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李惟七【完结】
时间:2024-10-11 14:46:20

  只听岸边有人放声大笑:“已经找到了‘不尽木’,只要再加上龙血,今夜这曲江池就是炼剑池!以龙血入烈火,那把剑一定能修复!”
  炼剑……不尽木……
  水面喧哗,这几个字像钉子一样钉进白龙剧痛的头颅中。
  原来,今夜这湖底有精心设计,环环相扣的陷阱,只为了诱捕它!
  那封亲笔书写的信,此刻勒住它全身的杀机凌厉的银丝网,仿佛都在提醒他一个事实。
  不可能……
  不可能是他!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有时候,他们心里想的,和他们表现出来的不一样。”
  曾经,他的姐姐曦和对他这样说过。
  “不要去靠近人。有时候,他们虽然弱小,却很卑鄙。”
  家族中的族长也如此警告过他。
  绝望的白龙浑身因为剧痛和愤怒而发抖,当初没有听进去的话在耳边响起,耳膜轰鸣剧痛,比身体所承受的痛苦更胜百倍。在燃烧的池水中,在绝望的迷雾中,有一种比死更可怕的东西笼罩住了它。
  那种东西,叫背叛。
  池水中的不尽木熊熊燃烧,致命的火焰将雪白的龙鳞灼烧成了可怕的黑色。白龙发出痛苦的吼声,曲江池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不止是池水,连整个大地,都开始摇晃。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像是浮在湖水上,千重宫阙在微微震荡,夜幕上细碎的星子也开始摇晃。
  这是来自天地间所有“水”的愤怒,云层与雨水,湖泊、清溪与海洋,地底奔涌的暗流,最深的水源,大地的血管开始爆裂,要掀翻这座狂妄困龙的古老城池!
  血色巨浪瞬间吞没了湖面上的小舟,在一片哭嚎呼喊声中,新科进士们纷纷掉尽了湖中。
  血肉之躯一个个顿时化为灰烬。
  被锁住的白龙浑身是伤,铁链嵌入了血肉之中,龙神狂怒地摇摆着浮出水面的头颅。
  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为了今日的诱捕……
  绝不能让你们这些卑微的人类如愿——
  人负我,我必百倍千倍地所要偿还!哪怕玉石俱焚,也要与你们一起毁灭。
  左眼已经被烈焰烧伤,血红色的视野中,终于,它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了。
  那人朝它狂奔而来,双手紧紧握着锋利的刀刃。
  ——那把刀,是来贯穿它的头颅的吧?
  哈哈哈哈……白龙悲凉地放声大笑,笑声震彻云霄,含着血锈,令山川为之悲怆震动:“为何负我?”
  那人高高地将刀举起,悍然砍了下去!
  铁链发出一声巨响,却并未断裂,那人喘着粗气,一刀刀拼命砍那束缚着龙的铁链。他的动作很可笑,但是每一下都拼尽了全力,而且……那人满脸都是眼泪。
  龙可以读心,四目相对,他可以从眼睛里读出人心底的欲望。那人心底的惊愕绝望、焦急,就像镜子般清清晰晰地呈现。
  “不是你要我的血炼剑吗?”
  “不是!”对方的脸被泪与汗水模糊,但这两个字如此清晰。
  烈火中,白龙不曾被鲜血糊住的右眼里光芒终于一软,渐渐涣散开来。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一刻被抽离。
  不是他……
  不是他呢。
  重伤的白龙突然觉得好累好累,被剥掉的鳞片在湖水上如同无数残碎的月亮,熠熠凄凉发光,铁器嵌入骨肉的地方鲜血汩汩渗出,意识渐渐离他远去。
  不是你……那就好。
  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被追赶、被驱逐、被异样的目光包围、被铁链招呼。他们怎么对我,我并不在乎。
  大地的摇晃平静下来,像是起伏的胸膛归于沉寂。失去戾气的白龙整个朝水池里沉下去,如同雪山融化在湖水中。
  火焰越来越大,不尽木燃烧到了极致,湖面通红如一块巨大的烙铁。
  一把剑插在湖面正中,沉甸甸的黑色剑身开始发出暗红的光,像是一只被唤醒的血红的眼睛。
  那是属于天子的陨铁剑。
  轰——!只听一声巨响,水花溅起,那人浑身湿哒哒的,头发衣襟都被烧得焦黑,终于悍然挥刀砍断了铁链!
  “快跑!”他的脸孔映着火光,“快跑啊!”
  铁链被砍断了。
  他并不会武功,但他手中那一把,是削铁如泥的宝刀。
  他懂得打铁炼刀,并非虚言。
  龙尾自血泊中挣脱出来,湖面被龙血与烈焰染成诡异的红色,负伤的巨龙腾空而起,在空中踉跄了一下,消失在夜空中。
  六
  白龙逃进了山谷清溪中,因为伤势太重,它无法变成人形,也不知道那个人怎么样了。
  山中不知岁月,等它休养好元神,再次回来时,已经是又一个冬天。
  街上零星地飘着雪,几根枯枝突兀地伸向天空,只见那座府宅的门上锈迹斑斑,显然很久没有人住了。
  曲江池中伤伐甚重,他的脚步还有些虚浮,愕然拉住一个路过的老伯问:“这户人家呢?”
