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往旁边挪了挪,伸手将那册子往后翻上一页。
陆迢每落笔到最后一个字,秦霁便主动去翻页。
她并不清闲,研磨,剪烛芯,翻页,时不时都得做一做。
只是她的动作安安静静,不容易被正在抄账目的陆迢知道。
抄了十来页,陆迢手腕泛酸,眼见着最后一个字落笔,一截皓腕从眼前经过。
书页轻响过后,又是满满一页的字。
他忽然觉得疲惫至极,连着几日都没怎么歇过,手上的伤还在痛。
陆迢搁下笔,看向凝神发呆的秦霁。
“你困不困?”
秦霁还在深思他这话应怎么答,那只狼毫便被送回自己手中。陆迢起身,连着椅子把她搬到了自己方才坐的地方。
“帮我抄。”陆迢双手扶在椅背,同她隔着一段距离。
他身前的人只仰了仰头,又低了回去。
陆迢只看到秦霁微仰的额头,没见到她上翻的白眼。
她无声叹息,既然没有说不的能力,还是把这些事做好。
秦霁对陆迢有了点了解,若是她为他付出了什么,他便会适当地还以好处。
她需要他的好处。
秦霁很快埋头写了起来,陆迢没这么好心,翻页仍是她翻,灯花仍是她剪。
陆迢则支起下颌,静静瞧着。
她握笔的姿势很好看,葱白的手指看着细嫩,却能稳稳握住狼毫,写出来的字粗略有行书之形,笔画勾连又透出另一股飘逸。
字写得快从不稀奇,字写得又快又好也不在少数,字写得又快又如此飘逸的却实在少见。
若是汪原能写出这样的字,也不用多喝许多无用的酒,寻什么醉意了。
直到砚台的墨快用完时,秦霁终于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她抿着唇,有些埋怨的意思在。
陆迢随着她的视线注意到空了的砚台,一时脸上无光,自觉取出墨条替她研磨。
“要稠墨还是淡墨?”
“淡的。”秦霁搁下笔,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目光呆呆慢慢,与提笔时的认真模样全然不同。
陆迢多看了两眼,捏着墨条,在砚底划出一圈圈墨痕。
从来都说红袖添香好滋味,只怕那些人没给红袖添过香,这滋味分明更胜一筹。
他将研好的墨推到她旁边,一只手又要去支着下颌时,听见了今夜秦霁主动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去倒杯茶来。”
没有任何撒娇的语气,连称呼都略去了,无异于最寻常的吩咐。
第一次有人这样同他说话,陆迢迷惑了一瞬。
就在他要起身的瞬间,秦霁反应过来,忙道:“我自己去。”
这一句她仍旧没能换出对待他应有的态度。
秦霁有些失语,六天过去,她在这样的深夜又写了快两个时辰,从满纸的墨字里抬起头时,把怎么当外室给全忘光了。
目光迟疑看向陆迢。
对方面无表情,“还想要什么?吃的?”
他这么一问,秦霁确实有些饿了,点点头,“偏厅的食盒里剩了糕点,我吃那个。”
一副正儿八经的语气,连个“求你”“大人”都没有。
这是真把他当小厮。
陆迢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平静地走进偏厅,至少也该叫她说些好话。
但他的外室顶着双犯了困的眼睛,一边迟钝地望着虚空,一边懒着声告诉他想要什么。
他便自然而然地抬腿过来了。
或许,秦霁是狐狸变的?
陆迢拿了茶盘与食盒往回走时,竹阁里的灯暗了下去。
第038章
蜡烛快要烧尽,秦霁找出了一根新的换,还未点上,原来那截便已不堪重负。
微弱的“嗤啦”声后,房内陷入一片黑暗。
秦霁摸黑回去找火折子。
听见陆迢回来的脚步声,秦霁道:“大人,你等一下,我很快就点上烛了。”
秦霁想起来之前是怎么和他说话,重新拾回得也快。
说完她就摸到了火折子,不忘知会陆迢一声。
李思言给的火折子被拿走了,这个是秦霁重新找绿绣要的,用着还不习惯,常常要试好多次才能用上。
黑暗中,火星明明灭灭,能听见她不断吹气的声音。
陆迢等了会儿,还不见亮,索性放下食盒过去帮她,才走到秦霁身后,她便吹燃了火折子。
漆黑的房中忽而亮起一片暖黄角落,面前立着一个纤瘦温柔的背影,就连头发丝都被暖光映上了一层柔辉。
陆迢停在原地。
秦霁又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眼中涌出一点泪,在烛光下晶亮亮的。
真的很困了。
她回身时见到陆迢又在盯着自己看,眉头轻蹙一瞬,抿唇转过头。
语气是不敢造次的。
“大人,还差一些,我先去写。”
说是这么说,人却绕了圈停在他身后,慢慢喝了两杯冷茶,吞咽声虽小,在安静的夜里却无处遁形。
秦霁喝完茶又投身书案。
一个多时辰过去,搁笔时,她的右手手腕在隐隐发颤。
“写好了,你先看。”
她将理好的一叠纸张交给陆迢,又忘记了自己现在是谁。
陆迢早先倒了杯茶放在她旁边,秦霁两只手端起来,放在唇边啜饮,目光完全呆滞。
冰凉的杯沿轻轻挤压着唇壁,微微发麻,她藉着这个动作维持最后一点清醒。
陆迢虽一直在旁边看她写,拿到这纸后仍是被她的字惊艳一回,淡墨的字落满一页页,密而不挤,是云层分开阴阳般柔和的利落。
“无事了。”陆迢摸摸她的头,“字写得很好。”
他起身走到屏风边上,余光瞥见放在这边桌上的糕点还一动未动。
“禾雨?”
