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对方看他的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轻视,却有……痛惜的泪光隐隐。
裴豆豆剩下的半个馒头拽在手里,突然吃不下了,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哪怕绝境和困境里求生,哪怕他比野兽更顽强,可他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童。看到对方额上惊心的伤口时,他就后悔了,他打伤了这个大人,为何对方还要给他吃的?当时他没有读过圣人之书,不知道什么叫君子之德,却也被对方眼中那隐隐泪光滚烫了胸口。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豆豆,裴豆豆。”
“我姓张,名九龄,这里虽然也贫寒,但总有一口饭吃。”对方轻描淡写,“你若没地方去,就留下来吧。”
裴豆豆许久没有吭声,久到让人以为他在考虑,却突然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剩下的半个馒头上。
只见孩童仰起满是泪水的小脸。
张九龄眼神微微一痛,伸出手臂,把瘦小的孩童抱在怀里,那怀抱如此温暖坚实,男孩的无声呜咽终于变成了放声大哭,小小的拳头把那一袭青衫紧紧抓住,眼泪与鼻涕都流在一起。
这是裴豆豆记事以来第一次被大人拥抱,而他知道,这个拥抱就是家。
从此,他幼小稚嫩的肩膀背不起的生死,挡不了的风雨,眼前这个大人会替他遮挡。
终此一生,他不曾忘记这一幕,和这个给他拥抱的人。
后来他叫他老师。
再后来,他在书卷上读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突然就觉得,自己从哪里来,身世如何并不重要。因为他已经有了最好的。
四
少年站在日光下,树影在他身上投下一块小小的光斑,那块柔软的阳光仿佛一直渗入他的胸口,温暖如旧。
“你不学武,是因为张丞相的缘故?”李八郎皱眉。张九龄身为宰相重文抑武,从不赞成征讨蛮夷,很少提拔武将,自然也不赞成学剑。
裴昀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李八郎冷声问:“你就没有想要击败的人吗?”
“没有,”裴昀懒洋洋地一笑,“但我有想要守护的人。”
李八郎的目光仔细描摹着少年的眉眼,又仿佛穿过少年带笑的面孔恍惚在看着别的什么人,良久,他才摇头:“守护本身并没有错,只是人心中若没有战意,勇气就会锈蚀;剑如果一直藏在鞘中,也会钝坏。”
“那先生觉得,剑这东西究竟是好是坏?”少年的面庞被阳光洗过,锋利清澈的眉宇间没有一丝阴影。
“剑原本没有好坏,全看在谁手中;琴弦原本没有美丑,全看由谁来弹奏。”
李八郎的声音悠然如清风,语意轻轻一转,“可世间最幸运的事,就是一把好琴遇到真正懂它的琴师,一把好剑遇到真正能驾驭它的剑客。
“还有,”琴师顿了顿,“一个人遇到另一个懂他的人。”
落花寂静飘落,坠在李八郎的衣袖上,像是千万年的月光坠落成霜,冷峻而伤痛。
“你跟我学剑,不需要拜我为师,我也不收徒弟。”李八郎冷冷地说,“张丞相写《归燕诗》‘无心与物竞’,他自比为梁上燕子,不与飞鹰相争,但我不犯人,人要犯我,若是有飞鹰要来攻击他、伤害他,你该如何应对?”
后面的话李八郎没有说,但裴昀的拳突然微微握紧了,他很清楚答案——
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也成为一只鹰。
道理在一些时候是无用的,甚至善意也是乏力的,你能做的只有打倒对手。
命运朝你挥拳而来,你必须迎面挥出自己的拳头。
从那一天开始,裴昀开始学剑。
李八郎教他的是浮云剑法,这套剑法很独特,没有顺序,也没有套路,全由使剑者自行变化招式,对一般人来说很难练。
但裴昀学起来似乎毫不吃力,天赋与兴趣让他进步很快。剑谱本身并无顺序也正合他心意,他随心而至,随性练习,第一招他按自己的喜好取名为“行云流水”,第二招“风云际会”,第三招“拨云见日”……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少年不用铁剑,只顺手折了一根三尺长的榉树枝为剑,榉木剑招招轻松潇洒,毫不拘泥。比起一般的剑客来,更少了一份血腥和杀意,多了一份自在和不羁。
一开始学得很顺利,到第七招,剑招渐渐隐有风雷凌厉之势……裴昀觉得有点困难了。
浮云剑法飘逸,练剑时人如同行走于云端,时而仿佛轻身涉远,时而恍若居高临下,登楼远眺……那种感觉对裴昀来说糟透了。不仅糟糕,简直是恐怖。终于有一次,他在练剑时突然满头大汗,树枝倏地划过自己的手臂,血珠顿时涌了出来。
原本闲闲站在不远处的李八郎神色一变,疾速移步,“铛——!”将他手中的树枝打掉。
少年这才回过神来,踉跄后退两步。
“怎么回事?”李八郎皱眉。
“……”裴昀脸色微微苍白,“这招很难练。”
“难练?”李八郎不以为然,“难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练剑的时候,好像有一堵无形的高墙横亘在我面前。”少年微微茫然地看着对方。
“你给这招取名叫什么?”
