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迢扬唇朗笑,眉眼间戾气散尽,对外吩咐道:“赵望,下山!”
声音一出,赵望便抖出长剑,要挑帘将里面这人拿下。忽地又听到下山两个字,愣了愣。
现在要下山?
赵望反覆思考陆迢刚刚说话的语气,不像平常冷静,但也不是被胁迫,好像是……好像在高兴?
紧跟着,车厢内又传来一道女声。
“表哥!我在这里。”
这声音好耳熟,赵望还没想起,就见同行过的何晟走了过来。
“我表妹走失了,刚刚听她声音,似乎在这车里?”
赵望拉着缰绳,带着马车后退了些。他想也不想就摇头道:“何公子只怕是听错了,车上只我家大爷一人,你们刚刚可是亲眼看着他上去的。”
刚说完,他后肩便被用力一搡,身子歪斜了半边,险些掉下去。秦霁跳下车轼,不忘用力瞪他一眼。
睁眼说瞎话,主仆一样无耻。
她一落地,便匆匆跑向何晟,“表哥。”
马车上那个人太奇怪,比起被他不明不白带走,秦霁宁愿回到何家重新做打算。
于是一听到何晟的声音,她便喊了出来。
“表妹。”何晟迎上前,刚刚听嬷嬷说她不见了,他简直心急如焚,“你没事吧?”
“没事。”秦霁摇摇头,心口还在砰砰乱跳,不安到了极点。
两人已有几月不见,这会儿找到秦霁,何晟注意力都落在她身上,“今日怎么这副打扮?他们说你回房取东西,眨眼不见了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霁摇摇头,攥住他的衣衽往下拉,“表哥,我们回去再细说。”
小姑娘两颊粉红,下唇却咬得发白,一副受了惊吓的可怜模样。
陆迢在车帘后看着,薄唇微抿。
不一样了。
秦霁看他的眼神,态度,都与以前大不相同。直至此时,陆迢终于能够确定——自己被她忘了。
那边何晟拧起眉,视线移向了马车。
亏他还以为这陆迢是个正人君子,不想一来就找两个女子的麻烦。“别怕,你跟采莲先走,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秦霁攥着他的衣袖不放,“表哥,你同我回去。”
她不常这样喊何晟,此刻喊出,也在忍着别扭。
自打刚刚开始,心底便没由来生出一阵不安,秦霁现在只想快些回去,不打算节外生枝。
好不容易拉动何晟,还没走出,便有脚步声停在他们身后。
“二位留步。”
何晟回身,正欲与他理论清楚。陆迢先笑着朝他作了一揖。
“何公子,方才有些误会,某一上马车,还以为是谁家走错的小厮,无意冒犯了令妹,现来给二位赔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自己才受过他不少恩惠。何晟听他解释也觉得有理,这人刚刚出门,身边确实只有一个护卫。
他侧过头,看向秦霁,“表妹,是这样么?”
陆迢也朝她看去。
秦霁哪能说不?自己刚刚可是想跑。
她点点头,“嗯”了声。
何晟放下心,笑道:“原是一场误会,表妹,你有所不知。陆兄是我路上结交的朋友,这次能回来多亏有他,不然表哥现下还在河道以身喂鱼。”
“说误会有失偏颇,此事错在我。”陆迢偏脸,露出有指痕的那面给何晟看见。在他惊讶的目光里微微一笑。
“不知何公子可否让我与令妹单独说两句话?”
何晟看了眼秦霁,见她没拒绝,低声道:“我就在附近,喊一声就能听着。”
他去了赵望旁边站着,这里只剩下两人。
陆迢给面前的小姑娘赔了个礼,“在下刚才眼拙,竟将小姐错认成了一位故人,还请小姐宽宥。”
秦霁道:“我不会与你计较。”
她根本不会把一个陌生男人的事记在心上。
她声音不大,陆迢佯装没听清,直起身,走近一步。
“真的么?”
他身量高,离得近了,秦霁只有仰脸才能与其对视。“自然是真的。不过——”
她望着他,美眸凝出几分认真,“不过你的理由一点也不好,即使你今日遇见的真是那位故人,也不该如此待她。”
不该在人家要走的时候拦着不让,也不该随意去摸人家的脸。
陆迢心下冒出一阵酸涩,沉默片刻后,他温声应,“我知道了。”
他语气里有秦霁未能发觉的郑重,“以后不会再有。”
以后?和她有什么关系?
