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也只有一拉缰绳,继续往前方追赶同伴。可是他身下的马匹受了惊吓,带着他在桃林里绕了许久,直至他终于发现,自己似乎……迷路了。
万一赶不上寿宴了怎么办?
平时张九龄做事一向守时且有分寸,今日耽溺于春日美景,竟然误了事。他心中着急了一会儿,却又安定下来。
——既然已经迷路了,再急也于事无补,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在溪边勒马停驻,让汗湿鬃毛气喘吁吁的马儿饮水,他自己则翻身下了马来,观察日光与树影,判断方向。
溪水清凉沁心,少年掬了些水洒在脸上,凝视着溪水时只觉得哪里不对——
水中倒影着的的影子,除了自己的脸孔,还有……
他愕然转身,仰头朝身后的桃树上看去。
繁花盛开如云雾的桃花树上,竟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女,她身穿贵族的襦裙,戴着幂篱遮住了面孔,只能隐约看到灵秀的轮廓,树上垂下的裙摆边有春泥点点。
见少年看过来,她稚气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我下不来了。”
若是平时遇人急难,张九龄自然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但面对这困在树上的少女,他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幼承庭训,恪守古礼,张九龄一向有君子风度,且不说碰触到女子,就算是说话也会彬彬有礼站立在几步开外。他环顾四周,正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到对方,突然只听一声惊呼,少女脚下一滑,从树上落了下来!
“当心!”
张九龄冲上前去,情急之下伸臂去接坠树的少女,突如其来的冲击力让他踉跄后退几步,差点摔倒,少女掩面的幂篱顿时滚落了下来。
清风落花中,少女惶然一抬头。
所有的桃花仿佛都在这一刻坠下枝头,落成她脸颊上一抹倾城的绯红。所有的飞鸟仿佛在这一刻扎入碧波清澈的湖水,在她眸子里惊起湖光山色的诗意。
落花黯淡,清风无味,她就是这世界全部的颜色。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
这一眼,竟是一生。
待两人站稳,张九龄立刻松开抱着少女的手,白玉面庞上满是红晕。
“对不起……”
“失礼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目光只一相触,便迅速分开,却几乎要碰触到灵魂。
清溪映桃花,恍若前世相识,千里遥望的冰雪与炭火烙印心头,不曾言说的契阔倒映双眸。
两人傻傻地面对面站着,终于还是少女先开口:“我想摘一枝桃花,够不着,我就爬上树去,谁知道上树容易下来难……”
大唐风气开化,女子可以骑马、上街、着男装,对男女之防也不如前朝严格。看这少女的谈吐举止,显然是受过良好的教养,却也掩不住孩子气的娇憨和不谙世事。
张九龄竟不忍心让她失望,问她:“你想摘哪一枝?”
少女指了指桃树上开得最盛最艳的那一枝桃花,张九龄身材修长,略略踮脚便将桃花折了下来,递给她。
“呀,”少女惊喜地接过桃花,展颜一笑,“多谢你!”天光云影与溪流仿佛都因为这个笑容而明亮,光华流转有情。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这是少年心头盛开的第一朵花。
仿佛经受不住她笑容里太过明亮的光芒似的,张九龄只觉得头脑微微晕眩,心跳得厉害,竟不敢再看她,俯身将地上的幂篱捡起来,有些笨拙地拭了拭上面的灰尘,递给她:“有些脏了,对不住。”
少女红着脸接过幂篱,略微慌张地戴上,动作中,有件小东西从她腰间倏然滑落下来。
“你的东西掉了——”张九龄一愣,开口想要叫住她,可少女却羞赧地转过身,径自匆匆离去,只扔下一句话,哪怕隔着轻纱也能看到她的脸庞红如胭脂。
“我叫鱼儿。”
看着雪白的身影匆匆跑开,在桃花林中越来越小,张九龄还怔在原地,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回过神来,低头捡起地上的东西——
那竟是一枚木雕的坠子,系着细细的红绳。
坠子雕工极为精美,朱红色的纹理被巧妙地雕刻成了斜逸的桃花,而繁花间有一双鲤鱼正在游曳。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张九龄拿着那坠子,脸颊突然有些发烫。
三
从卢府回来之后,张九龄经常莫名地走神,有时还一个人微笑。
“张郎君?张郎君!”同僚在他面前摆了摆手,“笔掉到纸上了。”
“……”张九龄拿起笔正要写字,对方满脸黑线地把他面前的书抽走,“拜托,今日少监让我们誊写的是第五卷 ,你拿成第三卷了!”
秘书省的工作枯燥繁琐,张九龄平日极为严谨细致,从无纰漏。这几日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是不是不舒服?”对方关切地问。
“……”张九龄脸颊微红,歉然地朝对方微笑了一下,“我重抄第五卷 ,你们先回去吧。”
其他几人客气了几句就收拾着准备回家。其中有一个满脸八卦地说:“我今日去交书稿,在皇城里看到安乐公主了!”
