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迢挑眉,“嗯?”
陆悦哎了声,心想大哥还不如自己记性好呢。
“就是几年前蜀地上贡给宫里,后来又被长公主赏赐给大哥的那只嵌珠烧花簪。”
昨日隔壁的那家小姐只簪着相仿的簪子,一头的乌发便如春生枝木,缀着一只珐琅烧花,只一个背影就好看极了。
她一点也不想等了,只想快些把这只戴在头上才好。
陆迢朝她头上看去,已经快落满花和蝶了,看一眼都觉吵闹。
“簪子不行。”
“为什么?”陆悦声音提高,眉心已经拧起。
她可是心心念念了好久。
“明日我叫松书将东西送到你院中自选两样。”
“大哥真好!”
隔日,平静许久的金陵城出了一件大事。
城外的弥蓝山有山贼作乱,不过两日,已杀伤抢掠数十余人。就连带着十余亲卫的千户所夫人也未能幸免被劫持了去。
讨要赎金的单子一张张飞进应天府署之中。
上面尽是些狂言妄语,半点未将城中守卫放在眼里,大有要占山为王的架势。
王盛一边看一边去擦额头不断流出来的冷汗。
他家里世代经商,好不容易才培养出他这么一个走上仕途的,乌纱帽还没戴热几年,怎么就碰到这么大的事。
汪原看了半天,举起陆迢刚递给他的纸。
“一万两!这想必是山匪头目亲手写的一张,字丑不说,就连骂人也是别具一格。”
也真开得了口。
有命花出去?
陆迢点了点书案,“这山匪,王大人想必听说过。”
王盛立即站了起来,脸色诚惶诚恐,官服袖口已被汗浸变了色,他大声说道:
“陆大人,下官前日刚到,一直住的驿站,与这些人绝无牵连!”
说话时喷溅出的口水在日光下清晰可见。
“王大人,别紧张。”汪原被他这副模样逗笑,倒了一杯茶给他。
“知府大人的意思是,山匪和你一个地方的。”
“哦……哦。”王盛的声音登时细若蚊蝇,他不大好意思坐回去,就这么在椅子后面踱起步来。
王盛是单州人。
被这么一点,他立刻就听明白了。
几年前,单州也出过这样一桩山匪劫持人质的案子。
山匪绑人求财,这事向来不稀奇。两件事能联想到一处,则是因为这索要的数目。
那山匪绑了知州的独子,索财九千九百两,只肯要金子银子。
这哪里像真心求财的?
此事在单州引起了许久的轰动,人们不知这绑匪真名,索性取了个外号,叫不差钱。
“陆大人是指‘不差钱’?这几张字条虽都有他的话风,可这人的确是死了。”
王盛那时在单州人微言轻,压在身上的大小杂活却有很多,此事便是由他誊的案卷。
汪原浅浅听了一耳朵,去到外面暂时安定那些来报官的官商,王盛则将其中知道的详情细细说给陆迢。
他这人虽然胆小,但当真进入了办事状态又是一副模样。
家丁带来绑匪的信,知州气极怒极,冷静下来后也只得先哄着这“不差钱”,连着三日都送了信去还价,前两日还肯回一封骂人,第三日那家丁带回来的,只有两只断指。
知州怕了,第四日抬着钱去赎人,在半山腰就见到了自己儿子的尸体,官兵上山的时候,那群山匪放了一把大火想要逃跑,落入了他们预先在另一边设的埋伏。
“伤了官兵百余,共监斩二百三十二人。”陆迢复念一遍,似是惊诧于这人数之多。
他往后倾了倾,在椅背上寻了个舒服的地方靠着,掀起眼皮看向王盛,
“一群穷凶极恶之徒,那家丁却能活着进出三回?”
