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他的结合,帝王的指婚,皇族与名将世家的联姻,原本承载不起小儿女的情愫与相思。她不曾有过期待,原本以为他也一样……
却不曾想过,有这样的开始与因缘。
手指碰到那枚桃花鲤鱼木雕,李虞儿心头微微一惊,她蓦然发现,自己能想起“那个人”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当初桃林里的少年,一见倾心,她将自己自小戴在身上的桃花鲤鱼木雕送给了他,仿佛也交出了自己一颗温热的真心。
可如今,她快要忘掉他了。
不知为何,她有点害怕,有点愧疚,委屈的泪水突然从眼中涌了上来,她抬起满是泪的眼睛:“我……”
“嘘。”裴虚己温柔地抵住她的唇,“如果是想起来会让你流泪的事,就不要想。”他替她擦拭眼泪,“我们现在的时光,在许多年后也会成为回忆,所以我会努力,会让我们的每一天都过得有趣,让你开心,不让你烦恼,等我们都老了,我希望你想起往事只会笑。”
“笨蛋。”李虞儿的眼泪流的更凶了,鼻尖红红的,像是一只可怜兮兮的兔子。
裴虚己抚摸上她的脸:“都成花脸了,笨蛋。”
“你还骂我……”
“是你先骂我的。”
“你这个无赖!”
“那你喜欢小小无赖,还是小小公主?”裴虚己俯身,“嗯?”
“小公主——”李虞儿心无城府地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整张脸都涨红了。
“好。”裴虚己眼里的笑意变深,对着她的唇瓣吻了下去。
夜色如水散开,对李虞儿来说,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夜。
她的眼泪被吻干,那些记忆终于成了过去。她把自己交给了眼前这个人,这是她的夫君,是她将要一生相伴的人。
三
雨停了,四周的景色变得温柔清晰,门后的声音消失了。
裴昀再敲门,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之前隐约的欢笑声只是他的错觉。斜逸出墙的杏花沾衣,头顶还有燕子亲昵的啁啾声,就在这时,少年猝然抬起头,他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在哪里!
如今的长安已是仲夏,暴雨冲洗过的街道上,还有未散的暑热,他记得自己来时的路上,西市有卖冰镇绿豆汤的吆喝声。
而这条小巷中,季节还停留在春天。
带雨的杏花,筑巢的燕子,檐下的春泥……仿佛时间在这里刻意放缓了脚步,想要将什么东西定格在某个时刻。不,不是放缓!那布满灰尘的门环,那没有尽头的青石小路,就仿佛时间在这条巷子里停滞了,冻结了,像是不再奔流的溪水,不会带走任何东西。
这是永恒的春天,这也是无尽的幽巷。
没有人可以走进这里,当然,也没有人可以走出去。
“有人吗?”裴昀喊,“有人吗?”
回答他的只有雨后苍蓝如镜的天空,像是命运悲悯的双眼,漠然俯视着时间的牢笼中,小小的囚徒。
四
裴虚己有很多狐朋狗友。但李虞儿实在想不到,他还有个朋友,是一条龙。
第一次见到那条龙时,是在春日的曲江池边,银色的鳞片就像无数轮月亮坠入了水中。那么威严优雅的白龙,世间若真有“行云流水”的姿态,便是这样的吧?
水波缓缓后退,白龙从水池里探出头来,露出的那一对眼睛,明亮得好像能照见人的灵魂。
“我可以摸你的头吗?”李虞儿并不害怕。
白龙似乎不太高兴,有点傲娇地扭过头去,但还是不情愿地给她摸了一下。
原本以为龙鳞是很硬的,谁知道触手就像云一样温软,李虞儿高兴地说:“以后我叫你大白吧!”
“……”
回来的路上,裴虚己笑得趴在马背上,捂着肚子只差没打滚了。李虞儿问:“你和大白是好朋友吧?”
“嗯嗯!”裴虚己严肃地说:“虞儿,以后只要见那高冷的白龙一次面,你就叫它大白一次,这样,我和它的友谊就会地久天长。”
“……”为什么会有种不是地久天长而是要友尽的错觉啊喂!