“咦?”另一个顿时来了精神,凑过头来,“怎么样?听说这安乐公主可是长安第一美人!”
“这你就不懂了。”先说话的人笑嘻嘻地摇了摇手里的折扇,“这长安城的美人,安乐公主只能排第三。”
后者显然不如前者见的世面多,有点不服气了:“那你倒说说,第一第二是谁?”
“沉鱼落雁。”对方眼中放光地吐出四个字,见后者一脸茫然,慢条斯理又得意洋洋地解释,“这‘落雁’是弘农杨氏的大小姐杨鸣雁,‘沉鱼’是范阳卢氏的千金卢瑜儿!”
张九龄手中的笔突然微微一顿。
“卢瑜儿刚及笄,就出落得清水芙蓉一般。为了这条美人鱼,提亲的王孙公子踏破了门槛啊!”
“听女眷们说,那日卢尚书做寿,卢小姐回来晚了,裙角沾着泥,却带回了一枝新折的桃花,逗得卢尚书开怀大笑。”
“听说这卢家还历代出围棋圣手?家风渊源如此,卢小姐又天真聪颖,难怪天下男儿趋之若鹜……”
“可不是?”
……
鱼儿……她竟是卢尚书的千金,五姓女儿。在桃林偶遇后,他反复回想当日的情形,已经隐隐猜到她的身份,终于在这一日,多日来的猜测被证实。
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与太原王氏,是大唐最尊贵的七大郡望家族,被称为“五姓七家”,虽有科举从寒门取士,但门阀之见仍然深入人心,越是高贵的门第,越讲究当户对的嫁娶。宰相薛元超位极人臣,仍叹息人生有三大遗憾,其中之一便是未能娶到五姓女儿为妻。
门第阻隔,犹如天堑。
后面他们的议论声张九龄已经听不进去了,先前那懵懂的期待,融化成了温柔苦涩百般滋味。再看到手中那块木雕,丝丝桃花缠绕,千千心结难解。
这一日,张九龄将书稿抄错了多遍,废弃的纸卷扔在身后,到终于抄完时漫漫长夜竟已过去,天色破晓。
他实在困倦得睁不开眼睛,便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梦中,仿佛看到一尾鱼儿在清溪里游动,他想要伸手去捉,却无论怎样都碰捉不到,眼看那尾鱼游远,他沿着溪水追逐,追了很长很长的路,却最终迷失在繁花盛开的浓雾中。
“张郎君,张郎君!”
直到被清早到来的同僚叫醒,张九龄眸子迷茫,还一时分不清梦与现实,待看到自己空空的双手,才知梦里那浓浓的失望,终究是留在了心头。
也不知道是夜里衣衫单薄睡着了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张九龄病倒了,一连几天高热,时而昏睡时而清醒。
太子来探望他,盯着好友迅速憔悴消瘦下去的脸庞,忍不住皱眉。
“怎么病了?”
张九龄勉强撑坐起来,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微笑摇头:“劳殿下挂心了,只是风寒……”却听太子冷冷打断他的话:“是不是那日去卢府祝寿,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年微微一怔。
“听说那日回来之后,你就不对劲。”太子李重俊漆黑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那种威严的逼视,带着压迫感,带着沉沉的关怀,“那天发生了什么?你遇到了什么人?”
对着自己唯一的朋友,张九龄终于无法再用微笑隐瞒,他的心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太子。苍白修长的手指扣在锦被上,他艰难地启齿,终于将那日见到卢瑜儿的情形说了出来。
室内一时安静。
直到张九龄以为太子不会再开口时,却听到对方一声笑声。
太子一向冷峻威严,自从相识以来张九龄从未见他笑过,此刻眼睛里竟有难得的笑意:“听说那位小姐天真貌美、知书识礼,倒是不错的。”
他轻描淡写地说:“你既然喜欢卢家女儿,我去替你做这个媒如何?”
张九龄蓦然抬起头来。
“这个面子,卢雪川应该还是会给我这个太子吧。”李重俊整整衣襟,站起来,“我说过要用你,但一直没有想好如何用。如今正好,卢家在朝中有几朝几代的威望,联姻倒是天作之合。”
等太子消息的那几天,是张九龄人生中最漫长的几天。他一会儿觉得事情颇有希望,一会儿又觉得险阻重重……自从遇到卢瑜儿,心境就没有一刻平静,每时每刻都是煎熬。他自幼性子清淡,从来没有如此患得患失过。等到第七日的清晨,下起了小雨,有东宫的侍从前来传信,说太子召见他。
张九龄只匆忙穿了件青衫,随跟随侍从赶到东宫。一路上策马而行,雨丝清凉温柔,密密如织,他的心也跳得厉害,这次,当真能得偿所愿吗?
