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提醒了何晟,他来这里除去辞行,还有就是要借些盘缠,没想被陆迢先说出来。
何晟连声道谢,随后道:“实不相瞒,我此行本该先回府,奈何表妹信上说近日夜里常有梦魇,她一不好,祖母也跟着担心,我想先去老君庙替她求一道符纸。”
“竟有如此巧合之事?”陆迢语气难掩惊讶,回到桌边倒一盏茶递去。
“早听说老君庙求安康最灵,某来黎州的要事之一便是要去那里。不想又能与何公子顺道,某一介外乡人,路上少不得要公子多多照应。”
陆迢这人若是有心,便能说出十成熨帖的话来,听的人如沐春风。譬如此刻,明明是伸手帮忙,却半分不会让人觉得受不住。
何晟越发觉得此人可亲,值得结交。方才压迫感带来的警惕即刻被抛去一边,面带喜色应了下来。
渡口距老君庙的路程有一日半,一干人暂在客栈歇下,整饬行李。
二楼过道,陆迢俯视着大堂下面,目送何晟进了厢房。
赵望在他后边,敏锐发现,大爷今早又开始转起了扳指。
冷不防地,他听到自己名字。
“赵望。”
陆迢按住扳指,缓缓问:“你说这世上会有两种一模一样的字么?”
赵望一怔。
大爷刚刚语气郑重,他短短一刹把近日重要的事情想了个遍,没想到是这么个问题。
赵望想了想,道:“属下以为有,纵然都说个人有个人的字迹,可瞧那些字帖,人人都拿同一幅来练,时日久了,这些人写出的字也是大差不差的。”
陆迢不语,半晌过后,似是叹息一声。
“你说得对。”
这一个上晌,陆迢不停地在想,整个人有如置身海底,被水浪拍了一道又一道,此刻竟有些站不稳脚。
只有练习同一副字帖,才有相同的字,可书肆里,从没有这样的字帖。
他扶紧栏杆,手背青筋爆出,“现在派人快马去何家,把他家那个表妹认清楚。倘若——”
倘若什么呢?
倘若不是,把她的字再带过来?若真是这样大的巧合,他还看那些字做什么?
陆迢拍了一下栏杆,“速去。”
“是。”
赵望疾步下楼,猜出此事十有八九与秦霁相关。
这几年里,大爷虽喜怒无常,可面上从来都是四平八稳,哪里还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
难不成姑娘还活着?
他想起那夜焦黑的尸骨,又晃了晃头,这太荒谬。
歇息半日,一行人又上了路。
一天后,马车到了老君庙所在的山脚下边。这山是缓坡,马车亦能行。
正是天朗气清,午风微微。
何晟久未归乡,此时兴致颇高,拉开车帘一面看景,一面说起附近的趣事。说了一路也不觉疲惫。
“我祖母前两年身体康健,每到春日都会带着表妹一起来拜,为她求平安。”
“令妹她身体不好么?”
何晟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陆迢在问自己,刚才说了一路,得到的回应没有就超过两个字的,他还以为陆迢不会再开口。
何晟腼腆一笑,“挺好的,姑娘家家能走能跳,只是比常人能睡一些。”
前两年,能睡,字迹。
陆迢胸口兀地一滞,随即狂跳起来。如同震碎了块峥嵘嶙峋的巨石,碎石子不断抛下,在里面砰砰敲打作响。
叫人又痛又痒,鲜血淋漓,似乎其中有什么东西又活了过来。
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笑了笑,“能睡是福。”
“我也这样想。”何晟赞同了两句,他没能看见陆迢捏紧的拳,转望向车轩外。
视线很快就落到了后边的马车上,何晟认出那是自家的马车与小厮。
里面应是没有坐人,比寻常马车要快不少。等他们驶近,何晟招呼一声,两边都停了下来。
他将小厮招到面前,“你怎么在这里?车上的人呢?”
“回公子,昨日小姐上老君庙,半道马车坏了,小的去请人修,直到这会儿才修好。”
何晟心头一喜,“那她现在在何处?”
小厮道:“小姐搭上别人的马车,昨日就到了老君庙。她这次来是请主持念诵佛经,为老太太祈福祝寿,这会儿应是在哪个大殿里头。”
一句话让两处泛起涟漪。
何晟问完话,面上喜色未散,回身想重新上马车,布帘先一步从里面捞起。
陆迢脸也未露,何晟只听到他平平的语调。
“既然公子找到自家马车,某不好再多叨扰,先告辞了。”
话音落地,马车辘辘往前,扬起的尘灰盖住何晟视线。
似乎有哪里不对?