没人应。
他半侧过身回看,他的外室已经伏在案上睡了。又转回去拍她的肩,刻意提高声音。
“去床上睡。”
秦霁听到了,含糊应了声,耳朵却是往肘弯里凑。
好吵。
陆迢又拍她,“禾雨”
这下连应声也没了。
书案上燃着的第二支烛火悄悄燃尽,灰色天光透过被檀木窗格落进书案,朦朦胧胧罩在秦霁身上。
陆迢抬头,天都快亮了。
他给秦霁披上毯子,走到门口回望,总觉得于心不忍。
弯了弯肘臂,在这和她着凉之间选起来,答案一瞬变得分明。
他回到书案边,把她抱了起来,秦霁很轻,弯在他怀里只有小小一团。
低头瞧去,她睡得也很乖。
陆迢重新给她盖好薄毯,不小心碰到秦霁的手腕,见她嘟了嘴,一声哼气在喉边绕一圈又被浓重困意半路消解。
许是因为刚喝过水,她唇色明艳生红,泛着湿润的光泽,像一颗诱人的樱桃。
陆迢碰过她很多地方,但这里,只有一次。
为了一颗葡萄。
陆迢为了办案去过不少风花雪月的场所,亦见过男女唇舌勾缠的痴态,他从来不解。
为什么会有人喜欢亲这里?
抚过诱人的樱桃,这里比他想得要软,轻轻一按就会陷下去。
他俯身压近,这番动静似乎闹到了秦霁,眼看就要尝到其中滋味,她哼哼唧唧翻了个身。
微凉的吻擦着唇角落在她腮边。
陆迢默了半晌,覆住她露在薄毯外的右手,对着粉腮用力亲了亲,这才转身出门。
关门声响完,秦霁紧捏着的手心才缓缓松开。
他这次一走,秦霁又等了三日。
傍晚,陆迢来了榴园,天边的灰云厚厚堆起来,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竹阁的门关着,陆迢在廊下收起油纸伞,水珠顺着收束的伞面汇流到伞尖滴下,绿绣双手接了过去。
“大爷,姑娘又在睡。”
她这次用的是“又”字,陆迢推开门,意外把坐在书案边的秦霁抓了个正着。
窗户大大敞开着,不时有风夹着雨丝飘进来,吹起她鬓边的散发。
“大人?”秦霁喊了声,探身回去关窗,飘进来的雨将他的书案淋湿不少。
支摘窗开得大,她踮脚往上够也不容易够着,陆迢到她身后,贴近她薄薄的肩背,轻而易举将那窗拉了下来。
两个人身上都是凉的。
陆迢的手还未搭上她后肩,秦霁就从他怀里退了出来,陆迢抬着那只落空的右手,在她略带疑惑的注视下拍拍衣前的雁子补子。
好像沾到了什么灰尘。
秦霁刚要开口的话被这动作给堵回去,她又退后了些。
“在看雨?”陆迢主动搭话。
秦霁摇头,睇了他一眼,轻声道:“在想一件事情。”
陆迢接着她的话问,声音不自觉跟着她的变柔和,“什么事?”
“如兰搬走,是因为她夜里来了竹阁吗?”
秦霁看向他的眼睛,也将自己的不安摆在他面前。
陆迢前几日出门后,她又睡了大半个白日,再醒时,如兰就不见了。
东次间她的东西也搬得干干净净。
买来的外室突然不见了,能有什么去处?
无非送人或是转卖。
“不是。”陆迢为她解惑。
秦霁的想法于他再好猜不过,陆迢设身处地想了想。
她一来金陵就被拐去醉春楼,不知要对人性之恶开多少眼界。跟了自己后,整日呆在这榴园之中,只出去三回,两回都不是好地方。
她害怕是人之常情。
他对她虽没什么好心,却也不希望自己在她心里同那些人一样。
陆迢朝着秦霁走近,直到二人履尖相抵方才停下。
他解释道:“她同你不一样,我只是受人相托暂时收留她一阵。”
“这样呀。”秦霁笑了一下,“真好。”
陆迢捧起她的脸,低声问:“哪里好?”
