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月娘肯定地点头。
她上次跑是在四年前,被抓回去后折腾地没了小半条命,被绑在院子里七天,警告其他的花娘。
这回也是出师不利,才出来一夜便被追得无处可去。
月娘看向秦霁,见她与醉春楼中已是大有不同,粉襦长裙,珠钗云髻,就连身边跟着的丫鬟也长得齐整,还肯听她的话。
没了那股子与周遭截然不同的脱离感,这会儿活像个世家小姐。
玉兰的主人家必然待她不错。
月娘同秦霁相处过一段时日,知道的性子,于是直接问道:“玉兰,你身上有银子么?”
出门在外,就得靠钱。
秦霁知道这个理,她从自己身上的荷包里摸出所有银子给月娘。
“只有十三两。”
这是她自己剩下的碎银,还有五十两的银票放在竹阁的包裹中。
陆迢给秦霁的吃穿用住皆是上等,只没给过她钱,依着秦霁的性子更不会去要。
她就连今日出门也想的是拿自己的银子买东西。
月娘将其收入怀中,这些只勉强过得一阵时间。
她将手中的路引揉成纸团,忽地想起柳妈妈提过,赎玉兰的人来头不小。
玉兰现下是新欢,应也有些宠爱。
月娘灰暗的眸中又照进一丝光亮,她握住秦霁的手,泪涌出眼眶。
“玉兰,你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秦霁抽出帕子替她擦泪,“莫伤心,你说出来,我一定尽力。”
月娘在醉春楼里帮了她许多许多,她记得的。
月娘听到秦霁说的确是真话,便也不作态自己擦干了泪,她将秦霁的手握得紧紧的。
“你能找你家大爷帮忙给我办张新路引么?或是将他灌醉给我再印一份?”
这出乎秦霁的意料,她听后脑中很乱,咳了起来。
自己就是个天大的破绽,那牙牌也不知陆迢查没查,这事若是惹他起疑,查出来后只怕月娘还要受自己的牵连。
刀疤脸从外面经过,咧着嗓子朝绸缎娘子问话,布帘子里的两个人听到声都屏了息。
他们在外看了圈,很快又走去下一处。
秦霁未能第一时间回应,月娘捏捏她的手指,哀哀望过来。
秦霁想解释,可理由无法告知,指头触到月娘发冷的手心,秦霁蓦地感同身受起来,那夜的自己不也是如此么?
推拒的话到了嘴边,秦霁改口道:“我帮你弄一份路引。”
她拿过月娘手中的那份真的藏进自己身上,“这个给我,四日后在这对面的茶楼,我送过来。”
她二人说话的声音极小,没给绿绣听见,绿绣只知这里面的二人有端倪,却不敢细猜。
出了绸缎铺,秦霁回去原来的书肆逛了一圈,仔仔细细地挑了好些笔墨纸砚,又去染坊买了朱砂之类的染色干粉。
绿绣上去付银子时,秦霁偏过头不敢看。
好贵。
一直到回榴园,也未再见陆迢。
他将马车留给了自己,应是回府去挨骂了,秦霁想道。毕竟车上他弟弟的语气听起来可不像有好事。
心中不由畅快些许。
第029章
国公府。
陆迢踏入大门,松书步履匆匆迎上来,跟在他身后一道往里走。
他挑着最要紧的事先同陆迢说,“大爷,老爷昨日回府,太太已去了寺里上香。今早有人往大房送来两箱东西,先说是太太送回来给大爷的东西,老爷打开后发火摔了一套青釉描金盏,一直等着您回。”
这事实在奇怪,太太同老爷相敬如冰,怎么会突然送东西过来。
还有那描金盏,可是老爷最喜欢的一套茶盏,用了有六七年,可想而知这火发的不小。
陆迢今早便收了信,知道这是陈寻做的好事,把两千两送他家里来了。
还真是此人的做派。
陆迢先去安正堂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屏退了其他人,半晌后才亲自扶起跪在堂下的陆迢。
她语重心长,“大哥儿,你自幼聪明,为官之事也用不着祖母多嘴。只是这女子你接触的实在少,尤其是这外面的,漂亮是漂亮,可为了攀高枝肚中什么坏水都有。”
陆迢是她最看重的长孙,也是最出息的,万不可一时失足留下污点。
“你知你二伯伯为何到现在也不肯吃肉?他当初养了一个外室,对着你二伯伯装的乖巧,把他哄得团团转。背地则一门心思想着进我陆家当姨娘,在你二伯母进门前偷偷怀上孩子,快迎亲才跑来告诉他,后来——”
“祖母。”陆迢出口打断,他从座上起身,对着老太太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祖母的教诲孙儿记住了,必不会做有辱陆家门楣之事。”
老太太把剩下的话掐断在喉咙,点点头,“如此祖母便放心了,你父亲还在等着,我这儿就不耽搁你了。”
“同祖母说话算不得耽误。”陆迢宽慰了老太太几句,出门去了赵奉的院子。
他走后,常嬷嬷走进安正堂,给老太太端上一杯茶。
“您莫忧心,男子年轻时谁不爱弄些风花雪月的呢?可咱们大爷到底和那些寻常子弟不同,而且您发了话,大爷定是要放在心上的。”
老太太面上的忧色缓和些许,“但愿如此,大哥儿到现在还未娶妻,若是他那个外室也像老二的一样……”
