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另外我还发现……”司巳顿了顿,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姑娘今日爬墙的样子很是娴熟,应当仔细观察过一番,她直接便知道何处墙头碎片少,好落脚。”
说完这话,司巳并着司晨一起俯首抱拳,“未能发现姑娘的不对劲,是属下二人失职,请大爷责罚。”
赵望闻言已经竖起寒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秦姑娘每次出事,大爷会变得多不寻常。榴园离国公府隔了数条街,二十几里路,大爷今夜骑马只一刻钟便赶到此处。
然而不仅护了个空,还反被姑娘给诓了一道。
他觑向一旁,陆迢立在案边,月白锦袍被窗外浓浓的夜色侵染,不见平日那一点温润,反透出幽幽的冷意。
少顷,陆迢开了口,语气出乎人意料的平常,“先歇下去,明日你们自行去领罚。”
几人退了下去,一声关门的吱呀过后,屋内只剩下一道岑寂的黑影。
从踏进竹阁便被陆迢紧紧扣着的白玉扳指,早就被掌心熨得温热,然而一旦松开,转瞬又能冰凉如初。
些微一丝凉意从掌心蔓延至低垂的丹凤眼,牵起眼梢,带出一抹同样泛着凉意的浅笑。
她不只仔细观察过,她早就开始爬了。
*
端午过后,是一连串的晴日。
天空湛蓝如洗,在水中又映出一片碧色。晴风在水面吹出层层波浪,正是行船的好日子。
宽阔水面上浮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多是来往的商船,间或几只渔舟穿杂其中。眼看着远处的渡口能够辨出形状,一艘客船却在周围重重的摇橹声中慢了下来。
这艘客船有两层,柏木船身涂了一层乌漆,没有多余繁复的雕刻,在一众豪阔舟船间毫不起眼,只有近了才能发现这船身用木和工艺都是极好。
许霖提着个食盒上到二层,敲响了船舱最里一间的客房,缓缓敲了三下。
俄而,木门缓缓打开一道窄缝,一双乌亮的眼睛从这道缝里漏出来,往外探看。
许霖站在门边,按着腰一笑,“姑娘,我是给你送饭食来的,你财大气粗出手阔绰,我们理当安排周到。”
秦霁弯弯眼,侧身让他进来。
许霖在邻着窗的桌边坐下,两只手把食盒推给对面。“你要去的丰州明日就能到了,这边虽不比镇江繁华,也是个热闹的商埠。”
他此次出行是替家里去探望病重的舅舅,现下乘的这艘船是许家的私船,那日许霖因事耽搁,骑马赶到金陵渡口时已近天黑。正巧撞见秦霁,她虽换了男装,这张脸却格外好认。
许霖见她当时情状仓皇寻着船,并未多问。这船本就要连夜开走,多一个人也无妨。
掰指算来,两人自那夜开始正经认识已有了四日,比起先时已经熟了不少。许霖托着脸,看着面前姑娘伸过来的一锭十两规制的银子,一时颇为不解。
船费她已付了二十两,这会儿怎么又拿钱出来?
“我知道你不缺钱。”秦霁两手捏着银锭送到他眼底下,“但这个不一样,这是我的‘谢礼’。”
秦霁在陆迢这里吃过一个大亏,知晓了旁人的恩惠不能白受。她现在固然很穷,但还拿的出匹配的钱财,总比以后扯出承受不起的局面要好。
对面那道目光真挚又恳切,许霖犹豫着,一只手在银子上落了又起。
从瓦官寺第一次见算起,他们认识已有了一段时日,又有了这么几番偶遇,她该不会有了那个意思……可家里前两天已经给他说亲了。
许霖干咳两声,垂眼望着桌面,“姑娘,我知道了你的心意,只是……我们……我们太晚了……”
秦霁听见心意二字时心里一吓,好在后面还跟着晚了,她神色复杂地收回银子。
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一抬眼,看见对面这人脸色还在变红,她忙打断他的胡思乱想,“我知道了,你以后千万不要再想起此事。”
明日这船会在丰州港口暂停一阵,她走了便是了结。
许霖顺着她的话误解下去,跟着点头,“我不会的。”
他转脸望向窗外,瞥见一行行船只,想起另件事情。“今日不知怎的,渡口查的严了许多,原本今日这船要在靠岸歇歇,因着流程繁琐耽误,索性明日直接在丰州靠岸。”
秦霁闻言面色滞了一瞬,随即恢复原状,唯有压在膝上的手悄悄攥紧了衣摆。
第二日,秦霁扮作许霖的小厮跟着他在丰州下了船,经过盘查后便辞了许霖,自己找了一间小客栈先行住下。
丰州这个地方,她在江南志上已经看过一遍,仍属应天府管辖范围内,但不算重要之州。
这里繁华热闹,但水路比起其它几州却要少上许多。若要北上,还是得回镇江,在运河边上坐船。
但秦霁不敢去镇江,那里距金陵不过两天的路程,若是骑的快马,一日也能赶到。
当日能从榴园逃出来,还是靠着在杏和堂,狄若云迷晕绿绣后剩下的大半瓶药粉,秦霁全倒在帕子上给那个暗卫用了。
实在是侥幸,陆迢知道后不会放过她的。
今日渡口查的这么严,是不是他的手笔也未可知。
秦霁取出腰间藏着的玉佩,在窗边细看。日光之下,白玉清透如水,其上雕刻的绶带鸟奕奕欲生。
她摸了摸这枚玉,上面的凉意瞬时由指尖涌流至后颈,秦霁垂着眸,连鸦黑的羽睫都跟着颤了一回。
陆迢给的是上好的和田玉,价值不菲。
他不缺钱,缺的是一个供他取乐的外室。
他口里的商量,她不信,也不会答应。
第061章
残蝉噪晚,绪绪和风将暑天的余热吹散,转瞬六月到了尾声。
端阳节后,朝廷将拖拖沓沓了许久改税一策落实到各地,应天府中人人都忙得不可开,陆迢尤甚,一连多日就近宿在琅阁,回国公府的次数屈指可数。
入夜已有了一个时辰,琅阁书房的灯还亮着,黄澄澄的烛光洒在窗边,正中围着的那道影子手中尚还提着笔。
赵望敲门进去,将手中密信呈上书案,“大爷,济州那边又有两人失了联络,咱们安插在那里的人也没能找到。”
“近日不必再与那边联系。”陆迢搁下笔,“是时候去看看了。”
“是。”赵望说完站在原地,两眼直望着陆迢,脚下丝毫没有要动的痕迹。
他站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书案边的人先开口。
“还有何事?”