“直上云霄。”裴昀喘着气回答。顾名思义,这是没多少技巧直来直去的一招。可是他已经练了半个月了,仍然没有进展。
“从这招开始,你不能在平地上练习了,要到高楼上去。”李八郎冷冷说。
裴昀一愣:“什么?”
平时李八郎对他的指点其实很少,绝大多数时候都任由他自己练习领悟,只偶尔指点一二。像刚才那种危险的情况,直接上前打掉他的剑,还是第一次。
“练剑也是炼心,越是上乘的剑法,越炼人心性。”李八郎凝视着少年,“浮云剑法挥剑如风,御剑如云,我教你这套剑法,也希望能帮助你克服恐高之症——但在你的意识深处,对高处的恐惧不仅没有减轻,反而开始阻碍你练剑。你说得没错,现在,有一堵高墙横亘在你面前,你不突破它,就无法继续练下去。
“那堵高墙是你内心的恐惧。击碎它,你才能前行。”
五
李八郎带着裴昀来到一座楼塔前,少年的脸色发白,站在楼下。
别开玩笑了……在这种地方练剑?
“走。”李八郎头也不回地冷冷丢下一个字。
强压住全身的不适感,裴昀不愿半途而废,硬着头皮跟着李八郎一步步往楼上走,一层,二层,三层……
只是短短的几十级台阶,少年的头颅全被汗水湿透,就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只要稍稍往下看一眼,他的心跳就要冲出胸腔,内心的恐惧根本不由人控制。
风在耳畔刮过,他的手心被冷汗湿透。高天之上,一行大雁飞过,清晰的雁鸣声如在耳畔。
少年心头突然一惊,这一刻,他蓦然想起……不,不是从记事起他就恐高的!在更小的时候,他也曾经爬上过树去掏鸟蛋,那时有大雁成行飞过,不远处寺庙正在黄昏里撞钟。
那时男孩坐在高高的树枝上,足下有清风萦回,头顶有流云温柔,但他并不害怕。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畏惧高处的?
……画面如光如电,突如其来的记忆的裂缝,如同锤子打在头颅上,少年的头痛得厉害,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曾经仿佛也站在这样的高楼上,也有风在耳边流动……
脚下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喘息声在耳边被放大如擂鼓,终于,少年脸色惨白,连声音也嘶哑带着铁锈的味道,骤然停住脚步,“我不能再往高处了!”
“不能?”李八郎冷冷回过头,突然一伸手,推了他一把!
少年顿时坠下楼去!
濒死之际,恐惧被放大到了极限,少年的瞳孔也微微扩大,他看到了曾经的画面。
倾斜的大地、撕裂耳畔的疾风,死亡的血腥气;
粗糙的手掐着他的脖子;
凄厉的猫叫声,冷风与血水流淌过的高塔……
他终于想了起来。那因为害怕,因为抗拒,而被他遗忘的往事。
男孩从小孤苦流浪,他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关怀,但他很爱笑。
他有一个好朋友,是一只叫桑葚球的大胖猫。
他们形影不离,只要男孩有饭吃,就会分给猫一口。冬天的晚上,男孩就抱着猫睡觉,虽然棉被又旧又薄,但搂在一起也没有那么冷。猫很通人性,有时还会去湖边抓鱼,男孩就把烤好的鱼一分为二,给猫吃大的一块,他吃尾巴。猫盯着大块的鱼蹲着不动,男孩想了想,就把那块大的拿起来再咬一口,猫这才吃了起来。男孩咧着嘴笑了,猫总是欢快地叫一声,摇着尾巴跟着主人。
猫爱爬树,男孩也是,他们常常一起爬到高高的树上,看到大雁成行飞过,看着暮色浸透远山,看着四季缓缓轮转。
冬天很冷的时候,男孩和猫住在一座废弃的高塔里。里面杂草丛生,摇摇欲坠的楼梯咯吱作响,但是可以挡住风雪。
那天黄昏,雪下得很大,男孩抱着猫正在睡觉,突然被一阵脚步声吵醒。
只见几个大孩子走了进来,领头的那个穿得破破烂烂,旁若无人地抖掉身上的雪:“破是破了点,还能住。”
旁边的一个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嚣张地吼:“小子,没听到我们老大发话吗?”
“你们要住就住吧。”男孩翻了个身继续睡。
“那你还不滚?”
男孩终于睁开眼睛坐起来,清清楚楚地说:“这里是我家。”
“家?你一个流浪儿有什么家?”推他的那个大孩子放声大笑,“丧家之犬!”
男孩的拳心握紧了。
“眼神还挺凶,呵。”领头的那个冷笑盯着男孩的面孔,“跟野猫似的。来,跟老子练练!”话音刚落,男孩的肚子突然猛地一痛,对方抓着瘦小的男孩猛踢了几脚,让他痛得蜷起身子,又抬手狠狠给了他的脸一拳!血迹从男孩嘴角流出来,他拼命反抗,却只换来更多凶狠的拳脚。突然,有一声猫叫传来!