常嬷嬷笑了,“瞧您说的,大哥这次瞧上的不就是一个妓子,这与那个狐媚子可不同,妓子还不好收拾?若是敢害大爷,都不用您开口,老婆子我先料理了她。”
老太太经她这么一说,这心是彻底放下来。
兰轩院,陆奉在书房等着陆迢。
他今年四十五,原本清俊的面孔在近两年迅速被横肉给压变了模样,身材也发了福,肚上鼓着牢牢一团。
陆迢与他仔细数来已有七八月未曾见过,他回来那几回陆迢都恰巧不在府上。
虽从未刻意避开,但因着陆迢前几年都外放在金陵周边,父子二人的确已有七八个月未曾见过。
陆迢进去时黑缎鞋头碰到了一片碎瓷,瓷片在地砖上刮出磨耳的声响,视线顺着这青釉盏的残身往前延伸,便落到了坐在八仙椅的陆奉身上。
这么久不见,他脸上又添了福相,就连素日阴冷的眼神都被那堆横肉缓和不少。
想来日子过的不错,陆迢讥讽不掩,全露于眼底。
他踩过那片碎瓷,发出清脆的裂响,借此和声朝著书案处的人弯身行礼。
“父亲,儿子来了。”
陆奉的火已经过了苗头最盛的时候,掀起眼帘瞧了他的长子一眼,放在以前,他定然会将陆迢厉声斥责一顿,不过现下是不能了。
他长大了,不只是面貌变得坚毅成熟,少年时那股桀骜劲也内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迫人的威势。
此刻陆奉竟然庆幸,还好陆迢今早没有回来,和他争吵显然是下策。
“远——”陆奉忽地咳嗽起来,停下后又缓了缓,“时安。”
他久违地念出自己儿子的名字,已经很是生疏。
陆迢眼中连一丝讥讽也不剩了,他静静地站在原处,一副谨听指教的模样。
连自己儿子名字都能叫错的人,实在不该对他抱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陆奉问道:“前些日,你与陈寻去了花楼?”
陆迢一脸平静,“是”
陆奉抬手指向门口的两个大木箱,语气已是肃然冷厉,“那这些呢?他给你送了一个妓子,还不忘给你贴补?”
陆迢语气恭敬,“这不干父亲的事,他今日送错了人,我稍后叫人将这些抬走。若无他事,儿子先告退了。”
陆奉勃然大怒,起身时带翻了八仙椅,匡当一声响后,他怒喝的声音布满了整个兰轩院。
“陆迢!”
松书一颗心顿时蹦到嗓子眼,然而不久就见他家大爷走了出来,眉宇一如进府时怡然,与整个院子里一派冷肃的气氛截然不同。
他怔了怔,这还是头回大爷同老爷说完话后没阴着脸,可刚刚里面的动静,两人也不像在其乐融融地谈话啊?
晚间,松书与赵望一齐撞到了书房门口,二人都是有事要禀。
赵望挤到他前面,晃了晃手里的信,笑得有些欠扁,“我这个可比你的重要,等会再来。”
说着还抛了个媚眼。
是榴园来的信,陆迢另派了人暗守在院中,每日传回里面的动静。
买这些东西,是要作画么?
暗卫传信的时候充分考虑到陆迢的阅读体验,于是改了改顺序,将秦霁在绸缎铺帮月娘躲人的事写在后面。
陆迢的心情果然急转直下。
松书再进去的时候一抬头就对上了陆迢的冷脸,心里将赵望骂了十几遍。
*
同样的夜,榴园,竹阁。
秦霁躺了好一阵,确认绿绣绿珠已经歇下后,爬下了床。
在拨步床后的那点儿地方,点燃了一只烛。
有床挡着,无论是门格或窗边,都不会透出烛光叫外面看见。
秦霁晚间研好了墨,这会儿将纸笔都摆放在地上,下面垫着她穿过的陆迢的那套中衣。
秦霁端着那原先的路引细细看了一番,挑出几个字仿写了一遍,继而琢磨起每一笔的走势。
她的字最初是秦甫之亲手教的,先是学女儿家常用的簪花小楷,秦霁很喜欢。后来在书塾见到了她欣赏不来的狂草,那狂草被夫子好一顿夸。
秦霁不服,但也隐隐觉得这小楷气势不够,她还想见见别的。
秦甫之赞成她的一切想法,拿着字帖让她选自己想学的,行书隶书瘦金她都想学。于是好几位书法大家轮番上秦府当先生。
她的束脩一时成了府上最大的开支项,连带着家里仆人被遣掉四个,饭桌上青蔬白粥成了常客。
几位先生的教法各有其所长,秦霁花了大半年已全学通。
到后来仿写别人的字于她而言也不算难事,只是有些字要多费些功夫罢了。
四天,她只能在晚上做这些,不能教旁人发现。
直到蜡烛忽闪欲灭时,秦霁便麻利地将这些收拾干净,练过字的纸通通烧掉,不留一点痕迹。
为了不让绿绣她们起疑,秦霁白日还要随手画上两笔,对她们的奉承表示假意开心。
下午她在榻上睡觉,夜间便趴在地上练字。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秦霁背着榴园所有人忙得热火朝天,全没心思过问陆迢,提也没提上一句。
期间,国公府,陆迢书房外,赵望再与松书碰面,也是好大度地请松书先进去。
*
秦霁喜欢睡榻,比起那张垫着柔软被褥的拨步床,秦霁在这处睡得要更踏实,在这里不会有人从旁伸手过来扒她衣裳。
她身子微微蜷着,抵住靠墙的画屏,像一只受了许多惊吓,躲在人家雨檐下的野猫。明明已经很疲惫了,仍旧要做好防备的姿态。
但她睡得太熟,周遭的声音惊不到她。
陆迢俯身,看清了她眼下淡淡的青黑。
她做了什么?