回府之后第二天,似乎是水边着了凉,李虞儿发起了低烧,裴虚己立刻请来了郎中,神色紧张地看着郎中为她把脉。
“是不是感染了风寒?”见郎中收回手,裴虚己连忙问。
“不是。”郎中站起身来,躬身朝裴虚己行礼:“恭喜驸马,公主有喜了。”
裴虚己先是怔住,随即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他的怀抱那么炙热,却又轻柔,像是怕伤了她和孩子。他无视众人的视线,抱着她从厅堂走到卧房,轻轻将她下来,吻她的头发,然后,一滴滚烫的水从她的鬓发间滑落在颈上。
他哭了。
这个我行我素、潇洒如风的男人,眼中竟然全是泪水,轻轻地吻她。
李虞儿被他吻得痒痒,羞赧地想要躲开。
裴虚己的手掌滚烫,滚烫得宛如手心里有一轮太阳,他的眸子里泛着水光,又仿佛容纳了整个浩瀚的海洋。他半跪在她面前,将头颅埋进她的怀里,像是要听那个新生命的心跳声。
“还这么小,不会有心跳的啦。”李虞儿笨笨地说。
“让我听听。”
然后,李虞儿听到了男人心跳如擂鼓的声音,一下一下……在那样的心跳声中,她突然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缺,什么风雨也不怕。
怀了宝宝的李虞儿经常犯困,有时懒懒地一睡就是半天。早春的时光柔嫩而美好,似乎时间的刀尺永不会在少年的额头刻下风霜的痕迹,似乎时间的雨丝落到心湖,会一直温暖今生来世。
裴虚己时时陪伴在她身边,他将她照顾得很好,又变着戏法逗她开心,从不会让她无聊。朝堂上的风雨,边塞外的尘沙,市井中的喧嚣,在他的讲述中都变得有趣,这个男人不着痕迹地将所有的风雨替她遮挡在外,不让一丝冷雨沾上她的肩膀,却没有挡住花香。
这天,午睡醒来,窗外春意迟迟,却不见裴虚己的人影。
李虞儿睡眼惺忪地到庭院里去找他,却一不小心听到裴虚己在和四哥说话。两个人的声音都很有点大,像是在争吵。
最近听说大唐和吐蕃又开战了,不时有边关的消息传来,朝廷有意让裴虚己去战场历练,他并没有答应。
她想起,就在前几日,那个曾经和裴虚己打架的皇亲宗室故意揶揄:“要我说,裴家那么多名将,都比不上五郎一个!面若桃花,能入了皇家,自然用不着上战场那么辛苦。哈,这地位,却是比浴血沙场要高得多了,对了五郎,你的蝈蝈养得怎么样?公主可还满意?”
李虞儿气得眼泪都要涌出来,可裴虚己温暖有力的手温柔握住她的,只是嬉皮笑脸地说:“我知道自己长得帅。浴血沙场这种事,我做不来,现在再揍你一顿,倒是现成的。蝈蝈那是常胜将军,上次咬死了你的,怎么,你不服,要来战?”
对方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李虞儿看着裴虚己没心没肺坏笑的样子,不知为何有点难过。
裴虚己虽然被授了一个光禄少卿、驸马都尉的官职,但是比起手握重兵、雄霸一方的裴家儿郎,实在是不起眼得很。别人私下谈论他,总是带了点儿不以为然的。纨绔无能,难成气候……这样的嘲笑她不止一次听见,她不服气,可是她嘴笨,不知道该怎样辩驳,她也不愿与别人辩驳。
她心中明白,有很多事他不是不能,他只是不愿。
可现在,却有个念头涌进李虞儿心里,让她莫名地有点儿害怕——若是有朝一日,他改了主意,要去战场建功立业,她该……支持他吗?
“你去不去?”是四哥的声音。
李虞儿的手紧张地绞在一起,裴虚己许久没有回答,春花缭乱,而他的沉默坚如磐石。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却带着一丝悲凉:“百战功名,我不是不懂,可裴家的儿郎上战场,立下赫赫战功,却没有能活过三十五岁的,我的哥哥们,几乎都死在战场上。”
“死在战场,万千忠魂并肩,黄泉路上并不孤独。”四哥的声音沉稳威严,如同劲风过苍穹,“男儿立于天地间,总有比儿女私情更重要的东西。”
“是!可我不明白,娶了挚爱的女人,为什么不能留下来陪她?
“那些大道理我不想懂,我只想陪着我喜欢的女人过一生,照顾她朝朝暮暮。”
李虞儿转过身去,才发现自己哭了。
燕子在檐下筑巢,不是不懂雄鹰的志向,只是不舍比翼的夕阳,只是不忍心孤独地飞向远方,留下另一只孤燕在夕阳里怅望。
两个人的相守,指尖那一点温暖的烛光,心尖那一点清凉的星光,胜过燃烧苍穹的太阳。
他护她,而她懂他。
俩人全心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李虞儿开始绣宝宝的肚兜,裴虚己买来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拨浪鼓、摇床,甚至隔尿的布片也准备了。他常趴在她的肚子上听声音,宝宝在肚子里已经会动了,有时小手小脚猛地踢一下,裴虚己高兴得手舞足蹈,笑得像孩子一样。
任谁也想不到,开元八年的秋天,一件祸事突如其来。
天子要重炼陨铁剑,秘书监姜皎提出了龙血炼剑的办法,他们不知用什么方法设陷阱困住了大白,而裴虚己在最后的时刻赶到曲江池边,砍断锁链放走了白龙。
谁也不知道,平时纨绔的驸马,会闯下这样的滔天大祸。
只有李虞儿明白,表面上那个人对什么都不在乎,可是,无论是礼法、规矩,或是帝王的威严,在他眼里,都不如他的朋友来得重要。
朝廷下旨将驸马裴虚己关押进大牢,裴氏家族受牵连,几乎都被罢官投入牢狱中。
消息传来,如同晴天霹雳。
李虞儿焦急地挺着大肚子进宫面圣,为驸马和家族求情。
她的三哥李隆基高居在龙座之上,近在几步开外的距离,却又远得无法靠近:“虞儿,朕会赐你与驸马和离。他犯了重罪,朕要治裴家的罪,你是朕疼爱的妹妹,朕不想牵连你。”
惶急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李虞儿愕然抬起泪眼:“不……我不离开他!”