赵望提了提神,“松书来消息说,二爷和三小姐这几日变着法的想找您,往寒商园里送了不少东西,还说想来府署。”
他忐忑说完,视线垂向地面。若非松书被他们缠得没法,也不会托自己开这个口,若不是自己被松书缠得没法,也不会向大爷开这个口。
陆迢斜乜他一眼,“不见,告诉他们,心里不安见我无用,该去寺庙多跪跪。”
“属下知道了。”赵望退出门外,心想二爷和三小姐这回可算是把大爷给得罪了。
说来说去还与月初那件事有关,那事发生的前一晚,二爷和三小姐在园中的假山后头吵架,把得月楼遇见大爷和姑娘的事给大声吵了出来,叫刚回来的大老爷给听见了。
本来大老爷只要对付大爷,断了他和陈寻的往来,听完这话后把他们揪着问了一通,要对付的人就变成了姑娘,才扯出后面那么多事。
眼下大爷养外室一事全国公府的人多少都知道了些眉目,大爷光风霁月的君子名声算是彻底不保。
不过赵望偷心觉着真正要紧的兴许还不是这事,大爷若是在乎,有无数个法子把此事压下去,可他没有。
他以为,真正要紧的地方还在秦姑娘。
大老爷下手何其狠断,若是秦姑娘到了他手里,哪怕他们只迟上一刻钟,她也绝不会有命出来。
赵望将陆迢的回复转告松书,松书点点头,他有一阵没见到陆迢了,因问道:“大爷如今可还好?”
赵望顿了顿,回他,“挺好的。”
姑娘走后第二天,大爷便查出了那夜唯一一艘从渡口离开的船只,五日后船只在丰州停靠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自那以后,大爷便再没提起过姑娘,只是偶尔逗逗那只黑猫。
一切如常。
似乎一切如常。
六月眨眼就过去,绪绪和风转凉,悄然吹黄了梧桐叶片,秋雨从忽大忽小的叶罅间落了下来。
马车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竹帘一晃一晃拍在车厢,混着沥沥的雨声,这声音并不讨人喜欢。
陆迢拢着眉,挑开竹帘。街上空空荡荡,只有街角处立着一个人,沥沥的细雨飘摇而下,沾湿了她身上的挼蓝长裙,和那双含着委屈的漂亮眸子。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陆迢撑伞走了过去,雨丝落在伞面,发出哒哒的响声。
他眉头依旧拢着,伞沿已向她头顶倾了过去,“你自己跑的,现在又来哭什么?”
秦霁不说话,抿起半边樱唇,一双泪眼望着他,羸弱的肩头轻轻颤抖,在极力忍住抽噎。
陆迢牵起她的手握住伞柄,腾出空去擦掉她脸上的泪珠,从眼角到腮边,再滑至小巧的下巴颏。
“受欺负了?”
小姑娘摇摇头,抛开伞,两只手揽住他的脖子,抿着的唇瓣贴上了他的鬓角。
馨香柔软的触碰从鬓边滑至脖颈。
她低低啜泣,时而喊大人,时而喊陆迢,莺声在耳畔缠绵,轻易勾起他的渴念。
雨忽而变大,秦霁的抽泣的声音亦有了变化,她的嗓子越来越粗犷,喊他时嘴里念的也变成了三个字。
“陆大人,陆大人?”
