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我可以写,您能不能救下兰儿?她不过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独自一人绝无法在这样的险境中活命。”
陆迢蹙眉,“我会将她送走,至于送去哪儿——”
他将自己的衣摆抽出,缓缓续道:“端看你这份供词能给我减多少麻烦。”
王照升很快会意,向陆迢要来一方布,咬破了自己的指头。
良久,他面色苍白,唇色发灰,终是将一份血书交到了陆迢手上。
在陆迢提步要出时,王照升跪在他身后问道,“大人,我何时会被处刑?”
“从速”
“大人能否允我再见兰儿一面?”
王照升没问陆迢是否会遵守承诺,他不犯糊涂的时候一点都不糊涂,自己没有任何筹码,这官想糊弄自己实在是太容易了。
他只能信他。
“可。”
陆迢侧首应了他。袖中揣着那份血书,从刑房走了出去。
回到官厅,赵望将今日上午竹阁来传来的密信给了陆迢,上面简要记载着秦霁昨日的所言所行。
这密信薄得可怜,陆迢将其打开,上面的字连这样短的纸也填不满:
上午,发呆
下午,睡觉
晚饭后说大人不在很是冷清,后问起金陵好玩之处,听了许久。
睡前说道,很想大人。问可否自己单独出去看庙会。
她倒是很警惕,还不忘糊弄他。
陆迢面不改色地看完后,将这纸涂黑。
到了下午,王照升被提到公堂问审,公堂外亦有围观者。
王照升与白家人分立堂下两侧。
白家人请的讼师告其谋杀,王照升拒不承认,然人证物证俱全,辩驳亦是无力。
依当朝律法,诸谋杀人,已伤者,绞;已杀者,斩。
堂上代表即刻执行的火签落地,清脆一声响后,便有官兵上前将王照升拖去刑场。
陈寻一个时辰后便知道了此事,心中巨石落地,亦是喜不自胜,当即推开怀中的美人,亲手写了一封请帖,邀陆迢隔日去茶楼相见,遣了得力之人给他送去。
“大人,您只顾着自己高兴,倒是把奴给晾到一边。”美人心有不满,柔弱无骨的藕臂伸进陈寻的衣领,贴在他耳边娇声呵气。
“小妖精。”陈寻将她一把揽到自己腿上狠揉两把,听得耳边莺啼阵阵。
美人吟哦的姿态使陈寻越发不能自抑,他抱起她走向床榻,“本官这就来好好审你这个贼妇人!”
一刻钟后,鸳鸯被中的红浪止歇下来。
陈寻从欲望中抽身,心想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年过三旬尚且如此,何况那个才二十出头的青年人。自己这步棋倒是走对了,若是能将这人也拖下水,这江南一带,他们大人还有什么不能成事的?
唯一一点不好,便是那夜陆迢收的不是他准备的人。
这好处,算收还是没收?
这可不能含糊过去。
到了下值的时辰,陆迢上车后,赵望朝里问道:“爷,咱们——”
“回府。”陆迢沉声打断他。
马车一路东行回了国公府。
书房,陆迢拿出那封血书,王照升在这上面交待的极为仔细。
他童试时作弊被人抓住了把柄,然而那人一直等到去年夏才找到他,威逼利诱之下,王照升便答应替他给卢临下药,却是被那人蒙骗,亲手毒杀了自幼对他多为照拂的义父卢临。
随后偷走了那人所指要的一份账簿。也正是在交账簿的时候,王照升见到了陈寻。自以为要被栽培,大好的前程唾手可得,才有了为他唆使去杀白墨之事。
当真是被蒙骗,全然不知那药有毒?
陆迢不信。
他从书房博古架后的暗格中取出一个乌漆梅花纹雕檀木匣子,中间的锁身是金溶成的并蒂莲。
匣子用了许多年,边角无可避免地掉了些许漆皮,露出泛黄的木身,但仍旧是完好的,定时用桐油擦拭,乍看之下簇亮如新。
足见出主人对其的爱惜。
陆迢打开了它,里面放着一本因浸水而变皱发黄的手札,血书与这手札一同被封进了匣中。
去年十月,陆迢在济州附近的渝州探望病重的恩师,夜渡四水时在里面捞起一个重伤的少年。
与今日王照升所书,囫囵拼凑出一个全景。
卢临当时口喷鲜血,却并未死绝。昏倒一阵后又醒了,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将这无人知道的手札托付给府上一个十二岁的小仆。
可惜那少年出府没多久就被人发现,好在其身形瘦弱,易于躲藏,强撑着一口气又遇到了他。
陆迢将匣子锁好,放回原处。
回到黄花梨透雕书案前,那上面还留有一封突兀的红绫烫金双贴。
陆迢看完后略沉吟一阵,唤来了松书。
松书是大房奶妈的儿子,与陆迢同年,陆迢进学后便一直是松书替他打理内务。
松书进来打了个揖,“爷,您有什么吩咐?”