“当初嫁给他时,你就不愿意。如今岂非正好?大唐有的是青年才俊,你再从中挑选一个,朕替你做主。”李隆基的下巴上已经有淡青色的胡茬,年轻的面孔上一双眼瞳深不见底,天威难测。
李虞儿踉跄后退了几步:“此一时,彼一时。”她柔弱的泪眼有种刚烈,“当时我是不愿意,可如今我……”
她轻轻顿住,后面的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却那样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
如今她爱上他了。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深爱他,不能想象没有他的世界,不能想象没有他的时光。
“裴虚己犯了谋逆的重罪,按照大唐律法[2],就算你不愿意,也必须离开他。”天子面无表情下旨。
李虞儿轻而肯定地摇了摇头:“我绝不会答应,他是我的夫君,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这件事一生也不会变。驸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就不怕——”李隆基的声音突然转沉,“朕杀了他?”
李虞儿一怔,脸色顿时惨白。
五
不知从哪里传来轻而焦急的声音。
这是这么多天来,小巷里除了燕子的啁啾声与雨声之外,唯一不同的声音。裴昀眼前一亮,驻足倾听。
仿佛有鱼尾在拍打着他的耳膜,熟悉的声音像是隔了墙壁,听得模模糊糊的:“……醒……快醒醒!”
对方在说什么?他不是醒着吗?裴昀有点困惑。
他被困在小巷中好几天了。其实时间并没有流逝的感觉,这里看不到晨昏交替,像是无声的画面,风和雨都止静。
他在小巷里寻找出路,就像行走在一条河流中。河流与两岸的景色全都静止,只有他在动,为何唯独他可以动?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无论朝前或朝后,他都只能看到自己。这种感觉像极了……死亡。
时间在一个人身上停止流逝,就意味着这个人的死亡。
苍穹之上,那模糊而遥远的声音,又是谁在唤他?
六
驸马府风雨飘摇,门可罗雀。
裴虚己被天子拘禁之后,裴家四哥很快被夺了兵权,其他人囚禁的囚禁,发配的发配。官场大多是趋炎附势、就高踩低之辈,偌大的朝中没有一个人求情,没有人敢说一句公道话。
李虞儿不懂朝堂之事,也知道当年拥立有功的朝中武将势力太大,驸马“行谶纬之术,私放白龙”,或许是一根引燃天子疑心的导火索,也或许,只是帝王等待许久的一个借口而已。
天下风云翻覆,那些做大事的人,无暇顾及小儿女的眼泪与离别。
李虞儿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走起路来迟缓吃力。自从裴虚己被囚禁之后,她也被李隆基禁足在裴府,不得擅自外出。
……谁能帮助她?
在这个时候,还能向谁求援?
婢女玉祁跟随她多年,危急时刻提醒她:“中书舍人张九龄以直言敢谏而闻名。别人不敢说的的话,他敢说;别人畏惧的事,他不害怕。也许张舍人愿意仗义执言!”
李虞儿一怔。
那个人……
她原本已经将他从自己的生命中抹去了,偶尔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她也尽量不去想。最初还会心痛,后来便渐渐变得淡然,像是烈酒淡成了清水,反而有种细水长流的温暖。
听到旁人的赞誉,她也衷心为他的成就而高兴。说他诗赋惊艳朝野,听说他深受宰相的器重,还听说他官拜五品中书舍人,已经是能影响天子的举足轻重的能臣。
咬住微微发抖的下唇,李虞儿深吸一口气,抬起眸子,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会亲笔写一封信,去求张舍人帮忙。”
信写好了,可是要如何才能送到张九龄手中?
就在这时,李虞儿的目光落到了案上那把紫檀木琵琶上。华美的琵琶,弦上沾了灰,这么多天来,琵琶与她的心弦一样,沉寂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再也没有乐章了。如今府中遭逢大变,许多值钱的东西都纷纷变卖,只有这把琵琶,是裴虚己最喜欢的,她始终没舍得卖掉。
眼前微微一亮,李虞儿想到了一个方法,一个将求助的书信传递给张九龄的方法。
“你带着这把琵琶出去,碰到门口的侍卫,就说家中拮据,急需要用钱,你要去东市将这把琵琶卖掉。之前我们也卖过许多物件,侍卫们不会起疑心。城南有一条小路,是从朝堂到张九龄的府宅的必经之路,行人罕至,你就在街角等着,他经过的时候,你就拦住他的马,把琵琶里的信交给他。”
李虞儿吩咐贴身的婢女玉祁,对方一向机灵,得了吩咐就赶紧去了。
果然,门口的侍卫听说她又是去卖东西的,没多问就不耐烦地挥手:“快去快去!”
玉祁抱着琵琶匆匆去了,她转过街角,穿过城南的小路,不远处已经能看到张府了,她在街角焦急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