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公主可了不得,她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是三年前,就当街点了一个进士做她驸马,把人待带回了草原。”清乐提起那件事,没忍住皱了皱眉,表情难言。
“虽直接了些,倒也是个爽朗人……这怎么了?”秦霁问,那时她在金陵,什么都不知道。
“她点的那个进士驸马,原是有妻子的。”月河道。“听说这次过来,她又要挑一个,今上已经允诺,让她自己选,选中了便封为次驸马。”
“还有这种事?”
“可不是么,她现在也在这座戏楼,这里多是些富家子弟,样貌也未又太差的,她一早来了等着挑人呢。咱们不妨坐下来看看这次是谁。”
清乐摇着团扇说完,眨眨眼,“这消息还是我今日给奉茶时偷偷听来的,没几个人知道呢。”
所以她当机立断喊她们过来,就为看曲意楼这一出。
“那敏敏公主在哪间?”月河抬头望了楼上。
曲意楼共有三层,越往上人越少。寻常客人去不了三楼。敏敏公主若是真来了曲意楼,必然在她们楼上。那儿既不会引出太大动静,也方便她看全下面的人。
“我来晚了,不知道是哪间。不过——”清乐话风一转,凑近二人,悄声道:
“我不止订了二楼的雅座,三楼剩下的两间雅间也被我订了,那里现在没什么人混乱视线。待会儿等敏敏公主带着人下去时,我们探出屏风就能看到。”
左右这里只有两处楼梯,对面的她们能隔空望见,身后的出了屏风也能看见。
她们兴致勃勃聊天时,秦霁望着楼下,她在这儿待了快两个时辰,再待下去陆迢又要在偏厅等她。
思来想去,还是让人给陆迢带个口信,让他不要等妥当。
马车还侯在楼下。
秦霁起了身,“我落了条帕子在马车里,得去取一趟。”
“去罢去罢,快些回来。”
紫荷不在,秦霁自己步下楼梯,未至一半,上方木梯便响起了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倏尔就到了她身后。
许是避让不及,他还么越过秦霁,便踏空一阶,连滚带滑地摔了下去。
那人像是真有急事,即刻便爬了起来,要往外赶。
“等等——”秦霁喊住他,拾起地上沉甸甸的荷包,“你的荷包掉了。”
她正要递过去,忽而听到了重重的一声咚。
是头磕在地板上的声音。
秦霁直起身,望着已经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有些意外。“且青?”
且青早就急红了眼,见到秦霁在这儿,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不停给她磕头。
“秦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家主人!求求您了!”
“你先起来,李思言怎么了?”
且青依言起身,仰头望着楼上,“我主人,他被敏敏公主抢去了,现在被关在三楼的雅间伺候她。”
秦霁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李思言,不可谓不吃惊。
且青恳求望着她,“现在主人还没被得手,敏敏公主这回有所收敛,只要您出面说两句话就成。”
秦霁大抵知道要说的是什么话,思量片刻后,她点了点头。
*
三楼雅间。
穿着对襟洒花褶间裙的女子在窗边轻旋了一圈,各色珠子束起的细长发辫在斜阳中闪着碎光。
她还不大习惯这身装束,阔步走回来,停在男人面前。
这位北夷来的公主肤色似太阳晒过的小麦,笑时眼睛透亮,很是开朗可爱的模样。
敏敏笑了有一会儿,面前的男人仍是不为所动,还摆着初初被关在这里时的一张冷脸,看谁都像在看石头似的。
她满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坐在他身侧。
“你什么脾气?我都说了你要是真有妻子,我就不会对你怎么样。”
上次带了个有妻子的回去,到处都在说她强夺人夫,棒打鸳鸯,这样的话不好听,她听多了心里烦。
敏敏扭头看向自己身侧的男人,不过要是他嘛……那被骂两句好像也划算。
她点了点他的肩,“你不要总是冷着脸嘛,我言而有信,你的夫人若是能在一刻钟之内赶到,你们情深,深……”
敏敏扫过周围自己带来的一圈护卫,其中一人忙道,“公主,是情深不寿。”
“多嘴爱现。”敏敏挥开他,“反之,你的人如果不能在一刻钟之内带着她过来,那就说明她不在意你,你就跟了我去,我定会好好待你。”
李思言的表情总算出现了一丝崩裂,不再是冷着一张脸,而是——起了怒意。
他从未如此厌恶过一个女子,先是使了隐私手段给他下药,继而又死皮赖脸地说起这种混账事。
他握紧了拳,敏敏没有那样好的脾气,眼神挑衅起来,“怎么,还想打我?”