陆迢问道:“我库房中女子穿戴的首饰可多?”
“多的,耳环,步摇,发簪,手镯,占有两个八宝盒。”松书回忆完后又补充了句,“都是小姐们喜欢戴的样式。”
小姐们喜欢戴的样式。
这后半句入耳后陆迢有些不悦,“你从哪儿听来的?”
松书被问得一愣。
府上三小姐的生辰不是年年都在五月么?一到那天全金陵的贵家小姐们都要来这里,想不知道也难。
“去年三小姐过生辰时……”
此话一出,陆迢便知晓是自己误会了,抬手止住松书。
“都取来给我看看。”
不久,两个八宝盒齐齐在陆迢面前打开。
里面的首饰琳琅满目,贵气或素雅,珠石或金玉,一应俱有。这些沉睡在木盒中的漂亮首饰骤然见到天日,又活了起来,在烛灯下流溢出华光。
陆迢看过这些,取出了几样自己觉得不合眼的。
目光又落在放耳坠那处,一对珐琅掐丝累和田玉兰花耳坠子静静躺在那儿。白玉莹润通透,与她那动不动就烧起来的粉耳倒很相配。
陆迢勾勾唇角,笑得玩味。
他取出耳坠,新拿一个大小适宜的首饰盒单独放了进去。
将这耳坠与一只八宝盒一起交给赵望。
“现在给她送去。”
看着赵望上马后,陆迢微微一哂。
她不是想他么?
松书进来将剩下的首饰收进库房,清点时吓了一跳,这是直接少了一盒?
三小姐的生辰从里面得出一样就能高兴几天。
今年只怕嘴都要合不拢了。
松书觉得有哪里不对,三小姐的生辰还早着呢,大爷几时给她这样选过?
那是给谁了?
刚刚是赵望从大爷房里出来的……松书抖了抖,他简直不敢想。
*
榴园,那只沉寂了许久的八宝盒在短短的一个晚上又被打开了第二次。
里面流光溢彩的首饰映亮三双眼睛。
“小姐!大爷对您真好!”绿绣真心赞道。
“真好!”绿珠真心附和。
“呵呵”秦霁强颜欢笑。
男子送女子首饰,定是要同她换些什么。
换她的喜爱,换她的触碰,换她的真心或是钱财。
在醉春楼,秦霁又知道了一种可以换的——身体。
花娘们往往有自己的熟客,若是那熟客某日送了过于值钱的礼物,往往是要让她去陪一些重要的人物,又或是很多人一块儿荒唐。
今夜这样多的首饰,折价典卖也能买来城中一座宅子。
他想换什么?
秦霁手脚冰凉。
第023章
绿绣看到了八宝盒后边的锦盒,拿起来捧给秦霁。
“姑娘,这个您还没打开。”
秦霁接过,打开后,里面躺着一对耳坠。
指头大小的玉雕兰花,每一道花瓣纹理都极为细腻,玉质莹白透洁,栩栩如真,好像锦盒中盛放的是两朵将开未开的玉兰花。
绿绣与绿珠脸上的笑更灿烂了些。
不仅情意到了,这单独挑选的心意也没落下。
她们以后的日子是真的有了奔头。
“姑娘,这耳坠子与你真是极为相配!”绿绣再次真心赞美。
“极为相配!”绿珠再次真心附和。
“嗯嗯。”秦霁草草点头。
眼看着两个丫鬟变得更加激动,秦霁假意打了个呵欠,语气懒散。
“收下去吧,我要歇息了。”
等两人出去后,秦霁趿鞋下床。藉着窗中漏进的淡淡月光,打开自己的小包裹。
里面东西寥寥,火折子,伤药,鱼佩,还有她剩下的五十两银票。
前两样都是李思言送给她的,实打实地为她着想了一番。现如今最实用的那把短匕却落在陆迢手中。
秦霁吹燃火折子,照亮那枚鱼佩,青铜塑的鱼身,鱼嘴上挂着一根红绳。时过日迁,鱼身已经锈了许多,红绳也黯淡失色。
这鱼佩分明只桂树叶片般大小,伶仃一个放在掌心却似有千钧之重。
秦霁将其握住,浓睫垂低,眼底落下一片鸦青的阴影。
她没忘记,这趟来金陵是来求人的。
鱼佩真正的主人早已离世,误会就此埋下,已经十余年了。
那件事一直都是爹爹心里的结。
秦霁并非在金陵出生,而是四五岁时才到了这边。她记得,爹爹每年都会有几天,独自出门去到各个寺庙,回来时一身的汗味混着庙中的焚香味。
后来某日,他灰白着脸回来,将自己关进房中。
娘亲那时病重,秦霁生她爹爹的气,憋红了眼。娘亲拉过她笑着说悄悄话。
“他找到了,还挨了一顿骂呢。”
秦霁当时听得懵懵懂懂,但把爹爹挨骂了这句话记得很清楚。
那之后,爹爹再未去过寺庙。
她现在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狄叔叔死了,这里那么多寺庙,总有一处放着他的牌位。