每日画两幅画能累成这样?
那画也没见有多用心,青红蓝绿乱撇一通,像孩童的信手乱涂出来的。
幸而秦霁睡得沉。听不见他的腹诽,不然定要吓上好久。
那画她不是每次都借口太丑,傍晚时分一睡醒就烧掉的么?
还好她在睡,小姑娘眼睫沉沉贴在薄粉的眼皮上,梦到了小时候。
那段时间阿娘病情加重,家中住进来两位大夫,秦霁才七岁,每日不肯离开她阿娘半步,有时被阿娘强硬地从卧房赶出去玩,她便跟在两个大夫后面。
小秦霁听见她们偷偷说话,叹息阿娘约莫活不了多久。
她们的语气如此笃定,给秦霁心口埋下一颗尖刺,时时都在疼。
疼到要流许多许多眼泪。
秦霁不敢让她阿娘知道,阿娘身上已经被病折磨得不行,万一她的心也变得像自己的一样疼怎么办?
大夫说过要阿娘放平心绪,开怀一些。
坐在小凳上的秦霁把这句话记住了。
她不会看病,但她会让阿娘开心。
就是在那个时候,秦霁学会了看人眼色。
阿娘有时候虽然在笑,但她心里一点也不开心,这个时候,她要听话一点,多做一些事情,帮忙照顾秦霄。
但也有笑起来真正开心的时候。
那是一个雨天,金陵下着绵绵细雨,风一吹这些雨丝就四面八方的乱飘,撑伞也是多余。
秦甫之这天休沐,却未在家中,而是去爬了寺庙。
他回来后,把秦霁赶去了外面,同阿娘说了许久的话。
秦霁再进去时,床边小柜上还换了一只花瓶,里面放着紫色的铃兰花,朵朵硕大,还沾着雨珠。
阿娘那时候的笑就是开心的。
她摸了摸秦霁气红的脸蛋,悄悄说爹爹今日挨了骂。
“声声,你拿一枝铃兰花回去明日画给我看好不好?这紫铃兰只有那座寺庙有,你爹爹说那里开了一大片,哪日我们一起去看。”
“好。”秦霁哽咽点头。
粉嫩唇瓣只轻轻张了张,念出来的声音含糊不清。
陆迢没听清,手撑在她身前,压低了上身,还未待侧耳,便见一颗豆大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转瞬流进鬓边乌发当中,消失不见。
第030章
陆迢缓缓走出竹阁,对着绿绣绿珠吩咐道:“别让她知晓我来过。”
这句话同前两日一模一样。
秦霁醒来时,金乌已经落下西山,只剩下一抹醉醺醺的晚霞留在天边。
她睡得太久,感觉头变重了许多。绿绣过来问她晚上要吃些什么,秦霁抱膝坐在软榻一角,无精打采地说随便。
她掩唇打了个呵欠,下颌点上膝头。
“绿绣,你知不知道金陵哪里的花开得好?”
秦霁想起梦里也是初夏,爹爹的确从那寺里带回来几枝紫铃兰。
绿绣笑道:“姑娘,初夏了,金陵到处都开着花呢,寻常的湖边山脚,都是好去处。”
秦霁点点头,她这会儿终于想起陆迢,他已有好几日没来了。
这次的语气略有叹惋,“我好想大人,也不知他何时有空,若是能同他一起去看花就好了。”
绿绣的身子僵硬一瞬,低头退了出去。
今日是第四日,秦霁的字已经练得差不多了。
她伏身跪在地上,按着原来的话在那日偷偷买的公文纸上又写了一纸路引,只将期限换成了今年始,放在一旁风干。
眼下只差这上面的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