  “老早就没人啦。听说去年冬天,这宅子的主人犯了重罪,被圣上贬去了岭南。”
  岭南?
  那里多瘴病,多贬官的迁客,离长安有千里之遥。白龙出生于湖光山色美妙的楚地,自巫峡来到长安,还从来没有去过岭南。
  他决定去一趟岭南。
  若是昔日的它,腾云驾雾日行千里又有何难?可是,龙尾被铁链伤及筋骨,等不及休养恢复,他直接买了一匹快马,上路去寻人。
  一路风雪被甩在身后,越往南走,天气越暖。
  岭南地界内几乎温暖如春,茫茫人海找一个并不容易,这时,他想到了那张纸——最初那个人送给他的白纸。
  收拾自己阁楼的旧物时,他找到了这张纸,也许是太不起眼,被人像废物一样扔在墙角。
  他将纸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带在身边,并不舍得用。
  此刻,他郑重地写下:让我找到他。
  平生第一次,纸上写的字迹在他落笔时便缓缓变淡,就像在阳光下蒸发的水滴,转瞬消失不见。
  ……就像是短暂如朝露的,一个人生命的痕迹。
  李八郎愣了一下,心中涌起难言的恐惧。
  发生了什么?
  头顶的太阳明晃晃地苍白着,七角梅花的冷香在身侧,仿佛某种宿命的悲伤。
  一直走,一直寻找,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李八郎仍然不肯放弃,他按照记忆中的模样,在椿木纸上画出了那个人的样子。
  妙笔丹青,栩栩如生,画中人把盏豪饮,白衣翩若惊鸿,笑容慵懒如春日海棠。
  “见过这个人吗?”
  “没见过。”
  “请问一下,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没有。”
  ……
  李八郎拿着画像问了许许多多的人,都说没有见过。终于有一天,他遇到一个下山打水的和尚,对方看过画像,深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这画上的施主……我倒是见过。”
  李八郎又惊又喜:“师傅,他人在哪里?请带我去找他!”
  和尚带着他穿过林间小道,趟过清溪,停在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僻杂草地,指着一座青青的坟冢,遗憾地摇摇头。
  他来晚了。
  他跋涉千里,马不停蹄,终究还是来晚了。
  当日皓月当空、携手同游,满池都是月华;当日意气风发、年少对酒,满树都是繁花。仿佛永远不用担心酒会尽、弦会断、人会分离。
  可如今却只有青青的坟冢,孤鸿的哀鸣。
  李八郎在坟前枯坐了整整三天。他带了琴过来,也带了酒,可是再没有人陪他对坐听琴,再没有人与他共饮。
  第四天,山野之间不知哪里传来幽怨的琵琶声,岭南多迁客,只怕是哪个官宦之家的姑娘在弹着琵琶轻唱,字字断肠。
  李八郎茫然地转动视线,循着声音的方向,模糊的视线中山川重叠成画,耳边突然响起当日的琵琶声。
  那时杯中酒满,灯火璀璨。
  “我新买来的琵琶。”那人得意洋洋地说,“来来,我来弹给你听。”
  “……”原以为他的琵琶和他唱歌一样难听,李八郎已经做好了捂住耳朵的准备,却突然听到欢快如珠玉的音阶。
  琵琶音那样潇洒,像是春意闹腾的枝头,花开雾散,像是秋天坦露的溪水,鱼跃雁飞。
  “弹得好听吗?”那人兴高采烈地问。
  “凑合。”李八郎言不由衷地说。其实,弹得真心不错啊……
  “这把琵琶很漂亮有没有?”
  “嗯。”李八郎将琵琶拿过来看了看,发现这竟是一把紫檀木琵琶。人说,龙死后,精魂会栖居在紫檀木上。
  “但愿我能死在这把琵琶上。”李八郎随口说,龙与人不同,并不将死生视为大事。也许,这把紫檀木琵琶,是他最好的葬身之地。
  当时,那人说了句什么话,李八郎没有听清。
  时过境迁,如今阴阳相隔,李八郎却想了起来——
  当时,那人说的话是:“这次,换我先走。”
  这次,换我先走。
  眼泪骤然从李八郎眼中涌了出来。龙神可以控制世间所有的雨水,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泪落在弦上,尘封许久的琴弦终于发出一声久违的轻响。他的手指放在琴上,仿佛知己还在身旁。这一次,他弹的是汉乐府中的《西北有高楼》。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一曲还未弹完,弦无声断裂,李八郎怔了怔,看着指尖鲜红的血珠……断掉的,究竟是指间的琴弦,还是他的心弦?
