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李惟七【完结】
时间:2024-10-11 14:46:20

  “我只追随强者,强到……永远不必诀别。”
  雨水掉落在少女乌黑的瞳孔里,一片光碎,那眼底曾经有那么多美好的期待,都被春风绞成了离别的碎片。
  “柳”就是“留”,离别之人执手站在柳树下,万千枝条飘洒如雨,心中有再多不舍与挽留,却终究是留不住的。
  叶铿然看着淅淅沥沥的雨帘,良久:“那种强大,也许并不存在。并没有终年一直燃烧的烈日,并没有可以摧毁一切的情感,并没有可以守住一切的理智,人心就是有很多弱点的奇怪的存在。
  “会做蠢事,会忍不住对没有用处的人与事伤心,会莫名地对人心动,有时,还会糊涂地伤害自己最重要的人。
  “会害怕离别,会有某个软弱的地方,不能碰触,不敢思念,哪怕只是最轻的回忆也会击痛。”
  柳姑娘怔怔地看着他。
  “不用那么害怕离别啊。”叶铿然将伞捡起来,轻轻递到她手中,“无论多远的离别,即便是生与死的距离,也终有一日会再重逢。上穷碧落下黄泉,所有你忘不了的东西,都不会消失。那种存在,也许在天涯,也许在身旁。
  “无论如何,它都一直在你心上。那是你的弱点,也是你的全部——你所有强大的盔甲,都是为了守护那柔软和脆弱才存在的。”
  七
  十二岁的杜若微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眉毛秀气弯如新月。她的弟弟杜清昼个子小,总有同龄的男孩欺负他。
  有一次,眼看着杜清昼被打,杜若微一迭声地哭喊“住手”都没有用,情急之下,她发抖地抓起一块板砖:“谁再打我就砸谁!”那天,她拿着板砖狂追了那几个男孩半里路,把他们吓得哭爹喊娘,也是从那一次起,她知道,很多欺负别人的人,其实只是胆小鬼而已。
  你越害怕,他们就越猖狂。
  小小的少女像是护雏的母鸡,带着斯斯文文的弟弟,她的口袋里永远装着石块,要想不被欺负,就得要有坚硬的东西。
  兜兜里的石头也好,无所畏惧的心也好。
  可惜还是有一次,他们遇到了难缠的人。几个邻镇的小混混看中了男孩颈脖上的坠子,他们把姐弟俩逼到巷子里,瘦小的杜清昼拼命反抗,系着玉的红线还是被扯断了……
  “桃花鲤鱼木雕?还挺漂亮的,这东西就孝敬我们了。”混混们嬉笑着,拿了木雕坠子就要走。
  “东西还给我弟弟!”杜若微愤怒地抓起一块板砖就冲了上去!
  混混们常年混迹街头,连刀子都见过,何况一块小小的板砖?领头的少年抬臂拦住她,另一只手轻松夺过她手里的板砖,“砰”的一声,反手拍在她的头上。
  杜若微本能地侧头去躲,板砖滑过她的眼皮,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眼前一片红色,眼皮上方传来剧烈的刺痛,像是有人生生将眼睛割开。
  “姐姐!”杜清昼带着哭腔大喊。
  几个混混似乎都愣了一下,杜若微自己并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这些人欺负弟弟。
  于是,她一口咬在对方的胳膊上,领头的人痛得大叫一声,手里的坠子也掉了下来。
  杜若微扑上前去,把那块木雕抓在手里,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少女的眼皮上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顺着右眼流下来,就像鲜红的眼泪,那种厉鬼般的表情,让人心里发毛。恰好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似乎有大人路过,头领慌慌张张地一挥手:“走!”混混们便作鸟兽散。
  杜清昼哭喊着扑过来:“姐姐,姐姐!”
  “没事啊。”杜若微眼皮很痛很痛,但还是朝弟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捧起手里的木雕坠子,重新戴在杜清昼的脖子上,像是慎重地为夜空戴上一轮月亮。
  “以后把坠子藏在衣襟里,不要让人看见了。记住,要藏好。”
  杜若微替弟弟理好衣襟,这枚桃花鲤鱼坠子,是弟弟从三岁起就戴在脖子上的护身坠子,也是爹送给弟弟唯一的礼物。
  自从娘死后,爹娶了新的妻子,渐渐就不那么在意他们了,只有他们姐弟相依为命。
  从那之后,杜若微的眼皮上留下了一道丑陋的伤疤,从眉梢一直延伸到鼻梁。她本来是个清秀的小姑娘,从这之后,就破相了。
  到了及笄出阁的年龄,最开始还有几个来提亲的人家,但看过她的容貌之后,个个都摇头叹气地离开,再后来,就没有人登门了。后娘原本就一直看他们姐弟不顺眼,看到她久久嫁不出去,更是对她冷嘲热讽,指桑骂槐说她女大不嫁,留在家里吃闲饭。
  好在那时爹已经准备让弟弟跟着从京城来的张先生走,这样,弟弟也就不用留在家里听后娘的数落了。张先生那是风月霁雪般的人物,连后娘那么刻薄粗鲁的女人,在他面前也红着脸半句无礼的话语都不敢说。想来,张先生也会将弟弟教养成令人尊敬的人吧?