可再具体一点,他也发现不出来。
*
老君庙。
何家的小姐虽然多,问细了,也得出一个。
僧人在前面引路,他的脖子险些多出一个豁口,此时老实的很,无不细说。
“那位施主喜静,说是宁可去偏一些的大殿,主持现下没有空,弥勒殿现在只她一人等着。”
绕过两条小径,竹林间,一座老旧庄严的佛殿出现在眼前。
里面正中的蒲团上跪着一个女子,百合发髻,浅蓝衣裙,只能看见一个背影。
陆迢阔步走进,几乎变成一阵风。倏地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第一眼看见的是她手里的佛经。
正是这样的字,就连留白也与他手里那份一模一样。
不会再有别人,他的声声没死,她就在这里。
眼中袭来阵阵酸胀,忍耐过后,眼眶周围泛起了红。
“声声。”他弯身掰过她的肩,不由分说将她抱在怀里。
陆迢来得突然,加之他这副皮相生得极为正派,外面的丫鬟嬷嬷都以为是来这找清静的香客。
谁也没想到这是个一来就动手动脚的登徒子!
小丫鬟最先反应过来,大喊:“松开小姐!”她骂骂咧咧冲上前,才走两步,便看到自家小姐就被推到一边。
她一楞,怒道:“你敢推我们小姐!”
小丫鬟一边去扶地上的姑娘,一边辱骂陆迢,“衣冠禽兽,长得人模人样,竟敢对我家小姐无礼?难道想找死么?”
说到最后一句,她狠狠瞪向陆迢。只一瞬,心头怒火就通通转为惊讶。
这个男人竟然眼眶通红,大概,也许,好像是……哭了?
一滴泪从他眼眶滑落,殿内再没了声音。
他真的哭了。
陆迢拾起散落一地的佛经,入目的每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他肉上生割。
他立在原地,眸光转向两人,变回森然的模样。“这是谁写的?”
穿着蓝裙的姑娘拍拍裙子,一口恶气还没吐出,又被凶了一道。
她仰起脖子,气冲冲道:“我写的,你要如何?抄个佛经还有罪不成?告诉你,我哥哥可是县令,凭你是什么东西——”
纸张散落的声音把她的话截停。
陆迢扬手撒了这数十页的佛经,冷然走出大殿。
身后骂声不断,他一句也听不见。
不是她。
秦霁还在大殿后边的小径上,就听见里面响亮的骂声。
刚刚等在殿内,邻街的李家小姐过来找她,两人一起看佛经,秦霁才发现还掉了几页在寮房,亲自回去拿。
不知这一会儿功夫里面会出何事?
秦霁加快脚步往回赶,还未走近,先有一个着月白云竹纹暗绣长衫的男子厉色从殿内走出。
她及时止步,垂下头。那人堪堪从跟前经过,一步未停。
宽衽带起的风让人心头发冷。
待他走远,秦霁提裙走进殿内。只见地上散了一地的佛经,李家小姐站在当中,脸气得通红。
“怎么了?刚刚那人是谁?”
旁边的小丫鬟一跺脚,“他就是个疯子,只怕是妖孽变的,看到佛经后就变得神神癫癫。”
好好一句气话,说完殿内三人都笑了出来。
李家小姐蹲下来与秦霁一起拾佛经,“话说的不错,那人的确神神癫癫。雨儿,我刚刚吓唬那人说自己哥哥是县令,等你哥哥回来,可一定要找他帮我出气。”
“好,他过几日该回来了。”
才说完,落在寮房收拾的采莲匆匆跑进殿内。
“小姐!小姐!”
她气喘吁吁,停下时倒不忘眉飞色舞地跟秦霁卖关子。
“你猜有谁刚刚来了老君庙?猜猜他为谁来的?”