“不敢,请公主把绳子解了,手疼。”
这是把他抓过来后,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敏敏满意地解开了他手和脚上的绳子,左右药效还没过,他现在连走路都难。再者房里这么多勇士也不是吃素的。
才解开绳子,屋外就响起了脚步声。
来人有两个。
敏敏神色一僵,门推开后,屋内的护卫和敏敏皆是眼前一亮,李思言见到来人,也是一怔。
房门彭地一声合上,护卫分成两拨,一拨堵住门,一拨将来人围起来。
“敏敏公主,您吩咐的,我已经……”曲意楼店小二挠挠脑袋,后面的话没有明说出来。
当即就有一包银子砸在他身上,敏敏真心夸道:“这个挑的好,你不必再替我留意了,滚回去罢。”
她先时用重金收买了这里的店小二,在大堂替她看着,若有相貌英俊,气度不凡的男子,或骗或强,想尽办法都要到这里来。
敏敏公主望着门口那人。相貌英俊,气度不凡,每个字都能对上。
她娴熟地吩咐,“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
稍顷,便听到一声哀嚎,率先动手的那个护卫已经被拧折了手。
“敏敏公主。”陆迢淡淡瞥了她一眼,“你们草原人都这么着急?”
这个人真是好看。
声音也好听!
敏敏心花怒放,瞧他并无死活要走的架势,叫人都退下,笑着道:“郎君若是识相,我自然可以多等一等。”
“公主想多了。”陆迢拂了拂自己被碰过的衣袖,语气称不上和善。
“哪里想多了?”敏敏走上前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笑容更加满意,“你放心,跟了我,虽顶着次驸马的名头,但你的吃穿玩乐都与驸马一般无二。”
陆迢头一回听到如此荒谬的话,若非现在朝廷处处都有人盯着,他决计没有如此耐性。
他往里扫了眼,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后轻轻一笑,“公主这不是有了驸马?我已经有了家室,便不掺和进来了。公主率真爽朗,总添上这棒打鸳鸯的名声也不合适。”
“你也有家室?”敏敏公主转去他身后,又仔细打量了一遍,回身往李思言一指,
“骗人!你身上连个荷包香囊都没有,再怎么,也该像他那般,剑柄上有个络子才是。”
陆迢看了过去,他腰间确然有条青色络子。
是冬狩时见到的那条。
李思言恍若不经意抬手,将那络子塞进腰封中。
陆迢一时无话,敏敏道:“我知道的,你们北朝的男子讲风骨,要矜傲,所以你才这样骗我。我也不为难你。”
她要去拉他的手,被陆迢侧身躲开。敏敏也不强迫,“你长得俊,就随你罢。先跟我过来坐。”
陆迢来这里原是恰巧路过,在外见到秦霁的马车,见她这时还没出来,想接她一起回去。
偏偏被人引来此处,这雅间有壮汉十余人,他不会做无谓之举。
不过是耗些耐心罢了。
敏敏走到屏风后临窗一张小几旁,先请陆迢坐下,对他柔和笑了笑。
她如法炮制:“你刚刚说,自己已经成亲。可我却看不出来,不如这样罢,你若是真有妻子,半刻钟内将人找来,我便放——”
话还未完,房门被外面的人猛然撞了一下。
第133章
且青没撞开门,着急拍起门环,大喊道:“我将夫人带来了,别对主人动手动脚!”
敏敏对另边的护卫使了个眼神,他们立刻将陆迢围住,牢牢看着。
敏敏这才放心,走出屏风,让守在门口的两个人撤开。
房门推开,且青一眼便瞧见了坐在那里的李思言,侧身给后面的人让路。
秦霁用力咬了下舌尖,眼中瞬时噙了一汪泪,半嘤半泣,“夫君——”
屏风后,陆迢胸口猛然一滞,恍如压上一块巨石。
不觉握紧拳心,告诉自己再等一等,等她过来自己面前。
或许是秦霁知道了,特意上来找自己的呢?可能性微乎其微,陆迢仍是将视线牢牢钉在屏风后那道身影上。
她在往里走。
一步,两步——秦霁停了下来。
李思言此时的面色并不好,额上还冒着虚汗,“我没事。”
他说话的声音低到快要听不清。
秦霁又用力咬下舌尖,痛到想哭,眼眶红了一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伤心又脆弱地望着敏敏。
“我夫君又怎么了?他自幼身体虚弱,吃不得那些颠三倒四坏人精神的药,我好不容易才给他调理好的。”
几句话的功夫,她泪就落了满腮。
敏敏公主怔怔站在原地,先时准备的问话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面前这个姑娘分明伤心到不行了,却还是强撑着不肯示弱,明明是来和她抢夫君的,可又没有一句话冲着自己。只是惦记她的夫君。
这样柔弱美丽的姑娘,若是一个人生活,一定会有许多坏人来欺负她。
敏敏望着秦霁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心中已是懊恼万分,后悔万分。
“你……”敏敏结结巴巴,翻遍自己的袖袋,没能找到她们北朝姑娘爱用的绸帕,索性提起袖子给她擦泪。
“哎呀……你别哭啦。我不要他了还不行么?我可没碰你夫君一根手指,小美人,你再哭就是冤枉我了。”
秦霁的眼泪适可而止,问她,“那我现在能带夫君回去么?”