爹爹能找到,她亦能。
再忍一忍。
秦霁不断告诉自己。
第二日下午,榴园外停了一辆马车,正是上次秦霁来时坐的那辆。
是陆迢派来接秦霁的。
消息一传进来,绿珠和绿绣面上隐隐藏着雀跃,绿绣到底稳重,咳了一声,摆出大丫鬟的姿态,对赵望微笑道:“知道了,我们姑娘这就准备。”
回到秦霁面前时笑容却是藏不住了,招呼过绿珠,二人忙不迭围着秦霁打扮起来。
发髻绾好后,绿绣捏着耳坠要给秦霁戴上时停了动作。
“咦?姑娘,你这耳洞长好了。”
“是么?”秦霁摸摸自己的耳垂,“算了,就这样吧。”
绿绣很是可惜,将耳坠放回,未见铜镜中美人眼底的愁郁一闪而过。
半个时辰后,秦霁走出榴园正门。
快要入夏,春风渐暖,此时日头微微西斜,照在榴园外的绿柳朱门上,洒下一片斜长浓荫。
赵望在外面等得昏昏欲睡,被绿绣喊着那么一抬头,就见到了打扮完毕,从绿荫下走来的秦霁。
他只怔了片刻,瞬时偏过头去,人也往后退开两步,不敢冒犯于她。
赵望恭敬道:“姑娘上车吧。”
秦霁瞧了他一眼,自己扶着车轼踏上马车。“大人要接我去哪儿?”秦霁随口问道。
“茶楼。”
赵望虽没藏着掖着,但说了和没说也实在差不太多。
金陵的茶楼多了去了,她要问的是街的名字。
秦霁掀开帘子往外看,马车在往东驶,周围两侧渐渐宽敞热闹了起来。
墨铺,机铺,剪裁铺……大大小小的铺子外斗挂着招幌,沿街能见着一溜风格迥异的字。
秦霁看得出神,冷不防赵望在外面说道:“姑娘,大爷说不能让你……在马车上抛头露面。”
陆迢原话说的其实是别让秦霁在车轩探头到处看,那话显然不能从自己嘴里这么说出来,于是赵望委婉了些。
“好。”秦霁放下竹帘。
她答应地干脆利落,反倒出乎赵望的意料。在赵望心中,美丽的女子身上总附带着相应的骄纵。
以前有不少小姐姑娘钦慕他家大爷,在大爷面前温柔小意,可对他都是不屑一顾的,再怎么着也要端着些架子。
这位禾姑娘果然不一样。
车厢中,秦霁弯下腰,将竹帘掀开一小道缝,从缝中偷看这久违的金陵街道。
马车过了桥,在一座茶楼外停下。
这茶楼有三层,外置的招幌精美,楼宇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奢贵之气,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来的地方。
赵望将秦霁送入三楼的一间厢房,偏首避开秦霁满是疑问的视线,“姑娘,你在此处先坐,大爷稍后就到。”
秦霁微笑点头,藏在身后的指甲却是将掌心掐至泛白。
方才上二楼时,她便听到了熟悉的,噩梦般的呻吟声。
转眼看去,目之所及的人皆是穿鲜着锦。
秦霁立刻便明白了,这里才不是什么正经茶楼,这是花茶坊!
以卖茶为由,实则楼上备着妓子待客。什么点茶都是心照不宣的名目而已。
秦霁坐到桌前,发间簪着的步摇碰在一处,泠泠作响,越发让她觉得自己可笑。
发髻上第一次插了这么多发饰,居然是为了来这种地方。
秦霁摸到脑后,取下一只金簪藏于袖中。
秦霁在这厢房中等了许久,终于听到外面传来人声。
正是陆迢在说话,可听脚步,又不止他一人。
秦霁所坐的地方侧对着房门,那门被推开时,她偏头转向门口。
看清站在那儿的人是陆迢后,秦霁忙站起身,娇声唤他,“大人。”
短短两个字经她的嗓子一转,就变了味道。
尾音被拖得绵长,像做糖人时最后一笔时拉出来的糖丝,轻轻一抿便能化开,甜得人的心肠都跟着软成绵绵一团。
陆迢站在原处,眸光平静地望向她。
“陆大人当真是好福气。”他身侧的陈寻走了出来,一双三角眼越过陆迢,对着秦霁上下打量,刚刚这一声光是听着便能将男人半边身子都酥了去,若是在床榻之上……
陈寻想着,唇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秦霁心中作呕,头垂低,朝着门口微微欠身。
见这美人似是含羞带怯,陈寻脸上的笑容更甚,欲往里进,“怪道你那日不肯收我的心意,原是有了此等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