王盛接连喊了两遍,才见上首那位支着额角凝思的人转向自己这边。
俊朗的面皮里透着薄红,眉宇间些许疲惫,眼中烦躁之意甚为明显。
王盛一怔,将这样的烦躁看成了憔悴。把要问的放在一边,转而说道:“陆大人还是要保重身体,公务不管何时都能忙,这几日正是转凉的时候,生病了可不值当。”
汪原正对着砚台研墨,这墨是他刚翻出来的不知多少年的老墨块,又硬又黑,只能一下下敲在砚台上,发出哒哒的响声。
他听见这话,停了手里的动作,也朝陆迢看去,同样觉得这诡红的面皮不太正常。
想起近几日金陵又闹了两桩杀人抛尸案,这人确实忙上加忙,汪原估摸着陆迢应当是吃不消,张嘴跟着王盛一起劝了几句。
“王大人说得不错啊,陆大人你虽比我们年轻,但总归也是吃五谷长大的肉体凡胎,再好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陆迢冷扫他们二人一眼,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王盛这才说起刚要提的话,“那陈通判想来要到金陵了,听说他在京城颇有势力,此次不知为何,竟到了我们山迢水远的金陵来。”
这是想打探打探新来的上峰,通判品级实权虽不及知府,压着他们几个同知却是绰绰有余。
陆迢按了按额角,脸上那股诡红已不大明显,恢复成了不爱搭理人的模样。他似笑非笑,“陈寻这个人我倒是有些了解,你只管好好奉承便算立了大功。”
一直到府署下值的时辰,雨都没能停下来。
陆迢踏出官厅,皂靴踩入水中。漫天的雨像一条条丝线,落地时在一圈圈的涟漪中变作波纹,牵起一头,再奔向另一头。
圈圈波纹漫了过来,秦霁提起云头履退后一步,躲回了酒楼的檐下。
斜对面客栈二楼,窗口大大敞开着,一个青年男子探出半边身子淋在雨中,对着下边大喊:“声声!”
秦霁抬头看过去,指指手中的食盒,扬唇一笑,示意已经买到了她要的饭菜。
青年男子白她一眼,继续大喊,“去买把伞,算我的钱!”
秦霁看了眼天色,西边的云层中隐约可见到小片灰蓝,透出淡淡的余晖,东边还是濛濛一片,下着缠缠绵绵的小雨。
像在子钱家手里欠的债,子钱绵绵不断,任你想尽办法都断不清,只好割肉逃跑。
秦霁买了一把油纸伞,一路撑着回到了客栈。
一推开房门,商晚手里的蜕巾就递了过来,“真傻,淋雨生病了岂不是更要花钱?”
秦霁一直躲在廊下,并没淋着什么雨。这会儿听着她半是埋怨半是关心的话,唇边扬笑,“我知道了,你要的蟹粉狮子头买过来了。”
秦霁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盒盖的一瞬,蟹粉的香气扑面而来,
商晚坐在圆凳上,眼睛变得和菜碟一般圆,“好香,好饿!”
秦霁夹了几样添在一个小碗当中,坐在商晚旁边,要如前几日一般去喂她,被商晚拦下。
她举起左手摇了摇,笑眯起眼,“今日我用这只手吃饭,便不劳烦你咯。”
秦霁点点头,又听她道:“工钱照算你的,好声声。”
“好。”秦霁应了她,坐到另一边的小案上去数钱。
她身上的五十两在许霖那处花掉了二十,来到丰州后还要补上平日的衣物和其它所需,并着在丰州躲上一阵的食宿,一下便花去了八两。
秦霁这次要去的不是京城,而是师父带着秦霄住的甘南,比京城还要北,沿路花费也更多。
她打听过后才知道,原来北上的船费要比南下的贵,算上去甘南的船费和路上一个月的开销,她原本的五十两也不够用。
秦霁精算过一遍,怎么节俭也要花去六十两,故而她到了这里第二日,便出去寻活计赚钱。
她在街上逛了一圈,并未寻着合适的活计,最后在一家墨铺,凭着一笔好字暂领了个代笔的活。
墨铺老板奸滑吝啬,瞧出秦霁是外地人,急要钱又找不到活干,开出了抄两张十文。他没料到秦霁能写这样快,一日不到便抄了两百张,应得一两银子的抄书钱。
那老板只恨自己没把工钱压得再低些,临了鸡蛋里挑骨头,只肯出七百文。秦霁不依,两人便在墨铺门口吵了起来。
他用施恩的口气在门口大声喊道:“小兄弟,不是我说,三篇纸十文钱已经是很不错的价了,再说你用了这么多墨,我还没收你钱呢。要是再敢无理取闹,我现在就去报官抓你。”
商晚听见银子相碰的动静,问道:“声声,你还差多少路费?”
秦霁伸出两根细长的指头,“还差二十两。”
“二十两啊?”商晚啃了一口狮子头,弯眼一笑,“等我手好了,我直接拿给你。”
商晚就是那时候在墨铺外遇见的秦霁。她常年男扮女装,一眼便知挡在自己前面的姑娘是同道中人。
她原本没打算管,一个人活着能顾好自己已经很难,再可怜他人就是自找麻烦。只是提步往前走时飘来了一张纸,上面那笔遒劲又潇洒的字叫她移不开眼。
她右手受了伤,一脑子的话本拖着没写完,整个丰州的书肆都催得厉害,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面前却不能拿,实在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