敏敏公主继续给她擦泪,她还是头回遇着这样漂亮的北朝姑娘。小脸蛋又白又嫩,像块嫩豆腐。说话的声音也好听,听的人心里化水。
敏敏公主实在扛不住她的盈盈脉脉的眼神,“带罢带罢,你别哭了就成。”反正她还有一个,正愁不知道怎么选。
“民女多谢公主。”秦霁破泣为笑,转过身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夫君,我们走罢。”
李思言起身的药效没过,起身时踉跄了一下,秦霁扶住他。
两人的影子交叠着,映上屏风。
未几步,便听得茶盏摔碎的清脆一响。碎瓷穿过绣屏底下,瞬时出现在李思言的跟前,只差一厘便要踩上。
屏风后还有一人?
秦霁心口一跳,不敢回望,直扶着李思言避开那片碎瓷,走出了门。
且青跟在两人身后,待行至楼梯拐角,他连忙将半晕的李思言接过去。
且青此时才真正松了口气,诚恳向秦霁道谢,“多谢姑娘,等主人清醒了,我们一定亲自登门拜谢。”
“不必。”秦霁道,“不要过来,今日一事我不过是顺势而为,以后不用再提。”
且青微顿了顿,“是我思虑不周,姑娘放心,此时绝不会有旁人知晓。”
虽然他想错了原因,但也无妨,秦霁点点头,下到二楼,没再与他们一起。
紫荷买了糕点回来,不见秦霁,到处寻了一通。此时正从长廊另一侧匆匆赶来。
“夫人,您去哪儿了?怎么眼睛也红了?可是遇着了什么事?”
秦霁摇了摇头,“揉红的,你去里面和清乐她们说一声,就说我头晕,先回去了。”
“是。”
回到白鹭园,陆迢还没回来。
秦霁这回有心等了等,既没等到他的人,也没等到他的信。
此事放在以前,从未有过。
紫荷在旁道:“夫人,可要派人去官署里问一问大爷。”
“叫个人去罢。”
秦霁未在偏厅等,折去了净室沐浴。
今日之事明明不算什么,不知为何,她想起从雅间出来时听道的碎盏声,心神竟有些不宁。
秦霁把紫荷打发远了,独自留在净室。
今日下晌之事让她又困又倦又乱。
要不要和陆迢说呢?只是那么一想,秦霁便否定了这个答案。
自己和李思言现在本就清清白白,为什么要和他交代?
相通后,秦霁从变温的浴斛中起来,未及出去,门口砰然一声响,来人迈着阔步,转瞬就绕过屏风到了面前。
秦霁急忙环着双臂坐进水中,仰颈与来人对视,眼中尽是愕然。
两滴水珠溅落在她鼻尖,肩头莹白如雪,半露出水面。
陆迢的手放在腰封上,已经解开了一半。他面色如常,然而仍让秦霁察觉到一点躁意。
他即刻移开眼,退至屏风后。
秦霁擦干身子,长发还湿哒哒滴着水,环视一圈后,装着自己衣裙的木盘从屏风后递了出来。
最上放着她藕粉丁兰纹绣的肚兜。
*
秦霁与陆迢一同用了晚饭,偏厅安安静静,两人像是又回到了初初同住在一起的时候。
他们之间,秦霁一向是话少的那个。
今晚是陆迢变沉默了。
翌日,秦霁特意起得早了些,坐在床边,在陆迢经过时望了他一眼。
他已经换上了官服,发冠,犀带皆已佩戴,正要出门,却为她这一眼停下来。
陆迢半折过身,“你有话要同我说?”
他问的如此自然,好像是她先开口一般。秦霁问:“你昨日为什么回来晚了?”
她果然没有丝毫解释的打算。
陆迢胸口的郁气堵成一团,冷笑了声,“你觉得是为什么?”
阴阳怪气。
秦霁是不计较这些的,她卷了卷还有些疼的舌尖,脑中忽然又响起昨日下晌茶盏摔碎的声音。
莫非是他?
可他什么时候过去的?
秦霁尚在绞尽脑汁找出别的可能,陆迢已一步步走了回来,直接掐灭她不多的侥幸。
他俯身逼近她,“我昨日下晌,进了曲-意-楼。”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咬牙说出。
他离得太近,秦霁想往旁边挪一挪,可这人双手已经撑在身侧,只余下动都动不了的方寸之地。
哪怕同在曲意楼,他也未必就撞见了自己。