哪里好?
有人帮很好。
同她不一样更好。
没等到回应,他覆住上次没亲到的唇瓣,在外痴缠一会儿后逼入齿关。
秦霁怔然一瞬,想要推开,才退一步腰肢就被一股大力往前揽,身体倏忽失去支点,手也从推开变成紧揪住他的衣襟。
陆迢第一次吻人,并不算熟练,却很有耐心。
他像幼时第一次吃樱桃冰酪那般,先浅尝外面一层浇了蜜的沙冰。含着咬着,待化开后再寻出里面的樱桃肉。
樱桃肉不好一口吞下,需要放在唇舌之间细品,吮吸掉溢出来的汁水。
陆迢吻了她好一会儿,结束时仍意犹未尽,只是秦霁快喘不过气,呜声越来越小,不得已才停下。
他忽然有些可惜,早该试一试,平白浪费了那几夜。
秦霁脸涨得很红,呼吸乱成一团。她捂嘴歇了一会儿,不等陆迢说话便出了门。
她溜得很快很突然,陆迢竟没能抓住。
在竹阁等了好一会儿,才见秦霁回来,她脸上潮红已退散些许。
“去哪儿了?”
秦霁不看他,往一旁指了指,示意是偏厅。
用晚饭时,秦霁坐在陆迢对面,偏厅里安安静静,只有碗筷偶尔的碰撞声。
更准确一点,只有陆迢的碗筷偶尔发出的轻微碰撞声。
秦霁的筷子就没怎么离开过她碗底的白饭。
看陆迢快吃完,她先放了筷子。
陆迢问:“不再吃点?”
秦霁摇头,露出虚伪的微笑。
吃不下去一点。
夜里,她连笑也笑不出来了。
陆迢固然心正,但在山上和土匪的这几日不可谓对他全无影响。
比如这会儿,他一直追在秦霁耳边问还吃不吃。
秦霁长这么大,从没遇见过这种衣冠禽兽,她紧咬着唇就是不应。
陆迢偏可着劲欺负她,最后终于把秦霁惹炸了毛,哭着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她忍了好久的泪一汪汪洒下来,落在他的脖颈。
屋外的雨刚停,屋内又下了起来。
秦霁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闷闷呜咽,像只可怜的,无家可归的小兽。
一声声听着叫人心疼。
“你好爱哭。”
陆迢被咬一口后老实许多,胸口贴在她时不时一抽的后背。本意想要安慰,实际却在毫无知觉地拱火。
秦霁的泪掉得更厉害了。
她哪里爱哭?
她在遇见他之前,今年哭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完。
秦霁恨恨想着,把呜咽声忍了下去。
竹阁陷入了静谧之中,陆迢把人翻了个面,一摸泪还在流,伸手去帮她擦。
秦霁偏头躲开,凶着嗓子,“你才爱哭。”
她自觉这样表达不满已经够明显了,可在陆迢面前就是毫无威慑力的小猫挥爪。
他挠挠她的下巴,“亲我。”
放在平时,他永远也不会说这两个字。
孟浪,轻浮,厚颜无耻。
“你才爱哭!”
他继续挠她下巴,“明天带你出去。”
“去哪,儿?”秦霁抽噎着问他。
“这几日有庙会——”陆迢说到一半停下来。
他已经知道她在找谁。
当今圣上的旧师,昔年的狄太傅,他也是秦甫之的授业恩师,一路举荐提拔。其独子狄默与秦甫之更是挚友。
后来狄默乍遇一场牢狱之灾,于秦甫之不过举手之劳就能帮挚友避祸,可这人却冷眼旁观,自己反倒高升。
狄默积郁成疾,没多久便抛下老父和孩子,病逝而去。
他的外室大费周折来到金陵,能帮上忙的也只有这位厉害的故人了。
只怕她现在连人都不知道在哪,得从牌位找起。
陆迢吊人胃口,半天不说话,秦霁动手推他,正巧推到了他手臂上的伤处,他闷哼了声,躺回一旁。
“嗯?”秦霁上心了,揽过被子挡在身前,抬手撑到他脸上问。
“亲我。”陆迢厚脸皮命令她。
“我不太想。”秦霁道。
她说得很委婉,实话是她一点都不想。
真心实意的四个字给今夜不断做出出格行为的陆迢提了个醒。
他险些咬上了她的钩。
缓缓吐了口气,陆迢淡声道:“随你去哪儿。”
第039章
秦霁琢磨着他的语气。
不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