  可她心里还是很难过。离别的那天,她做了香包送给弟弟,姐弟俩在柳树下道别,两个人都哭了。
  “姐姐,等我跟着老师读了诗书,考了状元,我就来接你!”小小的少年突然昂起头颅,抓住杜若微的手。
  “好。”杜若微含着眼泪笑,“我等你。”
  我等你。
  有无数次,她来到当日分别的柳树下,朝远方眺望,盼望着弟弟回来。
  也有无数次,她在梦里梦到,弟弟真的考上了状元,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他,他长得那么大了,朝她伸出的手那么有力,就像炭火一样温暖。
  若不是后娘瞒着她应下了亲事,收下了聘礼,强行要将她嫁给邻镇鳏居多年的老头子,她应该还在岭南等着弟弟吧?
  她哭喊、求助、反抗,割断捆在自己身上的绳索,连夜跳窗逃走,千辛万苦从岭南到长安。
  可是长安正在飘雪,她举目无亲,张先生还没有来长安,她自然也找不到弟弟。
  她快要饿死了。
  这时,那个男人出现了,他给了她一件冬衣和一袋钱。她望着他被风雪吞没的背影,突然有一点儿难过。明明深陷绝境的是她自己,但那个人的身影却仿佛比茫茫的冬日更绝望。他……究竟是什么人?
  冬天过去时,她用光了那一袋钱,而她还想活下去。于是,她用最后的几个铜版买了廉价的脂粉和铜黛。
  她试图遮挡住眼皮上狰狞可怕的疤痕,因为粉抹得太厚,反而让整张脸变得像石灰涂过的墙壁一样怪异。她去找活儿干,在偌大的长安城,无数次碰壁,无数次被拒绝、被嘲笑、被驱赶。
  她是另类,是不被人群所接纳的怪人。
  又一场薄薄的春雪飘落时,杜若微突然想起了当初那个给她大衣与钱的男人——突然间明白了,为何那时看着他的背影会令她心痛,人群中没有理解他的人,他也是孤独的另类。
  最后,她来到章台。
  她在章台和壮汉一样做最苦最累的活,比男人出更多的力气,日子过得很苦。
  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等到再重逢的那天,这就是她的信念。
  身如弱柳,心心相系,执念不灭。
  再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她才得知,他并不平凡,甚至原本也不该孤单,他是很出名的琴师。
  他在章台抚琴,琴音就像儿时山涧的溪水,那么清凉地流过人的心底,把所有粗糙如石砾的时光都涤荡而去,只剩下纯净得让人想要落泪的回忆。
  她莫名羞愧地想要躲起来,像是辜负了什么,又像是惧怕他误解了什么。
  坚强的姑娘也有卑微的时候。不是爱一个人让人卑微,而是爱让人有更完整的自尊,她不能双手奉上最好的自己,就只能站直脊背转过身去。
  李八郎一曲弹完,她匆匆转身狼狈地离开,他却叫住了她:“姑娘,你的东西掉了。”
  她身上掉出了一枝皱巴巴的兰花,沾着抹布与剩菜桶的馊味儿,显得有点滑稽的兰花。
  她窘迫到几乎扭头就要逃,可是从很多年前开始,她就知道,逃避没有用。于是,她抬起脸来,从他手里接过那枝兰花。
  李八郎看着她的脸,似乎认出了她来,又似乎没有,只是说:“兰花很香。”
  兰花很香。
  这一刻,她突然哭了。眼泪把脂粉冲刷出沟壑,那么滑稽,那么难看。
  李八郎漠然看着她哭,没有替她拭眼泪,最后,他递上了一方手帕:“把粉擦掉。”
  她擦掉了脸上厚厚的粉之后,也擦去了自己此前二十年的人生。
  李八郎请来了郎中,为她修补脸上的疤痕。因为那道疤痕太深了,修整的时候整个脸庞都变了形,特别是眉骨,高高地挺了起来。郎中说,只有如此了,虽然眉毛看上去凶一点,但整个脸庞只有这样才是最正常、最协调的。
  反正大唐也流行阔眉,长安城很繁华,也有很多奇迹,与岭南小镇完全不一样。
  拆掉纱布之后,杜若微睁开眼睛,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那一瞬间,她几乎认不出自己了——
  镜子中仿佛是另一个姑娘,凶巴巴的,却面孔好看的姑娘。
  只要用铜黛与脂粉将眉骨稍加遮掩修饰,她就可以变成多数人眼里的美女,但她并没有。
  她将凶巴巴的眉毛展示给人看,不知因为何种原因。也许……是为了纪念,也许,是因为幼时破相的那一次,她就知道,不要轻易把美好的东西示人。
  不管是桃花鲤鱼木雕,还是温柔的内心。
  要想保护自己,就要把美好的东西藏匿起来。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的。她对他从不设防,而他教了她几招剑法防身,告诉她:“要保护自己,有时候需要武力。”
  命运如此强悍,并不因为你善良,就赐你免于伤害。
  剑是武器,剑是暴力,剑更是力量。有了力量,她才不会受人欺凌。
  那晚,庭院里无声铺满金色的落花,那个人在花间饮酒,衣袖浸透了白霜与月华,下颌胡茬淡青,嘴唇湿润,举杯邀月的侧脸说不出的孤单,他对她说:“为我做一件事。”
  她几乎想也不想,就缓缓而坚定地点头。
  “我还没有想好是什么事,等我想好了,会告诉你。”那人将残酒一饮而尽,随手一抬衣袖,空空的酒壶被扔到水中,“咕咚”一声轻响,随即缓缓沉没。