采莲这样说,来的人必然是何晟。
秦霁一时没了动作,地上的佛经亦没再捡。
何晟既然能在此刻赶来这里,就说明没出什么事,那自己的信他一定早就收到了。
笺纸最后,秦霁写的是盼早日回信。
为何他不回信?答案终于明晰。
秦霁的选择也得以在此刻做出。
她该走了。
采莲笑着搭她的肩,“小姐,公子现在在寮房收拾,说是待会儿就来找你,一道听主持诵经呢。”
“是么?”秦霁起身,将拾起的佛经放到她手里。“我想起有一样东西落在寮房,得回去看看,你们待会儿若是见到表哥,可千万别让他走了,就在这儿等我。”
采莲和一旁的嬷嬷都想陪她去,秦霁推辞不过,选了嬷嬷跟着。
昨日马车在来的路上坏了,秦霁趁此空当与采莲去了街上,背着她买下了一套普通小厮穿的衣裳,偷偷放了起来。
回到寮房,秦霁吩咐嬷嬷去烧些热水,自己则在寮房里换了套衣裳,从窗轩翻了出去。
秦霁轻装简行,身上只带了两样东西。
大几十两银钱,还有一把顺手从寮房带出来的折扇。
何晟若是过来,一定会带上不少的小厮。秦霁不想被人记住,一路都选人少的地方走,绕了好一段才算出了老君寺。
她刚直起腰,就明白了何为出师不利。
先前信誓旦旦答应自己会帮忙留下何晟的几个人,此时此刻,与何晟一起站在寺外。
秦霁甚至能听到为首李家小姐的声音。
“表哥,你一定得帮我出这口气,那人一会儿就会出来,他还撒了雨儿亲手抄的佛经,你千万不能放过他。”
秦霁目光只在他们身上落了极短极短的时间,采莲忽地转向了她这边。
秦霁一个提气,背过了身,余光依稀瞥见了朝寺外赶来的嬷嬷。
她闷头往外走,然而离开这里,再往外,那路上既没路人,也无可楼台可供遮挡。她过去就是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跑出来了。
再回去也不能够。
秦霁闷头走着,一个咬牙,躲进了停在路边的马车。
外面的人声还在继续,秦霁留心听着,一面摊开了折扇,挡在脸前。
*
陆迢出来前,门口气势汹汹想要算账的人先被暗卫清到了一边。
赵望瞥他们一眼,心中暗恼,他怎么也不明白凭这几人是如何做到让大爷生气的。“大爷,这个何晟怎么办?”画师还没下落,大爷先前待他还挺客气。
“抓起来审,吊他一口气,能说出那人下落即可。”
希望被兜头浇灭的感觉太糟,所有耐心在扬起那堆废纸的时候彻底告罄。
他在期待什么?
死人复生,白骨生肉,再像当初一样,躲进一个小小的房间,等着他来么?
异想天开。
方才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蠢,陆迢半刻也不想留在此地,迈步上了马车。
早在听见脚步声靠近的时候,秦霁便抬起了折扇,将自己一张小脸挡的严严实实。
此刻,车内多出一个人,两人望着一把折扇的两面,其中尴尬无需多言。
尴尬的只有秦霁。
陆迢冷眼看着这个来路不明之人,虽是深青棉袍的小厮打扮,但举着折扇的这双手,一看便是女人所有。
手指纤细削长,粉盖指甲内露着一弯浅白的月牙儿。
陆迢移开眼,语气淡漠,“出去。”
这话听着没有一点磋商的余地。
秦霁知道自己冒犯,可自有记忆以来还没被人这样对待过,耳背不由开始发热。
她留下一锭银子放在坐榻,轻声道:“多谢马车,倘或有人问起,还望公子能帮忙遮掩。”
她捏着扇柄一直没放下来,正要掀开车帘,腕上忽而传来一阵不容忽视的力道,将她抵住重新坐下,人也靠在了车厢厢壁。
秦霁陡然一惊。
方才还在对面好好坐着的人,此刻已近在咫尺。好在她扇柄捏的稳,扇面依旧展开横挡在二人之间。
只是指甲,陆迢不会当一回事。
可声音,身形,连带手腕的粗细,竟都是一样。
这一回,还是巧合么?
陆迢按住扇尾,才要往下压,手却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山下到山上,京城到江省,多长的路他都能赶来。可如今只隔着一副扇面,咫尺之距却有如天堑,往前一厘一毫都让他感到害怕。
陆迢受不住再一次失望。
用了莫大的力气,才将那折扇压下一点。
视线相对片刻,陆迢才从一片空白中找回自己的神志。他抚上她的脸,细语喃喃,“我不是做梦吧?声声。”
做梦也好,梦到她也让人欢喜。
秦霁一眨不眨看着这人的眼睛,一刻钟都没过,他就换了一副模样。
他是谁?
声声是谁?
秦霁蹙眉,甩了他一巴掌。
第108章
清脆一声响后,车厢内变得无比安静。
陆迢松开她另只手腕,两手撑着车厢厢壁下滑,最终按在坐榻秦霁的两侧。颀长的身躯弯下来,与她脸对着脸。
秦霁手心一阵阵发麻,落下来,攥住了丝织裙边。
明明哪里也没碰到,可他的气息,温度却在方寸之间不断纠缠,叫秦霁只能紧贴厢壁。
百忙之中,闻到了他身上浅浅的药味。
这人在看着她,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投来的眸光幽沉,充满掠夺意味,仿佛稍有不慎,就会落入獠牙之下。
秦霁不甘示弱,睁大清凌凌的杏眸瞪了回去。粉袖下,一双小手紧攥,偷偷蓄着力。
待会再打他右脸。
然而出乎秦霁意料,剑拔弩张的气氛并没有到来,面前这个人……这个人笑了。
陆迢细细看着她。
眉,眼,鼻,唇,每处都与声声一模一样。
就连甩巴掌也一样,用的巧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