  琴师踉踉跄跄站起身,那幅丹青从怀里倏然滑落下来。他俯身去捡,画的边角露出一角熟悉的笑容。
  这一刻,李八郎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这幅丹青,并没有像他以前写过的字一样消失。
  手中这一张,当真是神木大椿所造之纸,能读懂主人心底的愿望。
  ——故人已去,他再没有别的愿望,只愿铭记不忘。
  所有的前尘旧事,悲欢过往。
  都铭记不忘。
  还有一件事,李八郎并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
  这张纸,并不是那人送给他的,而是他送给那人的。
  白龙曦谣在世间孤独地存在了几万年,在水边抚琴数千年,却没有人来听,也没有人懂。
  不甘心龙神来到万里之遥的东海之滨,砍伐大椿树,精心造成纸浆,写下一个愿望。
  别让我这么孤独,请让我遇到一个懂得我琴音的人。
  那一天,七岁的孩童来到渭水之滨,对着溪水说:“你弹的这一曲,是巍巍高山,刚才你弹的那一曲,是潺潺的流水。”
  所有的星星都在这一刻睁开了眼睛。
  眼泪猝然从白龙的眼中涌出来,他终于遇到了。椿木纸实现了他的愿望,让他美梦成真。
  那是长安贵族家的小孩,似乎比别的小孩还要顽皮一点,不好好读书,却很聪颖。白龙曦谣已经活了好几万年,与这个七岁的男孩成了忘年交。孩童常常给它带来各种好玩的东西,有一次,小孩给它拿来一颗糖,那么小的奇怪的东西,融化到舌尖,竟然……是甜的。
  被同伴们知道,白龙曦谣因为一颗很甜的糖而露出了几千年来的第一次笑容,会被嘲笑到死吧?可是,能带给人幸福的,好像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那些无足轻重的时光。
  这些年,人间如此繁华,人能造出的东西,似乎也不逊于神。
  还有些连神也不能创造的东西……白龙能感受到,但描述不出来。收礼物的次数多了,白龙决定也送给男孩一件礼物。龙宫里有数不尽的火红的珊瑚,雪白的珍珠与金色的玳瑁……但它最好的东西,还是那张用椿木造成的纸。
  “给你。”白龙把纸放进孩童的怀中,摸了摸他的头:“美梦成真。”
  这并不是一句祝福,而是一句承诺。用这张纸写下的心愿,都会成真。
  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过快乐的一生。
  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它已经活了太久,前往东海之滨伐木,更是耗尽了它所剩不多的力量。白龙曦谣即将面临死亡和重生。
  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它的心愿都已经实现,了无遗憾。
  “我要去远方一趟,你以后也别来水边了,当心被水里的大鱼吃掉。”
  “大鱼才不会吃人。”男孩不屑地“嗤”了一声,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大朋友要远行,眼里顿时流露出不舍,“有多远?你什么时候回来?”
  有多远?白龙怔了一下,连他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生死的距离有多远?
  “很远。”会远到遗忘。
  “我等你。”男孩肯定地说。
  白龙笑着摇摇头,只当那是孩子气的话。
  凤有涅槃,龙有重生,前尘俱灭。
  大雪覆盖住溪水时,白龙死去了。等他再重生时,人间已过十几个春秋,一切都与当年不同。
  它不再记得自己的小朋友,也不再记得曾经跋涉万里所找寻的椿树,当年写在白纸上的愿望,早已被时光风干无痕。
  唯一不变的是,他仍然喜欢抚琴。
  这一次,来人间的愿望如此强烈,它任性地忍受剔鳞之苦,化为人形来到街市。
  长安城中,白龙化成的琴师在高楼抚琴。
  一个面若桃花的少年潇洒地骑马经过楼下,听到那琴音,少年愕然抬起头,勒住马缰,久久驻足。
  七
  “八郎也在逛街?”
  “八郎你怎么快哭了,是不是听我的歌太感动了?”
  “龙珠是龙的眼睛,挖掉眼睛太残忍了,没了眼睛就不能流眼泪,伤心的时候怎么办呢?”
  “这一次,换我先走。”
  ……
  阳光一点点渗透进黑暗的意识,李八郎缓缓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而叶铿然皱眉担忧地看着他。
  “舅舅,”叶铿然说,“你昏迷了好几天了。”
  李八郎侧过头,几枚红叶飘零在初秋的傍晚,生命如朝露,如大梦一场。
  他在梦中所见,悲喜交织,如愿以偿。
  所有的梦都有代价,代价就是梦醒之后的孤独。
  ——梦总会醒来,而人生还要继续。
  “你竟然会被人类用匕首重伤,真是意外。”叶铿然皱眉。当时他到来时,匕首完全没入了李八郎的脊背,鲜血浸透了衣襟。如果是人类受这么重的伤,恐怕没有可能活下来了。即便是生而为龙,在化身为人形时,身体的承受能力也是有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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