秦霁不再理会,提裙回身,迳自往寺内走。何晟被撇在后边,与陆迢招呼一声,跟了上去。
赵望眼睛都揉痛了,还处在震惊之中,扭头道:“大爷…那位小姐和姑娘长得好生相像。”
三年的时间很长,足够让人忘记很多事情,赵望见过秦霁的次数算不上多,日复一日,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陆迢摇头,“不是相像,就是她。”
她回来了。
赵望挠挠后脑勺,“可是那位小姐喊了……”他忽然间意识到什么,不敢再说下去。
陆迢知道他的意思。
秦霁刚刚一口一个表哥,任谁来听这都是一对关系亲近的表兄妹。
可陆迢却能听出,每一声都是假的。
她是想骗他。
秦霁以前也是这样骗的自己。
陆迢立在原处,看着那道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深红的佛门之后。
赵望犹豫半天,“那……咱们要不要把姑娘请回来?”
大爷难道让人就这么走了?
他说完,便收到一记警告的眼神。陆迢肃声道:“我没吩咐,谁也不许去打搅她。”
“是。”赵望低下头,急中生智,“属下这就回寮房布置。”
陆迢独自站在原地,左脸痛劲早就过去,唯有她指痕所在,还留着一丝酥麻。
都是真的。
*
老君庙。
秦霁回去后便在殿内听经。
半日过去,回到寮房,各处已经点上了灯。
秦霁对白日之事闭口不提,采莲一肚子疑惑,看到榻上的男人衣裳后还是没能忍住。
这是小姐白日里换下来的,她拿起左右看了看,“小姐,你几时带的这身衣裳?奴婢记得,家里也没有这件。”
“我也记不住。”秦霁抿了一口茶,微微吐舌,“好苦的茶。”
“小姐稍等等,这是昨日的冷盏,奴婢这就去换。” 采莲端起茶盏往外走,
她出去后,秦霁坐在榻边,腾出空来想白日遇到的那人。
他真的是认错了么?
此人的样貌和声音都让她觉得熟悉,可是……她想了许久,记忆始终是一片空白。
夜深的时候,秦霁又见到了他。
是在梦里。
红绡帐,云锦被,床不停在晃,四周潮热得厉害,她被闷着,几乎要喘不上气。
男人上身赤裸,埋首在她颈侧,呢喃轻唤,“声声。”
沙哑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秦霁猛地睁眼。
采莲来喊她起床梳洗,进屋发现她已经醒了,正靠坐在床边发呆。
小姑娘乌发如泻披在肩头,一截细白颈项若隐若现。再往上,清如冷月的脸蛋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
“小姐怎么了?”采莲面露惊讶,在床边坐下来,“脸红成这样,莫不是受了风寒?”
秦霁好不容易缓和下去,被这么一说,脸上又开始发烫。
“无事,我只是……”秦霁偏向床内,纤长玉指一个一个蜷起,“只是睡得久了,头有些晕。”
采莲应了声,瞥见卷成一团堆在床尾的被褥,心中疑惑又起。
小姐丢了何物?怎么将床翻成这样?
不待她问出口,秦霁迳自下了床。
采莲这才瞧见,小姐不止脸红,耳背竟也红透了。
诵经还有两日,这两日秦霁在弥勒殿听完经,就回寮房,再没去过其它地方,生怕再遇见那人。
如她所愿,白日的确没再见过。可是一入夜……他就会出现在梦里。
接连几天,秦霁每次都是带着一身热汗惊醒,那些梦太过真实,真实到她醒后要恍惚许久。
只有在床上好好翻找一遍,确认无人来过,才能稍稍安心。
最后一日,到了回去的日子,马车等在寺外,秦霁与何晟一道去取佛经。
取回佛经,两人一同走在小径上。
何晟面带笑容,比平时还要高兴,“表妹心思周到,祖母心里定然也是开心的。”
秦霁眼下两片浅浅的青黑,原是恹恹无神,半路打起精神,“我也希望祖母开心,最近药铺生意不好,总是能听见她叹气,祖母不愿与我说这些,你回去可要为她分忧。”
这句话正正戳中了何晟藏着的事,他朗笑两声,“放心,我已经做了准备。接下来两年,祖母都不会再为此事烦忧。”
“为何?”
