平平复好情绪,沈明月便将两人送进了雅间,继续招呼起了楼里的客人。
沈明月只当这是个小插曲,很快便抛之脑后,却不知道不远处拐角的茶摊子里,有个穿着黑袍的男子盯着他们看了许久,然后嘴角一勾,放下茶杯便向明月楼走来。
“你今天也想起来来明月楼了?”看着多日不见的花满楼,沈明月笑盈盈地问。
花满楼晃晃手中提着的年糕,微笑道:“今天冬至,我带了年糕。”
冬至日是个晴天,天空太阳挂在当中,暖洋洋地洒着光芒,晒在人身上舒舒服服的,门外人群来来往往,门内食客们的交谈声吵吵闹闹,花满楼就穿着月白的长衫,挺拔地站在门口,举着年糕温和地微笑着,沈明月只觉得一时间周围的一切都成了他的背景,天地都安静下来,眼中只能倒映着花满楼一个人的身影,耳边也只能听到他温柔的声音。
这边两人正要说些什么,门口却有人毫不留情地打破两人间的氛围:“请问,我可以进去吗?”
门口的男子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他身材颀长,如墨长发被绾成发髻,用玉冠束在脑后,他剑眉星目,薄唇含笑,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眉宇间带着些郁色,眼底也带着点思虑过多的青黑,他本是英俊的长相,这些本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痕迹硬生生减损了些风采,给他增添了一点阴暗。
沈明月歉意一笑,赶忙将人迎进去,花满楼也识趣道:“我先让阿风带我随便找个位置坐下。”
花满楼独自走远,沈明月却顾不上他了,赶忙将穿着黑袍的男子引进来,沈明月为他斟上茶水,一边道歉一边问道:“公子想吃些什么?”
黑袍男子问道:“你们店里有什么特色菜吗?”
“公子是第一次来吧?”沈明月莞尔,热情介绍道,“不知道公子的口味,但是店里的松鼠桂鱼和龙井虾仁一直都被食客们称赞,我的老顾客搬家了还要专门回来吃呢。”
“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次来?”黑袍男子饮了一口茶水,将沈明月提及的菜点上,又加了道清炒菜心。
唤来阿风将这位黑袍公子点的菜递去后厨,沈明月嫣然一笑:“公子气宇不凡,若是来过的话,我肯定会记得的。”
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夸赞,可沈明月的语气却那么真诚,那夸赞像是出自真心,仿佛自己真的有那么令人印象深刻,于是这惹得黑袍男子也笑起来,他这么一笑,倒将眉宇间的那点郁色驱散开,真的当得起那句“气宇不凡”来。
笑过后,黑袍男子凝视着沈明月,如同聊家常一般同她聊起来:“沈掌柜是临安人?”
“不算是吧,”沈明月微笑,“我祖籍是北方,只不过很小便来这里定居了。”
“哦——”黑袍男子意味深长地回复了一声,低头用茶盖撇着茶水,漫不经心道,“那就是京城人了。”
陌生人的搭话素来让人警惕,开店经营这么多年,南来北往的食客见过不少,沈明月知道该怎么交谈时既亲切又不会暴露太多自己的私事,而是京城人这件事,便是店里的回头客们都不知道,连沈明月自己都是前段时间才确定,北方是个多么广阔的范围,这个黑袍男子却这样云淡风轻就将她是京城人这件事盖棺定论,委实有些奇怪,沈明月心里不免提起些警惕。只是心里如此想着,沈明月面上却依旧带笑:“难道公子还能听出来我的口音吗?”
而黑袍男子摇摇头,接下来的话却让沈明月更加震惊:“不,只是我曾经在京城见过你。”
正待开口询问,阿风却端着热腾腾的菜过来了,沈明月心知此刻不是说话的时机,只得将满腹的疑惑咽下去,装作无事发生为正襟危坐的男子布菜。
黑袍男子慢条斯理地夹了块鱼肉放入口中缓慢咀嚼,称赞了菜色后又淡淡道:“沈掌柜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是不是?以为自己的沈是跟了沈剑的姓吗?”
难道自己不是孤儿吗?沈明月更加诧异,她知道自己遗忘了很多事情,上次后院挖出酒坛之后,有些零零散散的记忆片段曾出现在她的脑海,可是她实在难以将过去的所有串起来。眼前这男子这样轻描淡写,仿佛同自己渊源颇深,可是却不像无情他们那般令她发自内心感到安心,沈明月说不上来自己什么感受,她只是隐隐有些排斥男子,于是她问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男子又搛一块虾仁,不论沈明月怎样焦急,他却一直慢悠悠地吃着菜,仔细品味着清河坊最受称赞的风味,“只是想提醒下沈掌柜,不要以为自己是孤儿便万事大吉,或许沈剑不想让你给他报仇,可你的爹娘却不一定这么想。”
黑袍男子说完话便起身,他刚刚还在品尝着桌上的炒菜,如同鉴赏家一般珍视这样的珍馐美馔,可下一刻却丝毫不在意那只每样动了三筷子仍满满盛在盘子里的美味,将银子丢在桌子上,不管沈明月心中有着怎样的疑惑亟待他解答,也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
而走到门口,那黑袍男子脚步一顿,微微侧首对着追出来的沈明月淡淡道:“今晚亥时四明山山神庙,我为你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