“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想必这山匪是讲究这个的。”
王盛坐下来喝掉汪原倒的茶,入喉的瞬间肚中被这冷茶给凉了个透。
夜里,陆迢宿在府署偏厅后的舍房,这里原是给官员午憩准备的,布置稍显简略。
床头的柜子上,摆开有两个令牌,一是官授的知府木牌,一是陆家长子单传的玉令。
金陵的魏国公府,虽式微已有几十年,但这华贵的壳子下并非空无一物。
陆家以前出过一个将军,哪怕后来交还了军权,如今戍守江南的总兵仍与陆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且一直在延续下去。
陆迢扶着额思忖,“不差钱”虽然死了,可给他出主意的人未必。
这次在两日之内绑了这么多人,可见山匪的数量比在单州那次的只多不少。
然而应天府上下不过三百差吏,全谈不了缴匪。
当朝文官与武官在行使职权一事上有着明了的楚河汉界,应天府配有三个营五千人的兵力,可单凭陆迢一人却用不得。
要想调动营兵,需知府与通判二人一同在文书上盖印,方行得通。
但通判未到,他若是这样做了,以后翻出来,便是数不尽的罪名,覆灭大祸只在旁人的一言之间。
这兵,得从别处借。
少顷,陆迢将那块知府牌子给了外面的赵望。
“去找陈寻,托他写封信,拿去都司借人。”
赵望接过牌子握在手中。
木制的摸起来硌手,不过没有玉制的凉。
他心中有些酸,有些沉,一时也说不出哪个更好。
陈寻很痛快,第二日指挥使那边便暗中集了一千人,只等着陆迢去领。
今儿个一大早,王盛和汪原在府署外碰了个头,二人一起进来。
他们跨进官厅时,陆迢正好写完最后一张纸,桌上还堆了些,与昨日送来官服的绑架信数量相当。
汪原和王盛都各自拿起一张看去。
这是陆迢写的还价书,措辞谦卑客气,不过……王盛看到后面的数字时,揉了揉眼睛。
没变。
他疑惑着开口,“陆大人是不是写错了,这上面怎么是十三万……”
王盛又看了看汪原手里的,下巴上掉着的肉一抖,他这张更贵!到了二十六万两!
这是还价?
汪原将他掉下来的下巴托回去。
“陆大人家里的产业多了去了,做生意岂能不拿手?”
汪原这个人,讲话和和气气,笑起来眼睛一眯,怎么看都是个老实的热心人。
王盛被他三两句哄得,一同恭维起了陆迢。主要是汪原在恭维,他跟着点头说是是是。
“要我说呀,陆大人熬夜写这么一堆实在辛苦,这信不如就你去送得了。”汪原搭着王盛的肩膀,边说边提起一杯茶喝下去。
“是是是。”王盛跟着点头,点到一半停了下来。
且慢,他后半句说的什么?
王盛反应过来了,“这——”
陆迢站起来,对他颔首,语气中颇为赞许,“既然如此,就有劳王大人跑一趟了。”
王盛转向身旁,汪原已退至一边,正对他拱手行礼。
事急从速,他含着泪,带上那信颤颤地走了,还带走了府署中大半差吏。
官厅空静下来,汪原一改这几日远远避着的态度,主动走上前。
那些信上改动后的数字,他再熟悉不过。
这么多天把他累个半死的可不就是济州账册上这些数?
“陆大人打算如何对付那些山匪。”
陆迢揉了揉眉心,道:“是匪自然要剿。”
第037章
自那夜过后,一连几日秦霁都未曾见到陆迢。
在陆迢出门的第一天,她就见到了东次间的如兰,对方一声激动的“姐姐”把绿绣和绿珠吓得不轻。
二人默契地未作解释。
其实秦霁和如兰在醉春楼并未一起说过什么话,算不上熟。
但如兰被关了太久,重要之人离世,她整个人混混沌沌的,乍然遇到了帮过她一次的秦霁,怎么看怎么亲切。
这几日便总跟在秦霁身边,跟她哭一会儿,说一会儿。
秦霁在家里是当姐姐的人,最拿手的便是安慰小孩。
过得一两天,如兰的悲伤就小了许多。
秦霁心中还记挂着找寺庙的事情,并未日日空坐,而是画起了画。
如兰跟她说这些日的经历,她便坐在前院的亭子下面,画石榴树上才盛开成小朵的石榴花,一枝一朵,与前几日随手涂画的两笔不像出自一人之手。
秦霁在绿珠和绿绣二人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一番。
姑娘不仅人美心善,还画得一手好画!