“因为。”何晟卖了个关子,秦霁再问,他闭口不答。
等踏出老君寺,何晟抬手一指,“因为咱们家来了个大主顾。”
秦霁看过去,那里停着前几日误上的那辆马车,而自己躲了三日的人,正坐在半掀的车帘后面,。
何晟解释道:“陆兄是外地人,因常年患病谋划着做些药材生意。这次路过黎州便是想寻上家。他想卖的那几样药材,咱们家都有。”
“陆兄想做长久生意,我已同他商议过,这几日请他回府住,即是方便带他去看药材,也是回报他帮我这一路,生意成与不成都无妨。”
他说得兴起,秦霁纵然起疑,也不好在这个时候泼冷水,浅浅一笑,“原来如此。”
何家只有一辆马车,是秦霁来时乘的那辆。
秦霁先上去,何晟落在后面,正要跟上时,旁边的马车往前移动了少许。
陆迢半抬着手,挑起车帘,“何公子,我初来贵地,还有许多地方想听你提点,不妨上来与我同坐。”
何晟上了他那辆马车。
半路上,秦霁坐的那辆马车又坏了。
两处都停下来,小厮拎起散下来的车辕,满头大汗,“不该如此啊,前几日修过一遭,分明已经修好了。”
赵望上前拿过那个车辕,热心道:“我来看看。”
不出一会儿功夫,他将轮子重新安了上去,走到何晟面前,“何公子,这马车的滚轴坏了,这下是修好了,可再坐人上去,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掉。”
秦霁没地方坐了,何晟道:“那表妹与我们——”
赵望先一步打断,面露为难,“何公子有所不知,我们此次出行,唯独在行之一字上俭省许多,赁的这辆马车是旧的,只能坐两人。”
场面有些微尴尬。
赵望又道:“公子原来那辆马车其实也能坐,赶的快,半日的路程大约只会坏两次。人应该摔不伤。”
何晟当即拧起了眉,“这如何使得?摔不伤也不能让表妹上去。”
他说完一个愣怔,抬眼看见赵望不好意思地挠头,“尊小姐身体娇贵,自是不能上去,不过……”
赵望颇具暗示性地打量何晟一眼。
秦霁上了陆迢的马车。
他坐在对面,只在秦霁上去的时候对她微微一笑,再没有多余的话,一副彬彬有礼的君子模样。
秦霁一看见他,就想起那些荒唐古怪的梦,一路上都偏开脸,视线绝不肯落在他身上。
却不知道他在看着她,看着她冒粉的耳珠,指腹叠在一起,捻了又捻。
安静了一个时辰,陆迢的定力到底是不够。
他捉到她飘离的视线,“何姑娘在看什么?”
还是没有躲过去,秦霁松开攥着的裙边,手心已经有了浅浅一层汗。“没什么。”
“何姑娘到现在连看我一眼也不愿,可是还在介怀前几日的事情?都怪我当日眼拙,竟冒犯了姑娘。”
秦霁才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何况他与自己并不相熟,更无费心计较的必要。
她不上这个当,视线仍是望着一旁的雕花车轩,“我没有。”
陆迢适时停了话,心知再说下去必定遭她厌烦。
秦霁望着车轩外面的路,离何府已越来越近。她转回来,余光看见对面这人像是睡了,这才将目光停落在他脸上。
他姓陆。
可她想了一路,也没能想起一个像样的名字。
秦霁静静看着这人。
今日发生的种种,若说他没在其中使坏,她绝不信。
陆迢等了些时候,缓缓睁眼,极其自然对上她尚未移开的视线。
对视片刻,秦霁先开口,“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陆迢学她单手托腮,“什么问题?”
秦霁眨眨眼,看着他。
“声声是谁?”
第109章
黑瞳中黯淡一闪而逝。
陆迢搭在膝上的指腹悄然压紧,他含笑望着她,丹凤眸盛满柔情,“何姑娘真的想知道么?”
马车太小,两人分明是对坐,相隔亦不过一步。
刻意压低的话音送到耳畔时,还带着男人吐息中未散的余温,抹红了秦霁粉白的耳垂。
她脑海不受控制又浮现出梦中的画面,一幕一幕,如同亲历。此时还添上了他的声音,变得越发真实。
浑身都在发烫。
陆迢饶有兴致看着两抹彤云浮上她的腮畔,缓缓启唇,“声声,她是我的——”
“算了。”秦霁开口打断。
她心跳莫名变快,前几日那样的不安重新冒出,直觉自己不能再听这人说下去。
陆迢挑眉,“怎么了?”
“不想知道了。”秦霁躲开他的视线,“总归是你认错人,我自幼在江省长大,从不认识什么声声。”
夜里的那些只是梦而已,梦当不得真。
秦霁一遍遍想着,过快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陆迢颔首,不再接话。
车厢为桐木所造,桐木色调暗沉,此刻更是将沉闷的气氛酝酿到极致。
再有一会儿就能到何府,两人不约而同望向车轩外边。
迎面驶来一辆双马马车,华盖锦帘,马辔镶有镂金装饰,日光落在其上,高高挥起时尤为耀眼。
铺面而来的败家气息。
秦霁多看了几眼,她在这里生活三年,对这附近有所了解。不止这条街,就连黎州也没有这样豪富的人家。
稍时,马车在何府外停下。管家正在这里等着,他显然是刚送完客,见到自家马车出现,脸上的意外都来不及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