  仿佛有某种回忆,也这样冰冷地沉眠进他心底。
  往事,竟是有触感、有重量的东西,在微醺的月夜,在微波凌凌的湖面,被默然收殓为黑暗无望的心事。
  不久之后,李八郎买下了绮云楼。他名声在外,许多达官贵人请他抚琴,他很有钱,只是不会节省,一掷千金之后又常常落魄。
  在章台买下了这座绮云楼之后,他专门命人去北方运来好酒,他酒瘾犯了就来喝酒,心情好了就出来给客人弹琴。
  柳心心过得比以前好了许多,偶尔还能见到他。
  他对她……是否有些不同?这个念头偶尔在夜深人静时突然冒出来,她心头微微一惊,接着便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他就是个无所顾忌的男人,比风更难以捉摸。只是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阻挡。
  他很强,她知道的。
  状元和进士们乘着高头大马走过长安东街时,她去了,她站在人群中,弟弟真的长得好大了,少年的面孔沉静得像个男人了。
  但是他没有朝她伸出手,他看着前方的道路,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她。
  她心中快乐又酸涩,像是最美的梦境变成了真的,只是有那么一点点遗憾,她会伸手轻轻抹去。
  后来,楼里的姑娘们嘻嘻哈哈拉着她一起去躲在丞相上朝必经的路上,围观长安第一美男子。在那里,她远远看到了很多年未见的张先生,对方身穿着紫衣官袍,策马的腰身笔直如旧,但脸色苍白,眼瞳蒙着伤怀的雾,像最好的玉石蒙着灰。
  她想起在岭南小镇上见到的张先生,只是寻常打扮,就像所有的山野村夫,眼睛那么清澈,微笑的样子像是月亮在溪水里摆荡。
  这些年,也许所有人……都不容易。
  相聚时欢笑把盏,离别时各自艰难。
  也许有一天,弟弟也会在朝堂中沉浮,会无奈地抉择,会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她无法触及。
  并不是不渴望相见的。
  血脉相连,只能在梦中出现。她也曾经在相府外徘徊,想看到弟弟出来,又惧怕弟弟真的出来。
  终于有一天,悄悄去相府门口守候之后回来,她彻夜未眠,下定决心第二天去找弟弟。
  可是第二天,消息传来,张先生遇刺。
  有几个刺客被杀,还有一个刺客逃走了。
  消息是李八郎带回来的,他告诉她这些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多加了一句:“杜清昼安然无恙。”
  原来,她的来历,她的身世,在他眼中早就是透明。
  也是在这一天,李八郎对她说:“那个逃走的刺客很快会来章台,你替我好好招待他。”
  八
  雨雾中整座城仿佛是一个局,街道整齐如同纵横的棋盘,每个人,都是局中的棋子。
  叶铿然走在风雨中。他与柳心心告别之后,便走回官署去。
  长安城在雨中模糊成一幅水墨画,行人们纷纷躲在檐下,他一人独行,脚下溅起孤独的水花。
  突然,只见迎面走来另一个人,竟是一身白衣的裴探花,对方打着伞,笑眯眯凑过来,将伞举到他的头顶:“啊哈,叶校尉,怎么这个时候遇到你,太巧了太巧了!你去哪里?”
  “回官署。”
  “回官署干什么?”
  “游睿的案子,上司还会询问我细节。”
  “你真的觉得游睿是刺客?”裴昀突然侧头问。
  叶铿然的脚步停住了。
  “你没有说实话。”裴昀看着他的眼睛,仍然在笑,只是眼底疏离,“当天的刺客不是游睿,而是另有其人。”
  叶铿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谁?”
  “你。”
  四周突然很安静,只有雨水顺着伞沿滴落下来,两个少年的肩膀都湿了,目光交错,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交锋。不断滴落的雨水像一柄柄小刀,砸在身上,几乎要犀利地刺透肌肤,生疼。
  良久,叶铿然的喉头动了动,终于开口:“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当日刺客闯入府中挟持老师时,我和他们交过手,逃走的那一个武功身手是最差的。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直到那次看到你与游睿动手,我才明白了奇怪的地方在哪里。
  “那就是,他握剑的姿势。
  “那天行刺老师,他为了不暴露身份,也为了隐藏实力,刻意使用并不熟悉的剑——兵器法可以变,使用兵器的习惯却不会变。他习惯了枪与戟这类长兵器,所以握剑的时候不自觉会握在剑柄的尾端。
  “那一刻,你和游睿交手的时候,我就认出是你了。”裴探花衣袖一振,一柄长剑骤然横在叶铿然的脖子上,划出淡淡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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