太子似乎在东宫里等候他多时了,见到他到来,伸手为他掸掉肩头的雨丝,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这一刻对张九龄来说,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
他喉咙中有些干涩,不敢开口,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从太子的神色中已经可以预料到什么,但心中那一缕希望的火光还是不肯熄灭,那一丝幸福的侥幸仍然不肯死心。
只听太子叹息了一声:“对不起。”
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张九龄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在耳边飘渺得仿佛不属于自己:“卢尚书不肯答应,也在意料之中。”
“倒不是卢雪川那边。”李重俊摇摇头,“他这个人性格豁达,并不拘泥于门第,我当初也是深知他的性子,才觉得此事大有可能。我到卢府提起这件事,把你的诗文带给他看,卢雪川看过之后,对你的诗辞赞不绝口,说才华横溢,将来必成大器。”
之前很多王孙公子前去卢府提亲,都被回绝,卢雪川并不是个没有眼光的人,也从不轻易称赞年轻人。
“那为何……”张九龄愕然,又茫然不解。
“是卢小姐说,她年纪尚幼,还不想嫁人。”太子顿了顿,终于说出了原委。
风雨声仿佛重锤敲在张九龄心上。这一瞬间,他的眸子里风急雨骤,玉碎宫倾,美得惊心动魄。
她,不喜欢自己?
——那当初为何要送自己那枚桃花鲤鱼的木雕?
所有的场景在眼前回放,原来当日她真的只是不小心掉落了坠子,而不是要送给自己,更不是男女互相倾慕的暗示。原来这么多天以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痴恋而已……张九龄心中酸涩,连舌根也发苦,勉强微笑了一下:“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不愿被太子看见自己此刻的虚弱和狼狈,匆匆行了一礼,便转身朝门外走去。
“子寿!”太子快步跟上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天下才貌双全的女子岂止他卢氏一家?
“若是你不嫌弃,我将自家的堂妹许配于你!”
“多谢殿下美意。”张九龄摇头,胸口阵阵作痛,“我如今暂时无心嫁娶。”
太子的剑眉沾染了清冷的雨丝,眼神复杂。
“你对事太过较真,容易伤了自己。强求不来的事,大可以看淡些。”他松开了握着张九龄手臂的手,似乎还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只目光沉沉地叮嘱:“多保重。”
张九龄点头,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
他沉浸在自己的落魄失意中,没有留意到太子沉默的眼神中酝酿的风暴,也没有听懂那句“多保重”真正的含义。
如果他知道,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太子,他一定会回过头去。哪怕是看最后一眼。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那些最伤痛惨烈的诀别,往往也没有道别。
四
听到那个消息时,张九龄正在抄写书稿。
几个同僚又害怕又兴奋地说着刚刚宫外血流成河的政变。张九龄突然间就听到了“太子被诛”几个字,他手中的笔倏然落了下来,一大滴墨溅到惨白的宣纸上。
“太子怎么了?”他以为自己只是幻听,微微错愕茫然地抬起眸子。
“今日午时,太子率羽林军杀了武三思、武崇训,并从肃章门冲进宫城想要诛杀韦后,被阻拦在玄武门外,兵变不成,已经被杀了!”
这句话清晰得如同冷风携着刀子在耳边割过,张九龄呆坐了许久没有动。旁人接下来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只觉得整个人像浮在云端,随时会坠到深渊里去。
……
“他说的话,我倒很喜欢。这笔字,也不错。”
“佞臣当道,后宫乱政,这天下当然要改!”
“你的命是我的,你的人也是我的。我命你将毕生的智慧与心力许给我大唐的江山,许给我天下黎民百姓,直到大唐盛世到来,永不相负。”
永不相负……
张九龄茫然四顾,像是要确定什么,又像要逃避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胸口被压了重物,呼吸间都牵着一块块利刃,钝痛成伤。突然,一口血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溅在抄写得整整齐齐的书稿上!他以袖掩住唇,却掩不住滚烫的泪水跌落在衣袖上。
……
太子被诛杀一事,很快过去了。宫廷变故总是会被人们津津乐道地议论,然后淡忘,宫殿上的血迹也会被迅速地洗净。只是大明宫上的天空,夕阳的颜色格外惨烈,像是无论如何用力也抹不去的,一抹血的残痕。
就在这一年,卢瑜儿嫁人了。对方是清河崔氏的儿郎,与她门当户对。
听到这个消息的张九龄有片刻的恍惚。如今,他与她同在长安,却已相隔千里,跋山涉水也再无法相见,宫阙万间也无法再点亮一盏灯。这一晚,张九龄彻夜睁着眼睛,仿佛看到她穿着华美的嫁衣,端坐在喜宴之中。他心头仍有痛楚,却也略略宽慰——至少,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吧。
只是,这个选择终究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