因此第二日秦霁提出想再画些别的花的时候,她们十分主动地去买了回来。
有很多种,包括秦霁想要找的紫铃兰。
秦霁花了好几天将那些画了个遍,最后才轮到紫铃兰,几个人都围在一旁看她画。
秦霁问道:“这是什么花?我还未曾见过呢。”
绿珠说:“这是紫铃兰,山上开得多,湖边路边少有,许是姑娘不常往山上去。”
“山上有吗?我好像也没见过。”绿绣歪头问。
“姐姐你怎么没见过?咱们以前去的瓦官寺,那儿后面一大片都是呢。”绿珠说到瓦官寺,又把捉鬼矮钟馗和他妹妹的故事讲给如兰听了一遍。
两人咯咯笑个不停。
绿绣还在回想,半晌道:“我真没在那儿见过。”
“可我们就是一起去的——哦,我知道了!我是给姑姑的牌位上香时,去了寺庙后面的……”
“我知道那里,我也见过。”如兰跟着点头。
秦霁一边画一边竖起耳朵,留意着她们说的每句话。
等如兰同她单独坐在一块儿的时候,秦霁又拐着弯把去瓦官寺的路给打听了出来。
一直到第六日,陆迢也没有来。
这几日里,每至黄昏,秦霁便有意无意地往游廊那边看。
等到天彻底黑下去,确定陆迢不会过来,秦霁才能稍稍安心。
像是每日都要经历一遍的漫长凌迟,黄昏开始,夜至方歇。
这天陆迢依旧没来。
夜间,秦霁没睡,她坐在窗下的书案处铺了纸绘丹青。
窗开着,稍微偏一偏,就能后院处的后墙,在月色下呈现出高高的一堵灰白。
这里有人盯着她。
尽管对方很小心,但从突然转身时微微摇动的树影之中,秦霁仍旧感受到了。
秦甫之遇到过不少刺杀,从小就教育秦霁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两天,秦霁常在夜里燃上一盏灯,在案边同他们熬。
她想知道,这几人究竟什么时候歇着。
不觉已至夜深,门外传来动静,秦霁没有回头。
如兰前几日哭得厉害,就是这个时候偷偷过来找的她。
她边提笔边问,“你又睡不着了呀?”
是女儿家之间放松,轻柔,甜甜的声调。
陆迢顿步,这个房里她都能认错人?
“你晚上倒是精神好?”
坐在案前的女子动作显见变得僵硬起来。
一滴墨落在画上人还未填涂的脸上。
怎么是他?
秦霁搁了笔,一时失语。
“也不是太好,这会儿很困。”
语气声调同方才判若两人。
夜风从打开的窗口扑进来,画纸一角被高高吹起。
陆迢拖了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瞥了眼,还未细看,一只素手从旁拿了起来。
秦霁转身将它卷起,收到一边。
“大人怎么这么晚来了?”。
陆迢看到了,那画上是一个男子,身形与他颇为相仿。
他只当她这会儿羞了,也没多问,将她的位置往旁边挪了挪。
“有事。”
秦霁见他像要久坐,将这案上的颜料笔墨,一应收拾出来。
她要端走砚台时,陆迢按住她的手。
“这个不必,你坐到旁边替我研墨。”
他说话时,拇指无意识地在掌下柔滑的手背上摩挲。
“好”秦霁抽出手。
她不像平常热情,陆迢没作多想,只当是好几日没来的缘故,便是他自己,也有些生疏。
他从怀中取出半本账册在书案摊开,拿起了刚刚被她放下的笔,笔杆子上还留有余温。
总算能清静下来。
这几日陆迢一直在忙剿匪的事,匪死容易,救人却难。
“还价书”惊动了混在山匪堆里的人,陆迢乔装上山后便与他见上了面。
这厮是个煽阴风点鬼火的行家,取信于他实在不容易。
陆迢在山上待了四日,与山匪同吃同住,在这人身上费了不小的心力才拿到这半本账目。
账目里记下了陈寻的上峰,正三品江南布政司前两年和单州矿里的往来人情。
陆迢拿到账目后,对方临时反悔,要杀了所有人质。
比起反悔,更像故技重施。
陆迢早防着这手,只是为了救下人质,不得已放走了许多山匪。
且那人在同去剿匪的指挥使面前露了踪迹,此事定会给陈寻和他上峰知晓。
陈寻上峰的疑心比陈寻只多不少,如此一来,他拿到的账目便成了个烫手山芋,还得想个法子送回去。
只是送回去之前,他得把里面的东西留下。
陆奉今夜在国公府,于是陆迢来了榴园。
他奋笔疾书了半天,抬头沾墨时见到秦霁像块木头一样,望着窗棂上的雕花,头也不转。
清闲的让人嫉妒。
他在她手腕上轻点两下,“翻页。”
陆迢说完后,见他的外室眼睫忽闪了下,那双乌黑的眼珠子仍是一动不动,看着窗口,身体绷的比刚才更紧。
秦霁希望今夜是个梦。
她方才无意看了眼,他那本册子很陈旧,上面写了冶铁,辎重的字样。
这是她能看的?
她看了还走得了?
陆迢见她装聋做哑,猜出她的担心。
她这会儿倒是很有分寸了。
陆迢撩起她鬓边碎发,指尖沿着她耳背的轮廓往后滑去,露出整只小巧,细薄的弯月耳朵。
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浅淡香味,陆迢捏捏她的耳珠,轻声抚慰。
“不要紧,你若是敢做背叛之事,爷会亲手捏死你。”
但他知道她不会。
她姓秦。
该分得清什么是人,什么是鬼。
话音落在秦霁耳中,如同丧钟哀鸣。
“哦。”秦霁唇角弯了弯,做出一个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