随后,便是领头的一声惨叫!
一团绒球从角落里窜出来,扑在领头的大孩子头上,尖利的猫爪将他的脸挠出了三道血痕,他想把猫拨开,手背又被抓了几道血痕。
男孩踉跄着爬起来,大喊一声:“桑葚球,快跑!”猫顿时跳到他的肩上,一人一猫想要逃跑,对方已经捂着脸爬了起来,又朝他扑了过来!
后退无路,男孩只有朝楼塔的高处跑去,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他拼命地跑,直到发现前面再没有路——
这已经是楼塔的最高层。
男孩步步后退,大孩子狞笑着逼近,一把抓住他:“敢跑?敢叫你的猫抓老子!连你一起打死!”对方的脸上满是血痕,看上去可怕如鬼,他将男孩往栏杆外推,男孩半个身子塞到栏杆之外,手拼命而绝望地想要抓住什么,冷风快要将他的胸膛撕裂,大地整个倾斜过来,死亡触手可及。
只听“喵”的一声,桑葚球扑了过来,咬住对方的胳膊!
大孩子吃痛,厌恶地用力一甩,猫被高高抛起,甩下塔去!
“不——!”男孩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这是他幼小的记忆中最恐怖的一幕。与他相依为命的猫坠下高塔。
人说,猫有九条命,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那为何,他能感觉到高高的塔下,那一片绝望的寂静?
身后隐隐传来其他孩子的声音,似乎有人登上了楼塔:“老大!”
领头的大孩子骂了一声,松开了男孩。
男孩脸色惨白地跌倒在栏杆旁边,拼命地干呕。然后他挣扎爬起来,疯了一样跑下楼去,塔外的地上,大猫被摔得血肉模糊。“桑葚球,桑葚球!”男孩不相信它死了,一遍遍地喊它的名字,试图唤醒它,却无济于事。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慌忙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鱼干。
“桑葚球,你起来啊,我们吃鱼了。”男孩把鱼掰成两半,把大的那块递给桑葚球。
桑葚球没有动。
男孩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把大的那块拿起来咬了一口,再次放在一动不动的大猫面前。
桑葚球仍然没有动。
男孩终于放声痛哭,和他相依为命的桑葚球不会再起来了。
天很冷,地上结着冰,他用双手给桑葚球挖了一个坑,盖了一座小小的坟。胸口仅有的微弱的温暖被黑暗浇灭,那一刻,他明白什么叫无可挽回。
用尽全力,也不能阻止的分离,就叫做命运。
这个冬夜,他失去了唯一的伙伴。
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回头就是死路。
夜色浓稠如血,星空悲悯低垂着,星子那么亮,那么近,像是无数个日夜相伴的、被击成碎片的回忆,男孩用尽全力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终于精疲力竭倒在路边,后来被路过的农夫所救。男孩高烧了好几天,醒来时瘦了一圈,他记得回不去了,记得桑葚球死了,唯独不再记得高塔上的那一幕。
再后来,饥荒爆发了,许多人流离失所。
后来他来到长安,金榜题名探花郎,可他仍然恐惧所有的高楼,有一幕在他年少的噩梦里反复出现,梦里有一双手要将他推下万丈深渊,他脚下没有实地,他不能呼喊,不能求救,所有的抵抗都无能为力。然后,他坠落下去……从梦里惊醒,浑身被冷汗湿透。
“想起来了吗?”李八郎的声音在耳边从模糊到清晰。
裴昀眉宇紧锁,睫毛剧烈颤抖,眼里都是泪水。他整个人都倒挂在半空中,只有双脚被李八郎稳稳地拉着。
“我教你,不会像张丞相那么温情。有些坎,你不拿命来拼,就过不去。不想妥协,就要对自己狠;不想死,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八郎手中用力,一把将少年拉上来,毫不怜惜地扔在地上。
裴昀剧烈地喘着气,湿透的头发贴在颈上,冷风一吹,刻骨的清晰,残酷的清醒。
“现在可以练第七招了吗?”李八郎问。
裴昀抹了一把脸,脸上也是湿的,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练你妹啊……”他惨白着脸,摇摇晃晃站起来,“刚才衣服也扯破了,我的衣服要十六文铜钱,你先赔给我。”
“……”
所有往事都已经过去,所有爱的伤口都终将愈合成回忆。
只有直面自己,才能战胜过去。人人心中都有一座记忆的高楼,悲伤与恐惧会让它危然欲倾,你无从遗忘与躲避,只有将那回忆,好的、坏的,全都砌成坚实的石阶,当你在自己的内心拾阶而上时,会看到更强大的自己。
从第七招到第十四招,裴昀都在高楼上练剑。他对高处的恐惧,就在一招一式里渐渐消融于无形。
李八郎很少鼓励他,只习惯性地命令:“再上一层楼。”
少年浑身都是伤口,手上布满茧子和血汗,咬牙坚持着,与当初入门时的潇洒轻松判若两人。越往高处,就越艰难,必须拼尽全力才能窥探剑法真正的奥秘,哪怕他有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